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明,晨光穿透層層雲霧,灑在威爾頓塔城堡的至高點,極樂塔。這座塔自王國立基之初便已聳立于此,俯瞰着威爾頓郡遼闊的原野。遠方,薩維納王城的方向依舊被濃煙環繞。
晨風裹挾寒意掠過塔頂的平台,吹拂着石磚間殘存的露珠。瑪麗埃爾輕觸冰冷的石牆,俯身探過塔沿,望向蜿蜒曲折的山道。她記得自己就是沿着那條路來到這裡的。
這是她在極樂塔的第十三天,也是攝政大臣暴斃的第十五天。自那日之後,她再未見過菲莉西亞。
那個孩子……如今怎麼樣了?
亨托斯病逝那日,菲莉西亞跪伏在他的病榻前,淚流滿面,緊握着那隻漸漸冰冷的手。她的悲痛是真實的,哀悼亦是發自肺腑。盡管亨托斯以監護人的身份嚴苛地操控她的成長軌迹,以暴力擺布她,蔑視她的王權,卻也是她一生中最接近“父親”這個概念的人。
然而,瑪麗埃爾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位少年女王遠沒有外界揣測得那般悲痛欲絕。否則,她不會在那天命她前往威爾頓塔取葬禮上用的銀玫瑰胸針,而是會将她留在身邊。
可她一踏入威爾頓塔,便被困在了極樂塔裡。
忽然,空氣中掠過一陣劇烈的風壓,一隻獅鹫獸驟然自雲間俯沖而下,利爪輕柔地扣住瑪麗埃爾的雙肩,将她從塔沿移至天台中央。随即,那龐大的身影一震羽翼,褪去獸形,化作一名年輕的騎士,行了一禮。他姿态挺拔,面容尚存少年銳氣,瑪麗埃爾認出他來——是克勞德爵士的兒子,小蘭德爾。
他顯得有些拘謹,甚至不敢直視瑪麗埃爾的眼睛,低聲說道:“夫人,請不要為難我們。陛下吩咐,務必護您周全。”
瑪麗埃爾沉默片刻,才意識到侍衛話中的隐含之意。兩百年前,諾森蘭的末代公主正是在這裡一躍而下,以自身的死亡拉開了諾森蘭與薩維納的戰争序幕。他們顯然誤會了她清晨的漫步,她并無輕生之念——至少,她還想要再見菲莉西亞一面。
“外面究竟發生了什麼?難道女王陛下明令你們對我守口如瓶?還是她命你們把我當囚犯對待?”
“沒、沒有,夫人,請您冷靜……隻是……”年輕的蘭德爾神色慌張,顯然對“女王”二字頗有忌憚,被瑪麗埃爾這一問,登時語無倫次。
這時,另一頭更年長的獅鹫獸也降落在天台,為小蘭德爾解圍沉道:“夫人,請您耐心等待,陛下很快就會回來。”
瑪麗埃爾知道再問下去也無果,便轉身走入樓梯間,佯作回卧室休息,實則停留在陰影處,靜靜聽着二人的對話。
果然,小蘭德爾忍不住開口了:“這可怎麼辦?我聽說諾森蘭公爵父子因叛國罪被枭首,頭顱懸挂城門,屍身焚燒,骨灰就地揚撒……陛下會不會也要追究瑪麗埃爾夫人的罪責?”
