陳聿懷的眼珠飛快地向他身後閃動了一下,示意他周圍的獄警和監控系統,說話過過腦子。
對于丁宏的反應,陳聿懷并不意外,甚至可以說是十分滿意。
如果丁宏對魏骞這個名字,對這雙熟悉的眼睛毫無波瀾,那麼他今天也沒必要大費周章地見上這一面了。
陳聿懷拿起手邊的電話,放在耳邊說,嘴角含笑,“丁叔,二十年了,我們終于又見面了。”
他把‘又’字咬得很重。
玻璃對面,丁宏握着聽筒,嘴唇顫栗了好一會兒,愣是沒說出下一句話來,直到身旁的獄警狐疑地看了眼他與陳聿懷,方才硬着頭皮扯扯嘴角:“是、是啊,魏……小魏,這些年,你過得怎麼樣啊?”
陳聿懷答得十分自然,好像兩人真的是多年不見的親朋:“很好,勞您挂心了,丁叔,我家裡那位倒是很想和您見一面、說說話,隻可惜一直不得空閑,所以叫我過來一趟。”
“家裡那位……”丁宏皺着眉頭,露出不解的神情,“你是說……哪位?”
裝不認識麼?
陳聿懷嘴邊的笑容更甚:“就是那位收養我的叔叔啊,二十多年前你們就見過了,我聽說……你們後來也一直都有來往的。”
“您不記得了?我可還記憶猶新呢。”他故作失望,歎口氣,靜等丁宏的答話。
他可以給出任何答案,無論是不是陳聿懷想要的,或者所預料到的,他需要的,隻是觀察丁宏的動作和表情,唯有這些無意識間的反應騙不了人,而這,恰恰是他所擅長的。
丁宏明顯倒吸了口氣,他驚慌無措地看着陳聿懷:“我、我突然想起來今天該輪到我去食堂幫工了,今天就到這裡……”
“别啊丁叔,我這兒還有句話沒帶到呢,”陳聿懷驚異道,“辦完這件事,以後我再來一趟怕是沒那麼容易了。”
丁宏試圖從陳聿懷皮笑肉不笑的臉和陰陽怪氣的語氣中讀出幾分真假,半晌,才咬牙道:“你說吧。”
“當年你和我叔叔借過三千多塊錢,他拿欠條給我看了,說是和你……”
“不是我!”不等他說完,丁宏當即就反駁道,“是她……是她拿了那些錢!”
“誰?”陳聿懷目光狡黠。
“是……咳咳咳!”丁宏突然被自己的口水嗆咳得臉脹通紅。
是潘冬梅。
這事他是知道的,那筆錢,是懷爾特當着他的面給的潘冬梅,也是她親自把他從那個活死人地獄裡重新撈出來的。
可如今潘冬梅已經是吃了槍子兒,那女人死不足惜,卻也把真相也一同帶進了焚化爐裡。
“您是想說是我姨收下的錢,對吧?”陳聿懷接過話茬,一臉為難道,“可她為什麼要拿這筆錢?我叔叔現在可等着我要回去呢,你知道的,他這人雖然不缺錢,但在這方面可是很較真兒的。”
“你不知道?”聞言,丁宏敏感地意識到陳聿懷這是想套他的話,于是也開始試探着道,“既然你……叔叔,連他都沒有告訴你,我又能從哪裡知道?你姨也死了那麼多年,俗話說人死債消,你今天來找我可是找錯人了。”少跟我翻舊賬,我真正欠的債,這些年在牢裡早就還清了,況且,如果真被這個姓魏的給牽出來那條暗線,我無期變死立執都有可能。
“……”陳聿懷眉心一跳,丁宏這是想把自己徹底摘出去。
他瞥了一眼牆上的挂表,再次回望丁宏的眼神已經徹底冷了下來。
“丁叔,人死債消的概念,在法律上可是不存在的,”他輕飄飄地說,“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死者債務的清償,通常是由其配偶和繼承人償還的。”我能查到你,那麼順着這條線索再查到你的家人也不會是什麼難事,而且懷爾特的行事風格,你大概不比我了解得少。
丁宏握着電話的手死死攥得泛白。
陳聿懷譏笑:“多讀讀民法典吧,丁叔。”
怔愣片刻——活自己還是活全家,這事也并不難掂量——丁宏還是無力地垂下頭:“這事,我知道的也不多,我隻知道她和你叔叔的……老一輩,有過什麼交情,後來他們一塊兒做買賣,那筆錢,就是你叔用來買……用來‘進貨’的,那會兒他剛開始接手這門生意,也是他點名要的那批'貨'。”
“進貨?”陳聿懷身形一僵。
丁宏點頭:“這事你可以回去問你叔,他都知道,問我真的沒用,我知道的事,在法庭上就已經說得很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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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北郊監獄出來後,陳聿懷一路渾渾噩噩地搭上了回雲汐的客車,絲毫沒注意到身後不遠處趙宏的視線。
進貨……買賣……
串聯起如今所有的線索,所謂的買賣,就是人口買賣,所謂點名要的貨……就是他自己。
那年元宵節,尚且年幼卻因為接連不斷的巨大變故而一夜之間成熟起來的男孩,與想要收養他們兄妹的楊萬裡大吵一架,他不顧外頭風雪正緊,奪門而出,卻是無路可去,那時的他隻想去火車站,然後搭上一趟去雲州的車。
回家,回雲州,那是他當時唯一的念想,好像那裡還有父母在等着他,好像沈萍親手包的餃子還在鍋裡翻滾,熱氣騰騰,仍然是記憶中的景象。
就這麼悶頭向前走,大雪很快就在他身上融化了,濕透了毛衣和頭發,凍得他幾乎沒了知覺,腳下卻越走越快,到最後竟跑了起來。
大雪積的有小腿那麼高,他跑得跌跌撞撞,不知道是因為雪下得太密,還是因為他頭腦實在昏得厲害,他看不清眼前的景象,身子左搖右晃,最後跌進了一個女人的懷抱裡。
女人的影子在他眼前晃,他隻知道迷迷糊糊地喊:“媽媽……媽媽……”
那女人溫熱的掌心卻和臨死前沈萍冰冷的手完全不一樣,這雙手撫過他的眼皮,讓他沉沉睡去,又用一根粗粝的棉布條将他的嘴纏得密不透風,堵住了他想說的話,也堵住了他的生路。
“……梅姨,那小子别是唬我們玩兒的吧?”
“那洋人從我這兒買貨不是一天兩天了,那小子是他兒子,老闆的兒子也是老闆,你說話掂量着點兒……”
亂七八糟的夢持續了一整晚,不到天黑,陳聿懷就發起了燒,說夢話說得口幹舌燥,直到第二天晌午才醒來。
拉開窗簾看到樓下的蔣徵時,陳聿懷以為自己還在夢裡。
蔣徵聽見動靜,掐滅了手裡的煙頭,擡頭望向他。
“早啊,我在這兒等你很久了,不請我上去坐坐麼?”蔣徵的笑得格外痞氣。
陳聿懷轟得又把窗簾拉死,卻聽蔣徵不大不小的聲音從樓下傳進來。
他一字一頓地吐出來個名字:“魏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