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望着淚流滿面的小公主,伸出未受傷的手,将她輕輕摟進懷裡,發出一聲輕歎。
這個孩子,才六歲,就已經習慣了用禁锢自己的方式來保護别人。
“殿下,”瑪麗埃尓低聲安撫道:“我沒事。我不會離開你,也不會将此事告訴攝政大臣。”
她輕輕地拍着小公主的背,幫她捋順氣息,接着道:“你的父母皆源自古老又強大的家族。你天生魔力充沛,這不是你的罪過。你隻是需要時間去學會如何駕馭它。”
菲莉西亞的哭聲漸漸小了,但她仍舊抽泣着,用小手緊緊抓住了瑪麗埃爾的小拇指,仿佛還是害怕她會随時離開。
瑪麗埃爾又歎了口氣,低頭在她凍得冰冷的額頭上落下一吻,輕聲道:“我有一個會做黑矽晶的朋友,我想讓他幫你打造一些輕便好看的佩飾。菲爾,你不需要鐐铐。你不是怪物,你是我們的公主。”
菲莉西亞咬着唇,淚水又落了下來,但這一次,她沒有再求着被鎖起來,而是緊緊地抱住了瑪麗埃爾,把臉埋進她的肩窩。
明明,連她自己都會害怕自己失控的火焰……但瑪麗埃爾的懷抱卻如此溫暖。即使被她灼燒過,這個人也依舊願意擁抱自己。
她顫抖的手指緊緊攥住瑪麗埃爾的衣襟,小聲地、哽咽地問了一句:“……你真的不會怕我嗎?”
瑪麗埃爾低頭,再次溫柔地親吻她的額頭。
“我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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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麗埃爾覺得,與菲莉西亞相處是一件格外輕松的事。
這個孩子不吵不鬧,安靜又聰慧。她喜歡閱讀,從童話到曆史,從哲學到詩歌,無一不涉獵。即便在壁爐旁一坐就是一整天,她也不會喊悶,仿佛書頁翻動間的世界才是她真正的宮殿。
攝政大臣嚴格控制着菲莉西亞的學業,隻允許她接觸那些經過他篩選的書籍。然而,瑪麗埃爾私下裡讓弟弟從綠野堡的藏書室帶回了更多書本,偷偷教小公主閱讀,讓她在這座廢棄的堡壘裡,仍能窺見外面更廣闊的天地。
她們在赫爾加斯堡的生活并不算寬裕。除了忠于攝政大臣的衛隊“護衛”着這座小小的居所,将進出人員的行蹤一五一十地彙報給攝政大臣之外,她們幾乎沒有仆役可用,日常瑣事全靠瑪麗埃爾親力親為。
但菲莉西亞從未抱怨過。更難得的是,菲莉西亞還願意幫忙做些家務。雖然她是薩維納的公主,但在瑪麗埃爾身邊時,卻會學着縫補自己的衣物、整理書籍,偶爾還會端着水盆幫瑪麗埃尓洗抹桌椅。
即便病魔纏身時,她也沒有胡亂哭鬧,隻是軟軟地依偎在瑪麗埃爾懷裡,小聲地啜泣,指尖攥緊瑪麗埃爾的衣襟,輕聲呢喃着她的名字,柔順而乖巧,令人心生憐惜。
她與自己的女兒,約利安,完全不同。
瑪麗埃爾曾安慰自己,女兒不過是生性活潑罷了,但有時候,她不得不承認,約利安對血腥與暴力的沉迷,遠超尋常貴族小姐。
天剛破曉,她便跟着父親出門打獵;正午,又纏着舅舅帶她再去一趟;到了傍晚,還要和堂兄維格結伴,第三次踏入森林,直到滿身泥污與血腥味才肯回來。
一天之中,誰會在吃飽喝足的情況下打獵三次?