“我也不知道。”年長侍衛低聲道,“等陛下回來吧。”
小蘭德爾又開始嘀咕:“陛下究竟什麼時候回來?起初說隻需我們在這裡待上一周,如今卻遲遲未有消息……”頓了頓,他壓低聲音道,“我聽父親說,諾森蘭貴族的葬儀是船葬,以期亡者在死後能暢行于星海。陛下這樣對待公爵父子……豈不是——”
瑪麗埃爾恍惚地回到卧室,至于自己是如何走回來的,她已經記不清了。
房間内,金飾嵌邊的家具閃爍着微光,織金的帷幔随風微微浮動,一切仍舊富麗堂皇,仿佛外界的血雨腥風從未侵染這裡半分。然而,這奢華的甯靜也不過是為她這個攝政派殘黨準備的金絲牢籠。她明明該哭的,卻流不出眼淚。
她早已預見到這一天。
亨托斯是攝政黨内部脆弱平衡的最後一道屏障,他一旦離世,攝政黨内的諸多勢力必定撕破僞裝,亮出獠牙,争奪攝政權,甚至逼迫菲莉西亞退位。亨托斯的兒子愚蠢而短視,根本鎮不住黨内紛争。而菲莉西亞對攝政黨的怨恨早已積累多年,她絕不會錯過這次攝政黨内亂的機會反撲清算。
她本應明白這一切,甚至應當早有準備。
可那是她的父親,她的弟弟,無論他們做了什麼,他們仍是她的家人。而今,他們死得如此凄慘,甚至連安息的資格都被剝奪。
瑪麗埃爾阖上雙眼,指尖用力攥緊了裙擺,心髒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攥緊,甚至連呼吸都困難。她知道自己應該痛恨菲莉西亞,可在那悲痛的最深處,她卻聽見自己心底浮現出一個荒謬的聲音低語着——天神在上,幸好,菲莉西亞還活着。
瑪麗埃爾在這漫長的等待中度日如年,食不知味地熬過了幾天,終于等來了菲莉西亞回來的消息。
侍女呈上一襲精美的裙裝,為她更衣時,笑容可掬地告知她女王陛下将與她共進晚膳。她一邊贊美瑪麗埃爾的美貌,一邊又絮絮叨叨地講起晚宴的豐盛。種種迹象無不強調這是一個特别的夜晚。
瑪麗埃爾心裡愈加擔憂。她被困在這座塔中已有多日,而今終于要見到菲莉西亞,可這頓晚餐……是久别重逢的宴席,還是她的斷頭飯?
暮色漸深,金邊瓷盤與銀質餐具在火燭映照下泛着溫潤的光澤,使長桌上的珍馐美馔更顯色香俱佳。然而,瑪麗埃爾卻無心關注這些,她端坐在餐桌一側,靜靜等待着威爾頓塔真正的主人莅臨。
極樂塔的大門被侍從緩緩推開,菲莉西亞快步走入廳中。她身着薩維納王室最為崇尚的白色,衣襟與袖口以金絲繡着玫瑰家紋,襯得她精緻的臉龐愈發蒼白。她瘦了許多,肩頸線條更顯纖長,可那雙眼睛卻比從前更加明亮,步履輕盈,如脫籠之鳥。
女王随手拎着一瓶酒,深紅色的葡萄酒液在燭光下泛着溫暖的色澤,卻讓瑪麗埃爾猛然想起親人的血液。她心頭一緊,暗自打了個寒顫。
她下意識起身,剛要屈膝行禮,卻被菲莉西亞擡手攔住。
“怎麼與我這麼生分?”菲莉西亞微微側頭,語調輕快,嘴角帶笑,仿佛這不過是她剛從獵場歸來的尋常一日。
她擡手揮退極樂塔内所有侍從,親自為瑪麗埃爾斟上了一杯酒。醇厚的酒香在空氣中彌漫開來,帶着成熟的果香與歲月沉澱的厚重。
“這瓶伊多瓦納莊園的精釀,塵封了十七年。”菲莉西亞輕輕晃了晃酒杯,唇角微揚,露出一絲驕傲的笑意,“以前,這禦酒隻有攝政大臣能暢飲,而我要表現得很好,才能被賞一小杯。”她頓了頓,語氣加重,緩緩道:“但現在,我想喝多少就喝多少。”
她俯身貼近瑪麗埃爾,聲音幾乎是呢喃:“想與誰分享,也都全憑我的意志。”
菲莉西亞溫熱又甜膩的氣息拂過耳畔,令瑪麗埃爾瞬間汗毛倒豎。她勉強維持鎮定,假借整理鬓發,悄然與菲莉西亞拉開了一點距離。
菲莉西亞仍舊笑盈盈地應對瑪麗埃爾的沉默,語調輕快地問道:“怎麼了?在這兒過得不開心?”她随手将酒杯推到瑪麗埃爾面前,又替自己倒了一杯,微微歎道,“也是,除了你,再無人能體及我的心意。這裡雖名為極樂塔,卻終究比不上王宮惬意。”
她擡眸望向瑪麗埃爾,眼神中帶着幾分委屈,“我特意吩咐他們,要與你溫馨、私密地用餐,結果呢?卻擺了這麼一大桌。”
見瑪麗埃爾沉默不語,菲莉西亞幹脆伸手夾了一些瑪麗埃爾最愛的菜,放入她的盤中,笑意溫和:“我聽說你最近吃得很少,特意從王宮遣了廚子來,嘗嘗看,合不合胃口?”
瑪麗埃爾看着面前的珍馐卻毫無胃口。她見菲莉西亞絕口不提處死諾森蘭公爵一事,終究還是忍不住開口問道:“菲爾,我的家人在哪?”
