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起身，盯着那雙淚水模糊的雙眼，一字一句道。

“承澤，過來坐。我講故事給你聽，好不好？”

對于一個孩子來說，她剛剛的話，有些過分了。

嘭！

龍尾砸向牆面，幾人高的紅色巨晶碎裂，落石如雨，在空曠的山洞中回蕩出寂寥的聲響，整個山體似乎都在顫抖。

真是可惡，主君不在意自己是正常，四足六翼龍們總是趾高氣昂的守着那片貧瘠的土地，他也總是守着自己高高在上的王座，當然不會會在意自己這個連化形都化不好的兩翼龍，所以數十年難得一見是正常，擦肩而過不聞不問也是正常。

他大概連自己的名字都已經忘記了啊。

可是她隻是在陳述事實而已，承澤不明白，自己怎麼會這麼生氣，又這麼難過。

明明當時經曆的時候，還不怎麼難過來着。

自己已經找到了其他同族都找不到的人類，一隻會說龍文的人類，為什麼還是這麼難過。

難過的時候，隻要收集寶石就好了。

“？”

現在的小孩，怎麼一言不合，就開始吃石頭啊！拳頭大的石頭，你是怎麼一口吞下去的啊，嗓子眼是混凝土砌的嗎！

哦，說不定還真是。

潮把疑問的表情收回去，既然有打掃衛生的意識，說明他也認識到了自己大吼大叫破壞公物的問題，主動改正是非常值得肯定的。

“故事。”

吃過石頭的聲音，硬邦邦的。

“很久很久以前，遙遠的王國裡有一位公主，她有長長的烏黑頭發，大大的，亮閃閃的烏黑眼睛，還有一身白皙嬌嫩的皮膚……”

“我不要聽關于你的故事。”

潮無奈的終止，頗為無奈的苦笑，下意識擡了擡眼眸。

“這不是關于我的……天呐——啊！”

“嘶……你叫什麼！”

承澤不滿的猛咽一口滿嘴的礦石，不遠處的女子跌坐在地上，面色蒼白，嘴唇顫個不停，不停的往後縮，顯然是被吓怕了。他順着她的目光去看，很快尋到源頭——一隻青黑色的獨臂，一端完全被晶石包裹，一端因為他剛剛的重擊暴露出來，其上的三隻巨眼，兩隻被一齊割裂，另一隻則被挖了出去，留下黑黢黢的眼眶，隐約填了幾點暗紅。

是隻鑲嵌在晶石中的妖怪殘肢，聽說有的人類喜歡收集這種東西，還将它們看作藝術品。

他這才環顧四周，很快辨認出自己這是偶然之下故地重遊了。

“哦，是這啊。原來還有好多呢。”

“什……什麼好多……”

潮撫着胸口，真是無妄之災，做什麼要讓她這樣的弱女子，看到這種荒山殘屍。那眼睛比自己的臉還要大，還長在手臂上，生前肯定不是個好相處的，那能把他分屍的玩意，還不毀天滅地了。

就跟之前碰到的那隻胡亂發瘋的噴火龍一樣，打個嗝都要白白帶走好幾條人命。

诶等一下，聽他剛剛飛行時說的那幾句話，現在眼前這個，該不會就是……

哦，如果他也會迷路，也會眼淚汪汪的話，那麼好像又不吓人了。

“妖怪啊。我之前過來的時候，這裡還有好多像這樣的妖怪屍體，現在好像都不見了啊，就剩那條胳膊了……”

“不……不是都不見了。”

潮默默起身，甯願拖着發軟的手腳站在洞穴中央，也不願再靠着溫暖的礦石休息了。開玩笑，那說不準可是萬人，不對，萬妖冢。

“啊？你說什麼？不過我上次來，這還沒有這麼多礦石，難怪我沒認出來。”

龍族追求精純的力量與血脈，珠寶、黃金、礦石等等，被他們視為精純力量的結晶，自然多多益善。承澤一口一個，吃得不亦樂乎，一邊吃，一邊伸長尾巴，用尾尖鋒利的骨刺，像是切開黃油一樣，把一面面的巨大礦石牆壁分割成小塊，一口接一口，大快朵頤。

