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天假期轉瞬即走,涼風習習,吹散盛夏末暑氣,揉碎地上微微泛黃的落葉。
九月,意味他們成了真正意義上的高三,同時又有新生進入校園。蘇月有時候在校園裡走着,看到新面孔上滿是希望與朝氣,隻覺自己像具格格不入的幹屍,唯一好的就是還不至于見光死。
普通高中壓力也不小,松不下一口氣。高度強壓下,随之而來的就是頻繁失眠。
蘇月也說不上來為什麼會失眠。
按理說,開始一輪複習,每天測驗如車輪戰一項接着一項滾來,老師講評的速度根本趕不上學生做卷子的速度,循環往複,不超過三天一根筆芯就能耗完。在這樣高強度消耗精力的情況下,人都該兩眼一閉直接躺倒。
但她沒有。
每晚躺在床上,望着冰涼的鋼架和天花闆,心裡總壓着事,又沒法描述具體是什麼事。換什麼姿勢都難受,有幾次好不容易真入睡了,半夜還被噩夢驚醒,默默到陽台吹風冷靜。久而久之,她就形成兩種模式——要麼從頭到尾沒睡着,要麼中途醒,反正加上課間的趴桌每天睡眠有六小時都算頂天了。也漸漸習慣這種狀态。
直到某天早上,準備出宿舍的時候,蘇月無意照到對面舍友桌上的鏡子,在昏暗環境中尤為吓人。鏡子裡的自己眼下烏黑格外明顯,下巴尖得像能戳死人,臉上還冒了幾顆痘。
要再披個黑色長發,就能去出演貞子了。可惜為了方便日常,她一早就把頭發剪了,如今長度隻到肩膀。
這樣半死不活的狀态斷斷續續持續幾個月。
坐在旁邊的女孩都心疼了,課間看到蘇月控制不住點頭釣魚,臉都要撞到桌角,才終于忍不住把人扶起來,“要不睡會兒,我們這裡課間不會有老師巡邏的。”和蘇月相處熟絡後,女孩了解到一些南佳一中的規定,感慨現下的環境還是太過寬松。
換了環境,蘇月變得不愛說話,和班上很多人沒打過照面,除去舍友,幾乎把所有的耐心和溫柔都給了身邊這個小太陽。
被提溜起來後蘇月短促抽動一下,困意跟着散了點,捏着女孩的手淡笑說了聲沒事。随後眼睛重新掃着密密麻麻的英語閱讀理解,幾分鐘後在題幹旁劃了個C。
“一中到底灌輸了什麼思想?隻要學不死,就往死裡學?你看看你啊——”女孩上手拖着蘇月沒幾兩肉的臉頰,“我都怕給再捏就把你捏沒了。”語氣裡有心疼,也有不解,畢竟活那麼十幾年是真沒見過那麼往死裡學的。
蘇月被打斷,幹脆放下筆,被迫嘟着嘴,“沒有,其實一中挺好的,畢竟許……”意識到自己要說什麼,頓時噤聲。
女孩歪頭,還以為聽錯了,“許什麼?”
“沒事。嘴瓢了。”蘇月讪讪,抹去眼底的情緒,掙脫後躺在課桌上,“那……我就淺淺眯一會兒。”
閉上雙眼後,許翊又到夢裡找她了。
終于是美夢。
某天晚自習結束,蘇月直接沖進廁所吐了個底朝天。胃酸上湧,燒着喉嚨腔道,腦袋昏昏沉沉,走起來步子都是飄的。世界在颠倒。
一月氣溫低,牆面瓷磚冰涼凍着指節,但她不得不扶着回去。寝室靜悄悄,有人在小聲打鼾,輕手輕腳鑽進早沒暖氣的被窩,開啟新一輪失眠。
但今晚不同。無論如何裹緊棉被,渾身都在發虛汗,手腳冰涼。
又靠意志撐過十來分鐘,蘇月實在頂不住,随手扯了件外套就往宿管處走。
天花闆頂燈白得可怕,沒有溫度,一如從玻璃進出門夾縫鑽進來的冷風,刺得骨頭疼。
蘇月操控顫抖的手指按着數字鍵,聽着座機傳出的忙音。所幸電話線夠長,蘇月直接把線拉到最長,蜷縮到離風口最遠的角落。
四周安靜得可怕,蘇月察覺到意識漸漸模糊。
就在即将要倒地的那刻,嘟嘟的提示音終于消失。
“喂,您好,請問是誰?”
