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方太傅從自己身邊走過時,睨向自己的那道鄙夷目光,銜霜倒也談不上難受或是憤懑。
她隻是有些無奈,又或者說,她覺得有些可笑。
仿佛就因為那麼幾句不知真假的傳言,自己在這些素昧平生的人眼中,還真就成了什麼禍國殃民的妖女,什麼十惡不赦的大惡人一般。
明明自己也從未有何處得罪過他們,甚至他們有的人根本就從未見過自己,自己也都壓根就不認識他們。
可他們一個個的,卻偏偏要用盡刻薄惡毒的話語來唾罵她,恨不得她立刻就去死似的。
不過說到底,他們和她,倒是也有着相同的目的。
他們不想讓她當上皇後,而她自己,也的确不想當這個皇後。
她想着,被不遠處傳來的軟糯聲音拉回了思緒。
“娘親——”歲歡被珠兒牽着小手,向這邊走了過來。
銜霜回過神,見她們兩人皆是手中空空,比劃着問道:【沒有找着風筝嗎?】
歲歡點點頭,頗有些垂頭喪氣道:“我和珠兒姐姐找了好久也沒找到,那還是上次爹爹和娘親帶我在京城趕集時,給我買的兔子風筝呢!我最喜歡了......”
【就算找不到了也沒關系的。】銜霜下意識地安慰她道,【下回再去趕集的時候,娘親買一個更漂亮的風筝給我們歲歡,好不好?】
她同歲歡比劃着,卻忽然想起,自己現如今被霍則衍拘在這宮中,連宮門都出不去,哪裡還有帶着歲歡上街趕集的機會?
歲歡渾然不覺她微微僵住的唇角,看着她的比劃,登時就不垂頭喪氣了,聲音中也帶上了幾分興奮:“好!娘親要說話算話,到時候,可得給我買一個更好看的風筝!”
銜霜點了點頭,輕輕地捏了捏女兒的臉頰,沒再比劃些什麼。
她并不知曉,此刻的明和殿内,已是劍拔弩張。
方太傅伏跪在地上,頭垂得很低,手中捧起的那一把長劍,卻被高高地舉起,越過了自己的發冠。
霍則衍坐在殿上,見他始終不肯平身,皺了皺眉,出聲問他道:“太傅今日帶劍進殿,意欲何為?”
“陛下......陛下可還記得,這柄長劍,是宣昭元年,您初登帝位時,親手賜予老臣的。”方太傅并未正面作答,隻是低着頭,恭恭敬敬道。
看着跪在殿堂上,鬓發已然泛白的方太傅,霍則衍微微颔首:“記得。”
“昔日朕贈予太傅寶劍,希望太傅仍能以師長身份,輔佐監督在朕身側,這把寶劍,上斬昏君,下斬佞臣。”
霍則衍說着停頓了一下,又開口問方太傅道:“隻是太傅今日帶着此劍入宮,究竟是何意?”
