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個一塵不染的銀白色小身影邊坐下,米納西不知道自己應不應該拍拍他的肩,或者輕輕拉拉他的手。
他怕被吞沒。
“你……請不要難過了。”
隔了好久,坐在石階上的少年才直了直身,仰起頭來。
“是你啊,米納西。早……”
“早……”米納西想了想,還是在他身邊坐下來,一起望着旅店門口零星幾位往來的客人。“昨天那位大人……你的朋友,她離開了嗎?”
“…………我也不知道。”
晖是真的不知道,那個才說過絕對不會丢下自己的人,笑眯眯的看着他吃東西的人,昨天一起曬着太陽,每一句話都說得動聽又親切,他們相處的何止融洽,這樣的人,也會不告而别。
難道他們一邊談論着豐收與美食,她一邊計劃的,是離開嗎。
“那你要去找她嗎?”
“我……不知道…………”
如果已經決定了要分開,那麼即使找到她,又能說些什麼呢,如果找不到她,從此之後再也找不到她,又怎麼辦。
“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應該問這些。”
“沒關系…沒…沒關系的……”
可是眼淚還是一串串争先恐後的湧出來,少年伸手去擦,草草了事,但越是擦拭,越是大顆大顆的落下去。米納西手忙腳亂的道歉,可那些眼淚卻一刻不停,把他的翻皮短靴的鞋面,浸出圓圓的水漬。
旁觀哭泣,原來是這麼讓人頭疼的一件事。
“我要去……我去找她了…………”
米納西無措的跟上去,才一天不見,他覺得眼前的這身影似乎一夜間長高了不少,邁開腿前進時,讓自己有些跟不上。
“你去哪,你去哪找她呀?”
“不知道。”
晖頭也不回,狠狠咽了一口眼淚,胡亂抹了一把臉。他走的又急又快,身後猝不及防傳來的拉力,在慣性的作用下,差點讓他在雪地上摔個四仰八叉。
“哈……啊,對不起……”
回看身後急促喘息的人類男孩,紅通通的臉頰和眼角,晖這才發覺自己被冷風吹的生疼的臉是多麼脆弱。
“……不要擔心我了,我肯定會找到她的,我們是……我不方便多說了,總之,不要擔心。我還會回來,到時候我們一起吃雪麥酥餅!”
“嗯!”米納西立即雀躍起來,上前幾步,拉住他的飾帶。“你等我一會兒,我給你拿點吃的,你路上吃。我媽媽烙的餡餅,裡面加了果醬,可好吃了!”
“好!”
小小的背影飛奔離開,身後拖着長長的,雪光的尾迹,其中落下太陽的笑聲,嘎吱嘎吱響。
目送這樣的背影,晖抱緊懷中的信封包。他的大人,無所不能的意志魔女,連出浴時不加修飾的模樣都是完美無瑕的,怎麼會輕易丢棄從不離手的物品。
所以,她一定不是故意抛下自己的。
說不定,她現在就在什麼地方,等着自己找到她。
“一定要小心啊……”米納西把一個獸皮小包裹遞給他,看看天邊的山峰,又看看近在咫尺的,少年的眉眼。
他長得和這裡的人們都不一樣,看起來是那麼不普通。
不普通的人,無論做什麼,都會被格外眷顧,就好像每次都能滿載而歸的獵人叔叔們一樣。
“嗯!”晖鄭重接過行囊,把包抱得更緊了。“等我回來,我們一起去蒙爾森玩,那裡有許多好吃的餡餅。想吃什麼就吃什麼,還可以帶回來分給大家。”
“真的嗎!可以想吃什麼就吃什麼嗎!”
“嗯。”少年點頭,拉遠目光。“我一定找到潮,和她一起回來。”
“好,我會等着你們的。”
眼眶一熱,他埋頭,飛快的往前走。可以的,一定可以的,一定能昂首挺胸地到她面前去,迎接贊歎與誇獎。
或者隻是,一個淡淡的眼神。即使看不出任何情緒,但也隻會投向自己的眼神。
還有,絕對不能哭着去,那樣也太丢人了!
日光逐漸彌散,晖向遠處的菲爾揮揮手,加快了步伐。
陰雲在他們頭頂彙聚,遙遠東方的山腰處,雪線勢如破竹,狂風終年呼嘯,應和寒冰的肆虐,為虎作伥。
“哈……真是的……她留下了……就這個?”
菲爾向晖伸出手,想要拿過潮的手袋仔細打量。說實在的,出于商人的本能與見底,她早就發現這個物件非同尋常,無論是花色還是材質,都與她印象中自己曾經手過的所有事物不盡相同。
能好好把玩一番,實在是不可多得的機會。
少年點着頭,攤開手,但是防備心重的很,根本不讓她接手去看。
“有這些……不難……”
看着一臂之遙那兩隻亮閃閃的大眼睛,菲爾收攏些許好奇,換上一本正經的語氣。
“隻要……讓我咬一下……呼……還是吃掉,吃掉一口,我就……可以……應該……找到位置。”
隻要咬上一口,她就不信自己嘗不出這是什麼東西做的。要是吃下去,再做出來一個,也不是不可能。那個女人如果介意,就做個新的送給她,這個看起來,邊邊角角都蹭掉皮了。
“這……”晖重新把手袋抱緊,警覺的後退了一步。“這不行,這是潮的東西,我不能随便給别人。”
“你們……是朋友……我……幫你們。”
菲爾有些着急,于是口語表達的問題更加突出了。她以為晖沒有理解,實際上,晖越是理解,就越是說出讓她着急的話。
“如果是幫我們的話,為什麼要破壞潮留給我的東西……”晖開始在腦中回憶手袋中的一件件精巧絕倫的物品,有方方的圓圓的盒子,有軟有硬,有的會發出呲啦呲啦的響聲,有的拿起來頗具分量,還有,那枚樹葉便簽。“我想起來了!”
