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三章海龜湯

嚴護士一盆冷水澆下來，在場幾個人都冷靜了一點。

炎溯的目光終于落在了這個花臂大哥一樣的人身上，嘴角微不可見地抽了一下，随後低沉的嗓音壓得聽不出情緒，“你是——”

“沈讓的責任護士。”嚴老大對此十分習慣，他摸了摸衣兜，掏出一張陳舊的職工卡，上頭印着照片姓名職位，沒有卡套，表面的印刷已經斑駁模糊，還粘着不少醫用膠布的殘留，好在還能辨認出内容。

炎溯微微點了點頭。

他對嚴冬的态度倒是挑不出什麼毛病，既沒有對沈讓的疾言厲色，也沒有對遊子龍的審視和不滿。炎溯微微點頭，“麻煩你聯系主治，準備一下病案。”

“安排遠程醫療。”說完，炎溯轉過身，對着張結海吩咐道，“看看他還要躺多久。”

他頓了一下，補充道，“抽調一個醫療機組過來駐紮，呆到能把人帶走。同時安排一個特勤小組随行，看着這兩個，省得再出什麼别的亂子。”

張結海行了個禮，“是。”

本以為炎家人這時候來訪是神兵天降，可現在看來，更像是沈讓自投羅網。也難怪他從來不提自己的出身。

這個年代，父母雙全是個稀罕事兒，尤其是作戰部這種地方，想要豁得出去，基本大家夥都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往往一個隊伍也湊不齊一雙父母。如今沈讓冷不丁冒出來個爹，還是有權有勢這一款的，老墨有點無所适從。

相比羨慕，老墨感覺自己更多的是同情。

他還有點心疼攤上了這麼個老丈人的遊子龍。

老墨一個走神，沒按住遊子龍，遊子龍炮彈一樣沖向炎溯，張結海下意識反手掏槍，老墨連忙追上去，試圖反擒住遊子龍。卻見遊子龍忽然往下一矮身，飛起一腳，同時滑不溜手地脫身而去，又朝着炎溯去了。炎溯氣定神閑地向左側邁出一步，看似輕巧地一推，遊子龍險些失去平衡。好在他核心穩定，一擰身，踉跄了半步就站了起來。與此同時，一個黑洞洞的槍管指向他的腦袋。

炎溯的眼神掃向張結海，張結海迅速收槍。

“一身蠻力。”炎溯看着遊子龍，如此評價。

“關你屁事。”遊子龍毫不猶豫地頂了回去，“你就好到哪裡去了嗎？牛逼哄哄的，上來先把人罵一頓，也不問長官的意見，直接安排飛機。這不就是暴力強搶？誰家好人上門談生意，直接把對家綁架帶走？你這比打牌打不過别人直接掀桌子還惡劣！你這是把牌吃了！”

老墨疑惑地歪了歪頭。

他花了大概十秒時間，才把遊子龍這句話的内容消化明白。

大概是這個比喻實在太離奇，沈讓忽然咳嗽了起來，像是被撕開的悶響，帶着濕濡的水聲。氣管切開口裡噴出細細的痰液，帶着血絲，順着導管溢出來。嚴冬“騰”的一下站起來，戴手套開無菌紗布動作一氣呵成，同時眼神不善地瞥向門口鬧騰的幾人。

病房一瞬間鴉雀無聲。

嚴冬利索地抄起一旁的無菌吸痰管，将呼吸機斷開，細長的管子從頸部正中那黑洞洞的切口探進去，伴着一陣細小的“咕噜”吸力聲，渾濁帶血的分泌物流經細管，斷斷續續地被抽進負壓瓶裡，發出讓人心底發涼的咕哝聲。沈讓雙眼渙散，眼中似有窒息的驚恐，半張着嘴，嘴唇都在微微發抖。

吸痰管一撤，嚴老大飛快地按住氣切口，拆掉那片已經被痰液浸透的紗布。血絲和痰液混在一起，黏糊地粘在紗布上，帶着刺鼻的鐵鏽味。新的無菌紗布立刻被捏在指間，覆上傷口。嶄新的紗布潔白平整，壓在氣切口上。呼吸機的管路重新街上，沈讓沒有發出聲音，嘴唇動了動，像是想說什麼，但氣流隻能從氣切口裡逸出，帶着呼吸機節奏下無聲的喘息。

