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往事

時至今日，劉夢依舊記得那個洗衣房裡發生的事情。

她剛到衆星娛樂的時候年紀還特别小，隻能去幹點雜活，被後勤主管安排在了洗衣房。

那天晚上，她正在24小時發出巨大噪音的洗烘一機旁睡得迷迷糊糊，大門忽然被人敲響，她迷迷糊糊去開門，入眼的是一張還算清秀的臉。

劉夢隻花了半秒，就想起她是誰——沒辦法，公司裡俊男美女實在太多了，忽然混進個樣貌略顯普通的，反而會很惹眼。

而且，她一直覺得，這個新來的身上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氣質。

這也是為什麼，劉夢在門外響起氣急敗壞的敲門聲後，選擇幫助了這個正在逃命的女人。

她冒着事後會被公司暴揍一頓趕走，無家可歸，甚至是賣給黑診所的風險，隻為了連她自己都說不清緣由的直覺，幫助了這個與下城區格格不入的女人。

事後證明，劉夢的選擇沒錯。

雖然她依舊被公司發現，渾身上下被打得沒一塊好皮，奄奄一息之際要被賣掉時，是這個女人重新出現，把她買了下來。

後來，也是她花錢支持她讀書，讓她有機會讀了個社區大學。

但讓劉夢沒想到的是，自己會以一種完全意想不到的方式，再次回到衆星娛樂。

那是特裡娜把衆星娛樂據為己有，暗自發展為信息資源交換的據地之後了，連帶着她也鹹魚翻了身，在公司裡混了眼熟，誰都知道她是老闆的異父異母的親妹妹。

即便無數次回想起來，那都是劉夢人生中一段尤為難得的，堪稱“無憂無慮”的時光。

——不須要為錢和住處擔憂，又能在相對單純的學校裡一門心思地學習鐘愛的表演。

在這種氛圍環境下，劉夢甚至覺得自己被洗去了幾分前十幾年裡，在下城區黑市中滿地打滾求生所沾染上的污濁：貪婪，狡詐，惶恐，愚昧......

以至于畢業前夕，她竟然輕信了某個老師推薦的“學習機會”，累死累活做了一個月的“練習生”，結果一轉眼就和同期的男孩女孩們，被經紀人卡門像貨品一樣拉到了衆星娛樂。

時至今日，劉夢依舊記得當時公司前台看見她，一臉不敢置信又大惑不解的古怪表情。

之後聞訊趕來的特裡娜，絲毫未向人群中尴尬難堪，眼神躲閃的劉夢投去一瞥。

反而是笑意盈盈地接待了那位經紀人，安置了願意留下來的女孩兒們，最後才面無表情地帶着劉夢去到了辦公室。

也是這時，劉夢那被兩年校園時光洗滌出幾分“天真”的大腦，終于如重新上了發條的齒輪，再度轉動起來。

她意識到，特裡娜是故意的。

遂急不可待地開口：“......原來你是卡門先生的‘老顧客’了，特裡娜。你從我到他手裡的第一天，就知道了這一切，是麼？”

劉夢試圖憤怒質問，可是與之一同湧上心頭的，卻是陣陣後怕與無力——

她這算什麼？明明是她自己輕信了所謂的“機遇”，并在長達一個月的時間内毫無所覺，自以為憑實力走上了成名的道路，不是麼？

更别說下城區之大，根本不止衆星一家娛樂公司。

若是劉夢無知無覺地被送往其他公司，在踏進門的那一刻，才醒悟這不過是一場最下等的“人偶買賣”後，一切都已經晚了。

她會被強制“斷網”，斷水斷食，直到“同意”簽下賣身合同，裝上幻影錄像植入器。

從此，她身體上每一寸皮膚，每一根神經都隻屬于公司，必須無條件服從任何一次從頭到腳的整容改造；每一個情緒，表情都會被記錄成體感影片，用來最大程度地服務各種口味的客戶......

直到某一天，她在被榨幹所有價值後，在被無數雙“手”肆意玩壞後，便會成為垃圾堆裡的遺棄品，一個對外界一切都毫無反應，僅剩呼吸的，真正的“人形玩偶”。

——如果劉夢不曾铤而走險，在那個混亂的夜晚對特裡娜伸出援手，這本該是她往後在衆星娛樂的未來。

命運已經善待了她一次，給了她一線生機，不是麼？

辦公室内窒息一般的寂靜。

許久，劉夢清了清不知何時幹澀的嗓子，想要開口道歉。

特裡娜卻仿佛看穿了她的意圖，先一步喊了她名字。

“愛絲特，”

即便被誤解、質問，她的一雙金眸在冷白的燈光下，依舊是一成不變，毫無動搖的平靜，“在下城區長大的你，會比我更知道這裡的‘規矩’，不是麼？”

劉夢不自覺地咬緊了嘴唇，無法反駁。

她甚至忍不住閉上了雙眼。

因為她無比清楚，此時此刻特裡娜簡直能有一百種理由嘲笑她那自不量力的“表演夢”：容貌學曆，資源背景，剛上市的AI面部輔助技術......

最可笑的是，她急功近利，自以為是，自欺欺人的天真。

但下一秒特裡娜開口，卻是對這些隻字未提。

她隻是依舊平靜地注視着劉夢，語重心長，意有所指地道：

“這個世界，絕大多數人都是猝不及防地出生，稀裡糊塗地上學，得過且過地工作，随波逐流地結婚，仿佛一串冗長但不出錯的代碼，運行一次又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