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河神情尴尬,不知對方心思,挪到床邊,坐在隐約殘留少年體溫的床邊,彎腰穿鞋。
擡起小腿提上長靴,看着自己另一隻隻着長襪的腳,不由一怔。
他昨晚的記憶隻隐約停留在走到床邊躺下,之後就全沒了印象。
雖是如此,但仍記得自己并未脫鞋。
兩隻長靴卻整整齊齊擺在床邊,怎麼回憶都覺得非自己所為。
思及此,心中登時有種說不出的感覺。
忽然門扉開合之聲響起,少年走出了屋子,似乎是收拾妥當,要就此告别離開。
看着他消失的背影,曲河呆呆坐在床上,心中又被迷茫填滿。
接下來,他又要去哪。
離開了這兒,他又要如何再欺騙自己繼續走下去。
院中傳來交談說話聲,衆人均是起了身。
他聽到秋英口中呼喚着,端着食盆喂雞。
再沒理由繼續拖延下去,曲河苦笑一聲,起身慢慢整理好床鋪,而後搜尋自身上下,又掏出儲物袋,終于找出了幾塊碎銀,放在了枕下。
在房門前吸了一口氣,遲疑了一會兒,最終還是出了屋子。
院子裡已沒了少年身影,想來已是離開了。
本來也是如此,大家隻是萍水相逢。
阿志出門去村口打水,廚房裡老漢蹲在竈前扇火,竄出竈口的火焰映得他滄桑面容紅亮。
老漢扭頭,鼻上沾了些黑灰,看見他,露出慈祥的笑容,道:“餓了吧,孩子,早飯一會兒就好。”
聞言,曲河忽然垂下眸,喉間一滾咽下陡然湧出的酸澀。
少頃,擠出一絲笑:“我這就走了。”
“這麼急,好歹吃了飯……”
“不必了,多謝招待。”
曲河低下頭,轉身往外走去。
“哎,孩子……”老漢在廚房裡呼喚,曲河卻頭也不回。
直出了院門外,餘光多了一抹颀長的月白身影,曲河微微側頭,才看到少年立在那荒蕪的菜地旁,白淨手指輕撚着籬笆上的一片枯葉,垂首思索着什麼。
一瞬訝異後,曲河緊抿着唇,繼續朝前走去。
“等等,孩子,等等……”
老漢追了出來,腳步聲踉跄。
曲河還是忍不住停下了腳步,定在原地。
老漢轉到他面前,溫聲道:“孩子,咋走這麼快。”
一絲絲白霧自老漢面前升起,老漢抓着兩個衣角,用衣裳兜着幾個煮雞蛋,塞給曲河,口中念叨:“路上吃,路上吃……”
雞蛋尚滾熱,曲河握在手中,被燙的雙手直發抖。
臉上卻是一片冰涼。
他不敢看老漢,低着頭,隻是看着手裡的雞蛋。
他這一哭,引得老漢又傷感起來,忽的想起自己多年未見的兒子。
面前的青年讓他感到分外親切,看起來同他兒子一般大,這麼多了,他對兒子的印象仍舊隻是那個到他腰間的小孩,隻能看着青年的模樣想象着。
也不知入了仙門,還記不記得他這個爹。若如受了委屈難過落淚,可有人安慰……
心中哀傷,卻還是先安慰青年,哄孩子般輕拍着他的背,“莫哭莫哭,阿河……”
青年身子一震,手指一松,幾個雞蛋脫力墜地。
蛋殼碎裂聲讓老漢回了神,而後意識到自己喊錯人了。
正要改口,卻聽身旁青年啞着嗓子,低低喚了一聲。
“爹……”
老漢曲不凡登時僵在原地。
方志挑着井水回來時,看到的便是曲不凡與躺在牛車的青年相對痛哭的場景。
秋英站在一旁,雙眸亦有淚光閃爍,嘴角卻是揚着含笑的,神情甚是動容。
方志一頭霧水地挑着水站在原地,目光在三人之間不斷逡巡。
這是怎麼了?
秋英一臉激動地走過來,道:“爹的兒子回來了。”
方志不解皺眉,
“怎麼回事?”
秋英解釋,昨日他們帶回來的青年,就是爹多年未見的親兒子,曲河。
方志一愣,驚訝地睜大了眼睛,竟有這種事,真是太巧了吧!
驚愕過後,一時也忍不住彎了眉眼,替曲不凡高興。
可目光一掃,看到曲不凡喜極而泣的模樣,笑容卻不由一滞,眸中神情複雜,閃過幾絲失落。
爹的親兒子回來了,他該怎麼辦呢?
方志怔怔看着曲不凡曲河二人,心中是無法言喻的羨慕和苦澀。
他的親生父母都去世了,此後,在遇到秋英之前,他隻有曲不凡一個親人。
呆呆看了半晌,曲不凡擡手以袖囫囵擦着臉上縱橫的淚水,激動的心情稍微平複,向方志宣告這個好消息。
“阿志,阿志,老天保佑,阿河回來了!”
方志放下肩上擔子,走近,保持着笑容,“是啊,爹。阿河兄弟終于回來了。”
曲不凡擡起胳膊,方志矮下身,順從地讓他攬住自己的脖頸。
曲不凡摟着自己的兩個兒子,三人淚如雨下。
曲河沒能如想象中決絕地走掉,被曲不凡拉回了屋中。二人闊别多年,有許多話要聊。
方志擦了擦臉上的淚水,看着腳下碎裂的、無人在意的雞蛋,不禁心中怅然。
曲不凡曾飽受饑餓之苦,最是珍惜吃食,隻要是吃的都舍不得浪費,甚至連渣也不放過,管他是臭了馊了,就算鬧肚子也照吃不誤。
後來總算是衣食無憂,習慣仍不改,外人見了都覺得他此舉有些寒酸小家子氣。
隻有方志知道曾身無分文的曲不凡一點點攢起這點家底有多麼不容易。
因而這雞蛋丢于地而不顧之舉,實在是不符合曲不凡的性格。
方志将雞蛋撿起,默默放到了還在冒着袅袅炊煙的廚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