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八章磨難
輸液架上挂着三四種不同的液體,最大的是一升裝的鹽水,旁邊有幾種小袋的藥和巴掌大的玻璃瓶。液體順着管路快速地輸入靜脈,心電監護滴滴答答響着,血氧監控隔一會兒就發出幾聲警報。病房門開着,外頭護士推着處置車經過,車轱辘碾過地面,發出“咔哒咔哒”的均勻的噪音。
沈讓睜開眼,眼神失焦,隻有白色的天花闆映入視線,如籠罩在上的巨大天空正向下傾倒,壓抑得人喘不上氣。他渾身軟得往下陷,根本提不起一點力氣,感覺不到身體的存在,甚至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更不知今夕何夕。
意識遲滞地蘇醒,他恍惚地想起有人說過什麼。
——哦,我殘疾了,四肢癱瘓。
——還會好嗎?
喉嚨不舒服,他咳嗽了兩聲——說是咳嗽,倒不如說是喘息着清了清嗓子,嗓子嘶啞得發不出聲,隻血腥氣濃得人煩悶欲嘔。他微微偏過頭,想找一口水壓一壓,卻沒見到人,也沒見到水杯,隻有個呼叫鈴搭在床邊的護欄上,可他沒力氣,找不到自己的手臂在哪兒,夠不到那個近在咫尺的按鈴。
外頭有人說話。
“他自己磕的——我就是個普通人,能抱着他站起來已經很不容易了好吧?!”說話的人壓着音量,卻能聽出來扯着脖子情緒激動,“我要是不抱他起來,那群人還繼續槍戰呢!”
嚴老大額角青筋滾動,因為醫療部的手清潔和無菌原則,一雙花臂露在外面,手術服的V領領口也露出一小片刺青,看上去不像什麼好惹的人。方聽松說話聲音弱了弱,卻還在狡辯,“我沒想到會這麼嚴重啊,就是蹭破一點皮,誰能想到他突然吐血?”
“病人有情況,你為什麼不及時上報?”嚴老大壓着火氣,問。他設置了老衛号碼的特殊提醒,被老衛一個電話從夢裡叫起來,看到通訊器上有一個來自辦公樓警衛的未接電話,就知道是沈讓出問題了。
“我不也打電話叫你們了嗎?啥叫不及時上報。”方聽松辯解。
“那藥呢?”嚴老大太陽穴一跳一跳的。他趕到沈讓住處之後,例行問了一句用藥情況,這護工一問三不知,隻帶着他去看抽屜。
前幾天新拿的非甾體類止疼藥沒剩多少,還有幾個藥片放在藥杯裡供人随時取用。
那會兒沈讓已經昏迷了,他和老衛忙着搶救病人,沒顧得上計較。這會兒血止住了,才想起來抓着方聽松問。
“癱瘓不就是動不了也沒感覺?”方聽松振振有詞,“他一天天的那麼多地方疼,我就覺得是他毒瘾犯了,想騙藥,才沒給的。”
“我□□奶奶個熊的毒瘾!”嚴老大沒忍住,破口一句罵。
他外表上看着是個□□老大,但其實私底下性格還挺溫和,尤其是職業使然,年複一年對着老弱病殘,什麼脾氣也都磨出來了,這會兒是真的氣急了才罵出一句,驚得周圍護士紛紛回頭來看。
嚴老大覺得自己現在去測個血壓,指不定監護警報能響炸了。也就是沖着身上這身衣服和現在這麼個環境,他沒直接一拳到人鼻梁骨上去,隻指着方聽松的鼻子,咬牙切齒了半天,勉強憋出一句能播的,“老子瞎了眼才會選上你,你要是能在醫療部呆下去,我‘嚴’字倒着寫!”
沈讓盯着天花闆,思緒慢吞吞地回到腦海。他聽出這個人好像說的是自己,卻麻木得一點沒有情緒波動。天花闆上,浮誇的氣球和彩帶早就被拆走了,隻留下了一點雙面膠的痕迹微微發黃。
精神力是一把雙刃劍,有時他情願多暈一會兒。
住院部倒是沒有克扣他的止疼藥,除了沒力氣,他身上比前幾天還舒服些。老衛來看了幾次,他說不出話,隻做了一個“水”的口型。嚴冬解釋,說他急性上消化道出血,吐血吐了大概有一升,現在剛止住,暫時不能吃東西。他是S級的異能者,朝城沒有适合他的血源,隻能用液體補充,所以目前第一條是絕對不能再失血了,其次就是告訴他恢複起來可能比較慢。
要是能出聲,他一準問一句,“比較慢是多慢?一個月,一年,還是一輩子?”
第二天,老衛把他的床頭擡起來。他低血壓比剛受傷那會兒還要嚴重,擡到四十五度就頭暈得厲害,再高就吃不消了。受傷之後養了這麼久,他自理能力沒見好,神經恢複也沒有起色,而身體其他的方面卻每況愈下,總體狀态比當初還不如。老衛作為主治,幾個月來讀的文獻比年輕的時候考醫師資格證那會兒還要多,但往回找補的速度始終趕不上這位作死的速度。
“胃怎麼樣?”老衛拉了椅子坐下,選了這句作為開場白。
“不疼。”沈讓回答。他連饑飽都感覺不到,确實沒覺得疼。他頓了一下,覺得自己的态度可能有點太不配合了,才補了一句,“就是還有點惡心,腦袋漲,悶得很。”
脊髓損傷會導緻自主神經紊亂,身體的不适他不能直接感受到,但往往會出汗、心悸、頭疼、惡心。憋尿、排便,都是這麼個反應,他也沒太注意,隻當是沒吃止痛藥難受的,方聽松總隐晦地點他說他有毒瘾,說得多了,他也覺得自己大概是有點戒斷反應。
老衛也不知道說什麼。
急性上消化道出血的死亡率超過百分之十,如果不能及時救治,死亡率還會更高一些。他想責備沈讓,看着眼前的人卻罵不出口,隻能轉頭去怪護工漫不經心。
“那個護工,嚴冬準備給辭了。”
“已經上報醫務處了。最近這段時間,他要是對你有什麼——不夠尊重的地方,你和醫務處說。”老衛有點抱歉,猶豫了一下,想着沈讓大概不是那種會把這種事情說出來的人,又改了口,“或者你想按照你們作戰部的規矩處理,你直接辦。”
醫療部登記的護工不多,大都是一些有照顧家人、戰友經曆的人通過了簡單的考試之後挂名在醫療部,平時有别的工作,隻在有需要的時候才會通知上崗。選方聽松的時候,他和嚴冬都是點了頭才給沈讓送過去的,沒想到惹出這麼大的事來。
外頭,方聽松聽說沈讓醒了,正打算來求情。但老衛先進了病房,他有些猶豫,怕和這位院長對上,站在外頭準備等人出來。坐等右等,聽到老衛提他,立馬豎起耳朵聽。他雖說沒把人照顧好,但至少擦屎擦尿也沒喊過苦,沈讓出事都是沈讓自己的決定導緻的,他也是聽命行事。外人隻盯着他沒做完美的地方,可沈讓怎麼都應該知道他的付出。
總該為他說句話吧。方聽松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