“是……被礦石‘吃掉’了……”

潮指了指随着他的動作暴露出的零星屍塊，隔着一層薄薄的殘餘礦石，這些根本分辨不出原本物種的肉質，好像浸泡在酒液裡，又好像裹着特别的暗紅色綢緞。仔細看去，有細小的微絲将其與玻璃質地的石體相連。不難想象，屍體中“養分”，是如何憑借這種方式被吸收轉化，變成名動萬戶的珠寶。

“……啧，真惡心。嘔，我不想要了，一點也不美。”停頓片刻，承澤低頭，默默把吞下的石頭都吐了出來。“嘔……”

看着那堆積如一座小土包似的固液混合物，潮掩住口鼻。

“你也差不多。”

剛要挪開目光，卻發現那些沾着粘稠胃液的石頭之中的某一塊，額外包裹着一根羽毛。

金棕色的，邊緣整齊又輕薄，與這一整個洞穴被吃剩下的屍體相比，完整的太過不同尋常的羽毛。

它是如此的精緻美麗，色澤的過度，絨毛與翎毛的排列都是那樣完美，應當是從最完美的鸮身上，偶然掉落的一根。

神的遺物。

那位鸮神大人，是在這裡被殺死了麼。

顧不上恐懼，潮開始在一塊又一塊礦石前駐足，久久凝視，反射性去找自己放在随身信封包裡的樹葉便簽，然後摸了個空。她極快的掃了一眼迷惑的承澤，心中長歎。

都是這個問題兒童，打了她一個措手不及，也不知道那個遇到點事就會哭哭啼啼的獨角獸，有沒有照看好自己的家當。

“幹嘛？我可沒殺他們，我過來的時候，他們早死了，是太倒黴了吧。啧，好弱。”

潮不想跟他計較，她巡視了一圈，一個猜想已經在腦海中成型，并且可信度非常之高。這些屍體上殘餘的衣物和飾物有不少相近且相似的，又都是妖怪，很有可能正是南沼派出的使團，在山洞裡落腳休息，卻被後來的“鸮神大人”趕盡殺絕。

山腳下可憐的平凡人，如果知道他們信仰的神是這樣一個……殺伐決斷的性格，還會無怨無悔地追随麼。

他們會的。

她一激靈，寒氣從腳後跟拔地而起竄上頭皮，汗毛豎了一大片。

“好無聊，繼續給我講故事吧。”

承澤打了個哈欠，趴下來，枕在剛剛切割下來，還沒來得及吞進肚子裡的礦石上。

“我們要在這待到什麼時候？”

潮恨不得下一刻就把自己的作弊器拿到手，對着滿洞的屍體研究一番。

“等雪雲過去，馬上就走。要不是因為你，我早就到家了。”

“回伊阿珀托？”

伸懶腰中的龍：“嗯。”

潮猛吸了一口氣：“回北邊的伊阿珀托，你為什麼要往東邊飛？”

“是你說的左手邊啊……”龍龍疑惑。

“你真是個奇迹……”潮破罐破摔，順勢坐在礦石上。“算了……剛剛講到哪裡了？”

原來是擔心自己熬不過暴風雪，才額外停留的。說到底，也隻是個性格不太好的調皮小男孩而已，沒什麼壞心眼。

“你說你是遙遠王國裡的公主。”

何止沒有壞心眼，他簡直就是缺心眼。

“都說了不是公主了……”

“知道了知道了，快點，然後呢？”

“……除了那些之外，她還有圓圓的臉盤和圓圓的肚子。沒錯，她是一位喜歡吃各種好吃的東西的，胖胖的可愛公主。好，我知道這聽起來很離譜，但是故事就是這麼寫的。閉上你的嘴，然後給我聽下去。”

