擡眼一看,那寡言的有些陰郁的青年将酒一飲而盡,放下杯子,滿臉淚痕。
不由一驚,問道:“孩子,你怎的哭了?”
老漢以為是自己壞了氣氛,擾了用飯的興緻,引得旁人落淚,不由有些慚愧。
這個青年看起來如此悲傷,令人不忍。
他那多年未見的兒子,如今,也應這麼大了吧。
辛辣酒意上湧,辣得肺腑灼痛,好似要将一切都燒成灰。
曲河抿了抿唇,低聲開口,聲音帶着壓抑的哽咽
“我隻是在想,多年未見,親人或許早就認不出我了。”
老漢道:“你的親人若是記得你,血脈相連,定會将你認出來。”
一頓飯吃得索然無味。
不多時便散了。
一間雜屋被收拾出來,供曲河和少年過夜。
屋裡隻有一張窄窄的木床,鋪了漿洗幹淨的被褥。
酒意昏沉,眼前一片搖晃。
曲河身形不穩,跌跌撞撞地坐到了床沿。
屋子有限,他要跟少年同擠一床。
若照以往,曲河定會打坐修煉将床讓出來,不跟陌生人過分貼近。
可如今他心中空空蕩蕩,什麼也思考不了,身子無力地後仰,斜躺着,霸占了整張床。
少年靜靜站在一旁,默默看着他。
待到那閃着水光的雙眸合上,呼吸平穩,他才走近。垂眸看着床上之人良久,蹲下身,為青年退去鞋履,将青年垂在床邊的腿擡到床上。
青年側頭朝外,滿身酒氣,無知無覺。
他和衣躺了青年身邊。
靜靜睜着眼良久,而後轉身朝裡,默默打量青年的靜谧睡顔。強裝的無謂和倔強褪去,便隻剩下了落寞與疲倦。
透窗月光下,青年的一縷細細的烏發自耳邊垂下,輕輕搭過了鼻尖,而後落在枕邊。
一張臉好似分成了兩半,兩半都是悲傷。
少年伸出手,瑩白到近乎反光,撥去了那縷烏發。
青年忽然動了動,少年神情微動,僵住。
常年不安使然,青年隻是側過身面對着少年,下意識地蜷縮起了身子。
看起來,像是縮進了少年懷裡。
少年緩緩放下手。良久,輕輕合上了眼。
“阿河飛起來喽。”
他坐在男人的肩頭,男人在院中跑來跑去,風呼呼自臉上吹過,他興奮地張開手,好似真的在禦風而行。
忽而一個踉跄,他自肩頭摔下,被男人抱在懷裡,聽着他說:“阿河,等着,爹去給你找吃的。”
男人跪在地上,姿态卑賤地磕頭讨好,同髒亂的流民一擁上前,像争食的群雞,拼命搶奪那權貴施舍的口中渣滓。
手中多了半塊燒餅,餓得以帶勒肚的男人輕輕拂去上面的灰塵,幫他把燒餅遞到唇邊。
“阿河快吃。”
後來他真的禦空而行,離月夜下掩面痛哭的男人越來越遠。
男人的身子越來越低,越來越彎,最後化作一個艱難舉着斧頭劈柴的佝偻背影。
他拿出那發硬的燒餅,塞到口中一咬,硌得牙痛,直痛到心裡。眼淚忽的流出。
天方既白,雞鳴嘹亮。
曲河睜眼,怅惘悲傷,久久未能回神。
待迷蒙退去,看到眼前是一片月白的衣料。
靜靜盯了一會兒,有些恍惚,他緩緩擡頭看去。
一張俊秀如玉的睡顔映入眼簾。
少年雙眸輕閉,長睫如羽。一隻胳膊環過他的肩膀,擁他入懷。
二人緊緊貼着,離得極近,暧昧至極。他甚至能感受到對方身上傳來的體溫,淡淡熱意,與之前自路邊醒來時的徹骨寒冷截然不同。
曲河詫異地睜大眼,猛地坐起身。
而後發現自己的腳也貼在了少年溫熱的腿邊。
不敢相信自己竟是以這麼一副依賴的姿态在少年懷中睡了一整晚。
動作吵醒了少年,少年長睫微動,緩緩睜開了眼。
曲河與那清亮潋滟的眸子對視一眼,立時心慌地别過了臉。
隻覺得兩人身上的氣息都混雜在了一起,在這窄窄木床的方寸之地湧動,氣氛有些詭異的暧昧。
曲河抿了抿唇,一時心中燥亂,臉上羞紅。
其實同為男子,睡在一張床上也沒什麼,隻是有些睡姿不佳,有些不習慣而已。
然而在玉遙峰澄水閣那昏暗的屋中被折磨了幾日,讓他有了深深的肢體接觸的記憶,又想到曾經的一些經曆,心中不可避免地對男子有了防備抵觸。
可是想了想,又覺得自己大驚小怪,以己度人。
少年救了他,他卻有這般卑劣的想法。
身側忽然一空,少年默默起身,面容淡淡地下床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