“老臣今日求見陛下,是有要事冒死進谏。”
霍則衍心中隐隐有所預料,但還是揮了揮手,“太傅有話不妨直言。”
“自古以來,皇後之位關乎江山社稷,更關乎到天下生民。”方太傅垂首慨歎道,“而那蘭溪苑啞女心術不正,穢德彰聞,實不堪母儀天下,若她日後登上後位,恐我大晟社稷難安啊。”
聽着方太傅顫顫巍巍的聲音,霍則衍遽然從龍椅上站了起來,強壓着湧上來的愠意,冷聲道:“太傅為臣多年,是朝中元老,便也該知曉,這種毫無根據的謠言,并無任何可信之處。”
“京中的那些謠言皆是虛假編撰,朕不知它們從何而來,朕隻知道,銜霜為人最是溫良和善,并非傳言中的那般不堪。”
“陛下,傳言的确不可盡信,但也不可絲毫不信啊!老臣以為,京中的那些傳言,絕非是空穴來風。”
方太傅搖了搖頭,道:“陛下一向聖明,自稱帝以來,百姓無不稱贊,若非被此妖女蠱惑,必不會作出如此決定。”
霍則衍冷眼看着他,緊緊地攥緊了拳。
若非眼前此人是他平日裡最敬重的師長,膽敢在他面前這般貶毀銜霜,早已被他派人拉下去施以杖刑了。
方太傅雖未擡頭,卻也能感受到殿上年輕帝王的洶湧怒意。
但他今日帶着此劍冒死進谏,就早已做好了血濺明和殿的準備。
是以他也并未有任何退縮的意思,隻是咬緊了牙關,對霍則衍道:“老臣身為陛下之師,有督導陛下之責,不敢再看陛下受妖女蠱惑。今日攜劍上殿,請求陛下忍一時之痛,用這把劍處置此妖女,以安社稷民心。”
方太傅說着,将頭伏得更低,“陛下若不願處置此女,執意立其為後,就請陛下用這柄劍,賜死老臣吧。”
聽着霍則衍走下殿階的聲音,感覺到他擡步走了過來,拿起了自己手中捧着的那柄長劍時,方太傅心中一涼,也大緻明了了。
因着一早就已經做好了赴死的準備,他心下便也沒了多少畏懼,隻是低着頭,默默地等待着利刃的捅入。
隻是耳畔傳來了刀刃捅進體内的沉悶聲響,身上卻未感受到半分疼痛感。
方太傅不解地擡起頭,看着面前染上血的龍袍時,有些昏花的老眼中隻剩下了錯愕與不可置信。
那一柄長劍,捅入的竟是霍則衍的身體。
鮮血不斷地湧出,很快就打濕了衣袍,而霍則衍,卻像是根本感受不到什麼疼痛似的。
他隻是面色平靜地抽出了劍,而後将那把沾滿他鮮血的長劍,随意地擱在了地上。
“太傅是朕之師長,更是朕之肱骨心腹,竭誠教誨輔佐朕數年,一心為國為民,今日此舉,亦是為流言所惑,于情于理,朕都不會殺你。”他看着那把落在地上的長劍,淡聲對方太傅道。
“但銜霜,是朕心愛的人。”提及銜霜時,霍則衍的聲音添了幾分柔和,“朕這一生,隻會有她這麼一個妻子,一個皇後。”
“其實并非傳言所說那般,也并非你們所想的那樣,她一點也不在意那些榮華名利,也根本就不願意留在宮裡,是朕......是朕一直在強求。”
他說着,唇角也不自覺地泛起了一縷苦笑,“是朕一定要她留在這個地方,也是朕,逼着她來做這個皇後。”
“朕從前虧欠她良多,今日她被流言蜚語纏身,亦是為朕所累,朕願為之受過。”他說,“但朕絕不會為了這些所謂的傳言,再傷她分毫。”
傷口鮮血滲出衣袍,又順着衣袍淌下,一滴滴落在了地上,他的唇微微有些發白,聲音卻很是堅定,似是在同方太傅說話,又似是在自言自語。
“朕不會傷她,也絕不會允許天下任何人傷她分毫。朕會追根溯源,清查這些謠言的源頭,但銜霜,一定會成為朕的皇後。”
末了,他道。
那日晚上霍則衍去蘭溪苑時,銜霜已經和衣躺在了榻上。
看着側着身,背對着自己的女子,他不确定她是否已經睡着了,隻是輕聲同她道:“禮部那邊已經定下了立後大典的日子,九月二十二,是精挑細選過後的良辰吉日。”
“鳳冠與鳳袍,尚衣局那邊也已經在着手趕制了,朕今日去瞧過,樣式很漂亮,做成後,應當會合你的心意。”
聽着霍則衍的話語,阖着眼眸的銜霜,倏地捏緊了自己藏在錦被裡的手。
怎麼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