菲莉西亞不疾不徐地回到座位,抿了一口酒,才緩緩道:“先吃飯。”
瑪麗埃爾不禁感到惆怅:曾幾何時,那個總是撒嬌耍賴的女孩,總會或哄或鬧地求着自己達成她的願望。而如今,她仿佛終于掌握了王者的權杖,口中不再提及請求,隻有命令。
她垂下眼睫,拿起刀叉,機械地切下一塊牛肉送入口中。可剛咀嚼兩下,腦海中便浮現出弟弟腐爛的頭顱,那雙空洞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惡心感猛然翻湧而上,她連忙捂住嘴,身體一陣戰栗,終是沒忍住地幹嘔起來。
菲莉西亞見狀,連忙走到瑪麗埃爾的身旁蹲下,輕柔地用手帕拭去她嘴角的殘渣。她的聲音雖如往常的相處般溫和,可說出口的話卻讓瑪麗埃爾如墜冰窖:“約利安被羁押在博羅監獄。我已經傳喚了西戈德,他該在路上了。”
“那我的父親和弟弟呢?”瑪麗埃爾的嗓音發顫,目光死死盯着菲莉西亞,想從她的臉上尋出些許懊悔或惋惜的迹象,“菲爾,你明明……你明明答應過我……就算我父親在你眼中罪大惡極,死不足惜,但雅克塞爾怎麼可能圖謀對你不利?這裡一定有誤會……”
瑪麗埃爾還記得,在那個菲莉西亞被攝政大臣捅傷腹部的雨夜,年幼的女王虛弱地靠在她懷中,像一隻非要賴在她身上的小貓,不讓她離開。那時瑪麗埃爾試探着問她,待她長大親政後,會不會取攝政派大臣的性命。那時的菲莉西亞語氣笃定地向她承諾,她會留下瑪麗埃爾的家人。
可如今呢?
“形勢有變。”菲莉西亞臉色驟然沉下,不耐煩地站起身,語氣冷淡,“沒想到你還記得那麼早之前的事。”
她轉而在餐桌旁踱步了一圈,神色晦暗不明,像是心中積壓着不少沉重的心事。片刻後,她停下腳步,回到瑪麗埃爾身邊,擡起一隻手指,輕輕挑起她的下巴,迫使她直視自己。
她壓低聲音,唇角泛起一絲若有似無的笑意:“你仍然可以改變局勢,讓它對你有利。”
“呵,真是可笑——你的堂兄弟們,尤哈和維利——當他們看到你父親和弟弟的下場,以及力馬伊侯爵和阿爾德溫公爵的艦隊時,他們恨不得立刻跪下來求我寬恕,發誓效忠于我,甘願做北境最溫順的家畜。”
菲莉西亞忍不住嗤笑一聲,眼底滿是譏諷:“溫德米爾家的男人們……竟無一人有脊骨。諾森蘭若是交到他們手裡,隻怕離被阿爾德溫吞并也不遠了。”
“但若有我的艦隊支持,”菲莉西亞的語氣驟然柔和了下來,像是蠱惑,又像是許諾:“我可以讓你女兒的父親成為下一任諾森蘭公爵。”她再次俯下身,向瑪麗埃爾耳語道:“好好想想吧,為了約利安。”
她直起身,笑意加深,目光沉沉地凝視着瑪麗埃爾,繼續道:“而作為交換,你應該知道,我想要的是什麼。”
“菲爾?!”瑪麗埃爾猛然睜大眼睛,心跳如鼓,不可置信地看着她,連呼吸都亂了節奏。“你在說什麼?”
菲莉西亞顯然被她的明知故問激怒了,音量逐漸拔高,語氣裡透着難以抑制的焦躁:“你為什麼非要裝作對我毫無感覺?”
她向前一步,雙臂扣住座椅的扶手,将瑪麗埃爾困在中央,讓她無處可逃。
女王的眸色幽深如夜,她一字一頓地質問道:“那年我還在索林讀書時,在你觐見的請求被亨托斯爺爺拒絕後,為什麼你還是選擇等在我的窗下不肯離去?”
她不等瑪麗埃爾回答,繼續追問:“為什麼當你幫我更衣時,眼神閃躲?為什麼你明知我的本性,卻從未向你的父親和亨托斯提過一句,讓他們提防我?”
她微微頓了頓,将聲音壓得更低更沉,目光深深鎖住瑪麗埃爾,像是在剖開她的靈魂:“為什麼你明明無法使用火焰魔法,但每當你目光在我身上停留,都讓我感到燥熱難耐?為什麼你的每一次觸碰,都像在我身上點燃燎原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