剛直起身的男孩憋了又憋，最終屈服于求知欲，乖巧的重新趴下去，就在她腿邊。

從來沒有人給他講過故事。

“公主有很多朋友，都是王公貴族的女兒，她們會給公主送來各種各樣的美食，有松軟的藍莓海綿蛋糕，也有粉紅色的櫻桃乳酪餡餅，并安慰公主隻有做喜歡的事，才是最重要的。喜歡好吃的蛋糕并不是什麼丢人的事，胖了也不要緊。于是公主很喜歡和她們一起玩，她們是無話不談的朋友。”

“藍莓……海綿蛋糕……能吃麼……”

“相當好吃，别操這個心了。”潮用雙臂撐起身子，向後仰頭，放松腰背。“女孩們一天天長大，公主的玩伴接二連三的定下婚事，談論的中心從奶油的打發程度轉移到了婚紗的蓬松程度，隻有她每天還在研究如何讓好吃的東西變得更好吃。王國裡的每一個人都知道他們的這位奇怪公主，他們恥笑她的黑發與黑眼睛，恥笑她圓圓的臉頰與豐滿的身材，恥笑她不像其他的公主有陽光般閃耀的金發和蔚藍清澈的眼神，恥笑她笨拙的身材，連十幾級樓梯，都要一步一喘的慢慢挪動。”

“他們真多事，你形容詞好多……”

“你也很多事。”她忍不住伸手在對方的腦殼上輕輕敲了一記，毫無反應。“公主很委屈，她對着鏡子捧起自己的臉頰去看，自己對自己說話。‘哪有他們說的那麼難看呀，我有這麼多頭發，眼睛也很大很有神，而且我上樓梯從來不大喘氣好不好，廚房在五樓，我要跑着去呢。’‘是的，我發誓，您的眼睛比鄰國送來的禮物，那顆烏黑深邃的葡萄水晶還要美麗。’公主的貼身女仆這麼說，隻換來了公主敷衍的回應，公主知道那些議論的人群中，從來不缺這個面容和善的刻薄女人。她不想跟大家計較，大家都是很辛苦的生活着，她也一樣。公主一邊郁悶的睡不着覺，一邊烤了一盤香噴噴的橙香小餅幹吃掉了。”

“……”

男孩的睫毛又長又濃密，好像兩把小刷子，不住的上下翻動。潮忽然就開始好奇，葡萄水晶，會有他的眼睛好看嗎。

“鄰國傳來了公主被巨龍綁架的消息，國王也派出了自己國家的勇士，那之中，有公主悄悄喜歡的，英俊的衛隊長。衛隊長有寬闊的肩膀，身姿高大矯健，從不會在背後議論她，也不會因為她在廚房裡忙來忙去而露出鄙夷的目光，他總是會說‘請殿下務必小心，别讓自己受傷’。有時候，公主覺得他才是公主，因為他有金子般的卷發，與湛藍如海般的眼睛。她擔心的事終于發生了，衛隊長戰勝了巨龍，迎娶了鄰國的公主，并留在了那裡，她再也見不到他了。公主一邊難過的睡不着覺，一邊烤了一盤香噴噴的橙香小餅幹吃掉了。”

“不聽了。”

身側傳來的聲音悶悶的，有點像是圓滾滾的小女孩埋在被子裡哭泣時的聲音。

“……還沒到一半呢……”

“太長了，不想聽了。”

想聽是你，不想聽也是你。我這個暴脾氣，以後别讓你落到我手裡，不然把你耳朵割下來做成鹵味，十塊錢三斤！

潮握拳，忍住想給他腦袋上招呼一下子的沖動。

“那你……”

“我困了，我要睡覺。”

哦确實，按照慣例，龍好像是應該趴在自己的财寶上沉睡的。真是佩服啊，在自己的嘔吐物裡，這也能睡得着覺，也不怕被人搶……到底什麼人會去搶嘔吐物了真是。

男孩很快睡熟了，她百無聊賴，想起身四處走走，也好看看雪停了沒有。剛有動作，拉力便從腳下傳來。

這小玩意，用尾巴把她裙角壓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