險些被吃掉的牌面本人再沒力氣參與這場鬧劇，他皺着眉頭，腦袋偏向一側，閉上眼，眉眼間充斥着煩躁。如果風甯在場，大概能從他這個表情中翻譯出一句話——

哨兵果然是世界上最不靠譜的生物。

病房裡的鬧劇早已驚動外面的護士和保安，老衛穿過人群匆匆忙忙趕來，“是誰耍威風耍到我住院部來了？！”他大步流星，一邊揮手一邊攆着看熱鬧的人群，“走走走，都回自己崗位！再看這個月獎金沒了！”

“病人都回自己病床！這手術剛做完的怎麼也在走廊溜達？恢複好了是吧？下次換藥不許給止痛藥！再下床亂跑直接辦出院！”

“陪護都照顧自家病人去！一家一個！護士，這是幾床的家屬？三床的？好，記一下，三床不需要陪護了，陪護的假條不用給簽字了啊——”

“要簽的要簽的！”被罵的那位舉着暖水壺賠笑，“我就是給病人打點熱水！馬上回去，馬上回去！”

老衛“哼”了一聲，中氣十足沿路罵過來。走廊的人群瞬間像潮水退去，他氣勢洶洶走來，終于在沈讓的病房門前站住腳步。當前病房的平均身高直逼一米九，老衛往這裡一站，那氣勢卻分毫沒有被撼動，他深吸了一口氣，雄渾地開口：

“二十六床家屬，到我辦公室來。”

三分鐘後，老墨、遊子龍、張結海、炎溯一字排開，齊刷刷地坐在醫生辦公室簡陋的長桌前。老衛用指關節扣着廉價的闆材桌面，一雙眼睛瞪得溜圓。

“護士說信息素檢測儀都要爆了！”

“這是住院部！我不管你們在外面是什麼身份！在醫院就是病人家屬！一切以病人的健康為中心！都給我保持安靜！不然不許再來！”

遊子龍縮縮脖子，低眉順眼的，顯得十分乖巧。

屋裡瞬間靜得能聽見呼吸聲。張結海低着頭，老墨目光閃躲，炎溯坐在最外頭，脊背挺得筆直。他眼神仍是那副從容冷靜的模樣，微微眯眼，似乎要說什麼。

老衛的目光迅速轉過來，帶着一種軍醫對大頭兵的天然血脈壓制，“有五十多了吧？”

“血壓正常麼？睡眠怎麼樣？今年體檢了嗎？”老衛露出一點職業性的笑容，一臉春風和煦，“咱們這個年紀不敢随便動氣啊，别和他們年輕人計較。像你們這些戰場上下來的，長期高負荷，心血管更容易出問題。火氣太大，往大了說那說會中風的，往小了說，痔瘡犯了也難受啊——”

“哎對了，吃過飯了嗎？吃得慣嗎？朝城的飲食習慣和你們北邊不一樣，比較辣。”老衛頓了一下，“更容易犯痔瘡……要不要我開點下火藥先吃上？”

炎溯的話硬生生被噎住，他嘴角微微動了動，最終隻是抿了抿唇，别開了臉。

莫名像隻被拴住的猛獸。

老墨憋笑憋得整張臉通紅，捂着嘴直咳嗽。

衛大兵将雙方按住，劍拔弩張的氣氛暫時平息，但炎溯的态度依舊如同懸在頭頂的利刃，北舟城執意把人帶走的意思還是沒有改變。老衛好說歹說、軟硬兼施，好歹将遠程視頻會診的時間拖延到第二日。炎溯和張結海被老墨帶走，暫時安頓下來。

病房裡，嚴冬一邊看着床頭的監護儀，一邊跟沈讓進行着一場堪稱史詩級的“海龜湯挑戰賽”。

先前，嚴老大成功破譯了“我要見炎溯”這一句話，正自信心爆棚。他湊在沈讓跟前，呼吸機帶來的氣流聲和氣管中的痰音都比沈讓發出的動靜大，沈讓嘴唇動了動，努力擡了擡下巴，嘴唇微微張合，卻什麼字也發不完整。

喉頭隻擠出一點點沙啞的氣音，像是被堵住的氣流，啞啞地散成了無意義的破碎呼聲。

“rang——”

“讓？”嚴冬成功破譯。

沈讓點點頭。

“y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