見少年從手袋裡拿出一枚碧綠的樹葉,菲爾不可說不驚訝。原本在白雪皚皚的山坳裡,見到綠色就是件稀奇的事,更何況是這樣一片新鮮的,看起來幾乎像是剛剛從樹枝上摘下來一般的美麗樹葉。
但這隻是其一,其二,她是個見多識廣的商人,曾有緣得見的無論是生靈還是商品,都難計其數。饒是如此,她也難以抑制自己的驚詫與錯愕。
那是一枚,睿智魔女的眼睛。
“是這邊!”晖興高采烈。
“去……哪?”震驚狀态中的菲爾下意識跟上腳步。
“不知道。”他說的那麼理所當然,好像懷着矢志不渝的信念似的。
菲爾難以理解,但他們行進的方向與自己規劃的大同小異,峽谷北側,有一座剛剛誕生的礦脈,也是他們此行的目的地。
風雪過後會有一段短暫的晴朗天氣,赫汐拉花會在那幾天中,開滿整個礦洞,如果不及時采摘保存在溫暖的地方,天氣一轉冷,就會飛快凋零。蒙爾森的夏季慶典不日即将盛大開啟,菲爾和它們,從來都不會缺席。
“這裡有一條元素痕迹,我感覺到那是大人的氣息。”晖收起葉片,想了想,把米納西帶來的糕點分給菲爾一些。“這個給你,請不要介意剛剛的事。我覺得你是很棒的夥伴,但是我不能把大人留下的東西交給别人。”
震驚狀态的菲爾機械的邁開腳步,她仍在努力的說服自己接受眼下這個事實。
那個終日不發一言,總是埋在紙筆書卷之中,覺得這世間的一切都索然無味,卻又精彩紛呈的魔女。衆目睽睽之下,為逼問典籍下落,叛軍将陪伴她三千年的使魔淩遲在幾步開外,她也不願停下無窮無盡的推演投來視線,哪怕一個瞬間。
她,放棄了曾永遠不肯放棄的計算嗎。
“好……我們……找到她!”
隻有找到潮,才能問清楚一切。
她要知道,究竟是什麼樣的計算結果,讓神明都望而卻步。
從夢中醒來,承澤懶懶打了個哈欠,洞穴内的溫度嗖嗖升高,拜他呼出時一閃而過的火焰龍息所賜。
回音陣陣,像是信徒們此即彼伏的呼喚一般,将蜷在礦石上沉睡的潮喚醒。她撩開險些被點燃的發絲,輕輕踢了一腳少年。
“幹嘛啊你!”承澤大呼小叫跳起來,捧着自己的尾巴左看右看。
“你擋到我了。”潮梳着自己的頭發,端坐着,發号施令。“去看看外面雪停了嗎。”
“你叫我去我就去?我幹嘛聽你這個醜八怪的話啊!”
“好,你千萬别去,最好永遠跟我留在這。”
對付這種炸了毛的小野獸,她有一百種辦法,嘗試起來毫無成本,一個個遛過一遍,不信他不就範。
少年果然冷冷的“哼”了一聲,轉身往洞口走去,拐個彎就看不見背影了。趁這個機會,她在四周一番搜尋,找出那塊包裹了羽毛的礦石,再三做了心理建設後,才撿起來塞進胸口,又整了整衣裙,确保不漏馬腳,雖然她也不知道在這麼個腦子似乎不太好使的龍類面前,有沒有必要掩飾。
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從頭到腳的檢查一通後,她才意識到,隻不過是去洞口看看,這花費的時間也太久了。難不成是一隻龍溜走,把她留在這裡了嗎,那真的是做夢都要笑醒。
她悄咪咪的往前趕了幾步,繞開“嘔吐物”靠近洞穴拐彎,探了半個腦袋出去,暗戳戳打探情報。
越靠近洞穴出口,光芒越是暗紅詭秘。她半張着嘴,完全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拜承澤的大力抽射所緻,她一睜眼就是遍布屍骸晶體的幽幽洞窟,壓根不知道洞穴入口是什麼模樣。可是無論是什麼模樣,總之都應該有個“口”之類的形狀吧。
現在目之所及的地方,越是靠近洞口,零散破出地面的暗紅晶體就越多,而入口處,則已經被生長到石壁頂端的礦石完全堵死了,層層疊疊的錯落着,竟然連最後光線也遮蔽了。洞穴裡的發光體就隻剩下了這詭異的赫汐拉礦石,色澤如同凝固的酒液一般,呈現渾濁又清亮的不透明狀态,爆發出罕見的生命力。
“它們是怎麼長得這麼快的!”承澤戳了戳眼前的礦石尖尖,輕而易舉就掰碎了一塊在手裡,碾成細碎的粉末簌簌落下,灑在稀稀落落的新生花苞上。
“大概……”潮走過來與他并肩而立,沉默片刻。“是吃了那些屍體的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