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晚上,陳聿懷又久違地做起了那個夢,那個充滿混沌、颠倒與不同時間線相互交織的夢。
夢裡,他再次回到了那個永遠籠罩着一層昏黃塵埃的小縣城,他在淅淅瀝瀝的雨中駐足良久。
“……回雲州去吧,去到一個沒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咱們一家人好好過日子……”
其實他已經很久沒有夢到過去的事了,久到他以為自己都已經忘了,可沈萍的聲音卻依稀還在耳畔回響,她說,要給未出世的妹妹取名叫晏晏,是言笑晏晏的意思,她說,無論如何,隻要一家人還在一起就好。
“……跟我走吧,去江台,帶着晏晏一起,你需要去看醫生,晏晏也需要人照顧,他們……他們幫不了你。”
身後腳步聲臨近,他巡聲扭過頭,眼前的景象便是翻天覆地的變化,人山人海,沸反盈天,煙花拖着長長的尾巴直沖雲霄,在黑夜裡開出一朵巨大的花火,絢爛的光映在他的臉上。
似乎所有人都在歡天喜地慶祝一個時代的落幕與另一個時代的新生,獨獨他被遺落在了過去。
“……你願意跟我走麼?我可以讓你活下去,甚至告訴你,真正的兇手是誰。”
青年的面孔被一團霧氣籠罩,讓人看不分明,他居高臨下地俯視着匍匐在腳下的少年,聲線冷峻,他們的四周是一片屍山血海。
他說:“隻需三千五百塊錢,我就可以把你買下來,從此以後,你要抛棄你的姓名,抛棄你所有的過去。”
“我尊重你的選擇,不過……除此之外,你别無選擇,也無人可以相信,不是麼?”
别無選擇……嗎?他閉上眼睛,任憑身邊的場景如同電影膠片般極速倒退,槍聲,警笛聲,潮水聲,篝火的畢剝聲,嬰兒的啼哭聲,還有青年在他耳邊的低語聲。
“你是我最成功的實驗品,你就是這世上的另一個我,同樣的冷血,狡猾,也同樣足夠聰明和銳利,同樣要跟我一起堕入深淵裡……”
陳聿懷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手上的力道逐漸加重,他下了死手,指節泛白,連額頭上的青筋都盡數暴起,可青年的表情卻愈發猙獰起來,好像吐着信子的毒蛇,他開始笑,笑得愈發癫狂,仿佛在用表情告訴他:你看,我說得不錯吧?
嗡、嗡、嗡……
陳聿懷掙紮着被驚醒,大口呼吸着,像個溺水的人死死抱住了一塊浮木,足足十數秒後,眼神才能重新聚焦。
淩晨五點多,窗外依舊漆黑一片,床頭櫃上的手機還在不停震動,屏幕不斷亮了又滅。
陳聿懷摸過手機,頓了頓,又把搭在椅背上的外套撈了過來。
屏幕上的通知中心已經有50+的消息了,果不其然都是來自專案組的群。
劃拉半天沒找到頭,他想把兜裡的煙盒抽出來一支卻不想摸了個空,連一直丢在裡面的打火機都不見了,這才想起來僅剩下的兩根煙都給了蔣徵,那孫子還把他打火機也給順走了……
陳聿懷嘴唇動了動,無聲地問候了蔣徵兩句。
最原始的消息是彭婉發的,一連發了幾十張圖片,全都是各種角度拍攝的骷髅頭,最後是兩張人臉畫像。
彭婉:這是技術科複原出來的被害者數字畫像,我們從兩名死者的肋骨成功提取到了DNA,并且已經跑過了一遍數據庫,可惜沒有能匹配上的。
陳聿懷隐約記得,在他嘔吐得快要昏過去之前看到過的那堆骨頭,連最堅硬的頭骨都已經斷成一堆大大小小的碎片了,可見彭婉他們為了修複這兩具骨架費了多少功夫。
唐見山:内網的數據庫查過了嗎?