聽到熟悉的公事公辦的聲音,蘇月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朝空中呼出一口氣,苦笑道:“媽,您能來一趟學校嗎?”
“我好像生病了。”
***
李茗聽到後,丢下手邊的事從公司趕過來。
李茗不熟悉環境,好在宿舍樓名夠大,在黑夜裡靠着校園街邊的昏黃路燈也能找到。微喘着氣小跑到宿舍門口,李茗透過玻璃門,看到被外套帽子遮住一半臉的蘇月。人一直沒動,像是沒了呼吸。
被眼前一幕吓得不行,李茗直接忽略牆上粘貼的宿舍管理規定,用力敲擊被鐵鍊鎖着的、厚厚的玻璃門,“有人嗎!快開門!”
手心拍得通紅,過了幾分鐘,旁邊休息室裡走出來一個睡眼朦胧的人。
“誰啊?大晚上的還讓不讓睡覺——”宿管打着哈欠埋怨,忽然腳下被絆到,“哎喲,什麼東西啊?”
定睛一看,才發現碰到的是位姑娘。
宿管的困意都散一大半,立刻蹲下來用力搖着蘇月,“孩子,孩子,你醒醒?”
眼前的人沒有作聲,反而是外邊有回應。
盡管是個打扮漂亮、得體的知性女性,大半夜看到門外站着個人還是很心驚。宿管起身走到門口,聽到李茗叫喊,确認她是角落裡女孩的母親,取了鑰匙放人進來。
李茗二話不說,直接脫下身上大衣裹着蘇月,抱着蘇月快步趕到校外停車位。
二十分鐘後,距離學校最近的醫院門診内。
蘇月躺在病床上,沒醒,但皺着眉,臉色慘白。
經過一天的工作,李茗坐在床邊腦脹眼花,但不敢睡,無神看着吊針瓶子裡的藥水,一滴一滴落下。
也像她内心一滴一滴落下的血。
李茗垂眸,先是确保手沒有過分冰涼,才去觸碰蘇月滾燙的額頭。如若蘇月這時候醒了,就能看到自己的眼裡流露出不常見的情緒。
是心疼,是母親對孩子的心疼。
手從額頭往下滑,李茗幫忙掖好被子,鑽進去握着蘇月的手,耳邊好似還回蕩着蘇月在電話裡說的最後一句話。
——“我好像生病了。”
是什麼讓她對正常訴求都說得那麼小心翼翼?是多沒有安全感,才會甯可選擇一個人縮起來打電話而不去敲宿管的門?
腦海裡突然想到出之前除夕時自己和蘇月發火的事,而在有些隔膜的情況下,蘇月居然還是先找了自己。
李茗頓感諷刺,還有股深深的無力感。
俯身往蘇月那邊靠,李茗閉眼休息,過了會兒醫生過來敲門。
給蘇月再量過體溫,确保體溫沒有再往上的趨勢,李茗才放下心,跟着醫生出了病房。
醫生看着很年輕,戴着醫用口罩,語氣淡淡:“您是孩子的家長?”
“是。”
“送過來的時候,她都燒到40度了。再晚一點就不是現在這種情況了。而且看她的狀态,估計熬夜很久了,人都要瘦得不成樣。就算她是高中生,也不能把人逼成這樣啊。您有關心過孩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