約利安從不肯安安分分地待在瑪麗埃爾身邊,更别提聽她講故事、陪她打理庭院了。織補、彈琴、詩歌,這些貴族淑女的必修課,她一概不屑。唯一能讓她安靜下來的,是英雄佛洛斯·瓦爾格森跨越冰川的傳奇故事。
瑪麗埃爾為她換過許多家庭教師,幾乎沒有一個能撐過半年。無論是嚴厲的,溫和的,還是循循善誘的,全都被她的逃課與桀骜不馴氣走了。
但是,近幾個月來,瑪麗埃爾察覺到了一些不同尋常的迹象。
首先,她在菲莉西亞卧室的窗沿上反複發現了泥痕,仿佛有人踩踏過,而這樣的痕迹在過去從未出現過。其次,菲莉西亞早上賴床的頻率變高了。更奇怪的是,公主的房間裡不知何時多出了許多諾森蘭小孩常玩的玩具——幾塊被洗得幹幹淨淨的羊拐骨、一些手工打磨的小木偶,還有一隻憑空出現在籠子裡的小松鼠,正用圓滾滾的眼睛警惕地盯着她。更别說菲莉西亞變得更自信,更能熟練操控火焰魔法了。
瑪麗埃爾對此心存疑慮,便開口問菲莉西亞。
小公主起初隻是敷衍地笑笑,說或許是赫爾加斯堡的幽靈在作祟。
瑪麗埃爾不動聲色,反問道:“諾森蘭公主死前被囚于威爾頓塔,怎麼會願意幫你這位威爾頓公主?”
菲莉西亞頓時語塞,眼神閃爍了一瞬,随即又鎮定自若地改口道:“那……那也可能是地精吧,你不是說諾森蘭人裡還有許多人信奉舊神們,就是……就是這些精怪吧。”
瑪麗埃爾微微一笑,順勢問道:“那我能見見這位友善的小精靈嗎?”
菲莉西亞立刻搖頭:“她說她不能被你看見,否則她的魔法會失靈。”
瑪麗埃尓心裡頓時對小地精的身份有了答案。
她最近從丈夫與弟弟的來信中得知,約利安的個性也正悄然發生變化。她變得更加耐心、謹慎,也更有擔當。她會幫亞絲翠浣洗縫補自己的髒衣物,幫維格磨刀劈柴,甚至連逃課的次數都顯著減少了。更令人驚訝的是,她竟然愛上了閱讀,書不離手,還揚言将來要成為薩維納最厲害的醫生。
“瑪麗埃尓,”菲莉西亞突然輕聲喚她。她的眼神突然變得躲閃起來,像是猶豫了許久,才小心翼翼地問出口:“你……會後悔認識我嗎?”
瑪麗埃爾被這沒頭沒腦的問題問得一怔,低頭望着她道:“怎麼突然說起這個?”
菲莉西亞咬了咬唇,沮喪地說道:“因為這裡是個牢籠……是囚禁我的牢籠!都怪我連累了你……要不是因為我,你就可以和你的丈夫在一起生活。他很愛你。還有你的女兒,你可以跟你真正的家人在一起——”
瑪麗埃爾歎了口氣,伸手撫上她的發頂,指尖輕柔地梳理着她柔順的黑發:“菲爾,這是你的小地精告訴你的嗎?”
菲莉西亞沒有回答,隻是低下頭,指尖撚着書頁的邊緣,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菲爾,這裡就是我的家。”瑪麗埃爾的聲音溫和又堅定,“說句僭越的話,你在我的心裡,也是我的家人。我們在一起的地方,就是我們的家。”
菲莉西亞的睫毛顫了顫,她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又低聲問:“那……那你愛你的丈夫嗎?”
瑪麗埃爾一愣,對她突如其來的執着感到些許驚訝。但她還是如實地答道:“也許你現在還不懂……我尊重他,他是我孩子的父親,但我不愛他。”
聽到這個回答,菲莉西亞仿佛終于得到了某種期待已久的答案,肩膀不自覺地放松下來,嘴角悄悄勾起一絲幾不可察的弧度。她不再糾纏,而是心滿意足地低下頭,翻開書頁,像是什麼都沒發生一樣,安靜地繼續閱讀。
瑪麗埃爾看着她,有些哭笑不得。也許,跟這個孩子相處,并沒有她想象中的輕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