彭婉:當然,不過也沒有,蔣隊說先在全市範圍内發布一則尋人啟事。
林靜:接警中心聯系過了嗎?
彭婉:蔣隊在接警中心有老同學,已經拜托人幫忙查詢馮起元口供提到的日期前後兩個月内的失蹤人口警情,不過目前還沒有得到回複。
唐見山:那得查到猴年馬月去了,江台市常住人口近千萬,再算上流動人口那可千萬都打不住了,更何況這還不确定是不是本地人呢,按我說,尋人啟事肯定是要發的,但有一個地方咱們可以着重入手。
彭婉:玉京山?
唐見山:準确來說,是大渠溝村,這是我們目前唯一可以确定受害者出現過的地方。
拇指指間在屏幕上有節奏地輕輕敲擊着,陳聿懷思忖片刻後,才敲下了一行字。
陳聿懷:我今天再去跑一趟大渠溝村吧。
唐見山:好嘛,咱支隊一堆夜貓子,連新人都給帶壞了,小陳,你先别急,于情于理也不可能讓你一個人去的,等上班的時候咱一塊兒開個會,看看怎麼安排下一步計劃。
林靜:檢察院這邊忙完了我馬上趕過去。
陳聿懷:好。
再從手機裡擡起頭的時候,牆上的時鐘已經轉到了快五點半了,陳聿懷疲憊地抹了把臉,長舒一口氣,方才剛從夢裡醒來時的怪異感消散了不少,左右也是睡不着,便幹脆搭了件薄外套,起身下床。
他趿拉着拖鞋走到陽台邊,推開窗,昨晚又下了場大雨,到淩晨才停,遠處天光乍現,隻有幾朵絲絲縷縷的雲浮動在天邊。
昨晚睡覺出了一身冷汗,冷不丁風一吹,陳聿懷就打了個哆嗦。
“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法接聽,請稍後再撥。”
嘟……嘟……嘟……
等再出浴室的時候,随手甩在床上的手機已經震動半天了。
有兩個未接電話。
陳聿懷邊擦頭發邊回撥過去,那邊沒兩秒就接通了。
“幹嘛呢?這麼久不接電話,群裡回消息倒挺快。”蔣徵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沙啞,似乎沒怎麼休息好。
陳聿懷把臉埋在熱毛巾裡,悶聲道:“剛才在洗澡,沒聽見,怎麼了?”
電話那頭沉默了兩秒,蔣徵才說:“我微信給你發了個地址,下面那串數字是門鎖密碼,你來局裡之前替我跑一趟。”
聞言,陳聿懷打開微信,蔣徵确實給他私發了兩條消息,其中那條地址在江台市市中心某個繁華的商業區附近。
陳聿懷把手機打開免提,擱在一旁,一邊擡起胳膊套頭穿上件幹淨的舊T恤,一邊問:“這是哪兒?”
“我家的住址,下面那個是我的電子鎖密碼。”
“……?”
蔣徵自顧自地說:“我已經兩天沒回去過了,這幾天估計也抽不出空,你來之前幫我給蔣福貴放點吃的,再把它喝的水給換了,告訴它我會盡早趕回去的。”
“蔣支隊長,”陳聿懷使勁揉了揉太陽穴,“我是輔警,不是保姆……”
“後勤警務保障活動也是你的職責之一。”
“你管喂狗叫後勤還是警務?”
“等看到福貴你就知道了,少廢話,九點鐘之前我要在支隊大樓見着你人,晚一分鐘,你的外勤補貼就少一個月的。”
“喂?”
沒等他還嘴,蔣徵就擅自把電話挂斷了,盯着熄滅的屏幕,陳聿懷突然沒來由地覺得胃裡一抽一抽地難受。
一直到他跟着導航找到那個門牌号的時候,他都還在懷疑,蔣徵這人,以他們倆現在的關系,能這麼放心讓他知道自家的門鎖密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