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讓受傷以前身高近一八五,作為男性向導,又是在這個人均營養不良的年代,實屬不易,他原本比陶令波高出幾厘米,可如今坐着輪椅,驟然矮上一大截,兩個人都有些不适應。陶令波皺着眉頭,把不适壓了回去,沈讓收回手,退開半步讓出路來,轉過輪椅對着沙發,“先坐。”
陶令波依言坐下。
沈讓調整了一下輪椅的位置,試圖找一個合适的角度。騰挪轉動之間他的,膝蓋和腳踏闆幾次碰撞在陶令波腿上。陶令波隻裝作不知道,直到從輪椅踏闆蹭出來一點的腳尖被卡在他小腿背後,沈讓轉動輪椅時,那條腿明顯别着了,他才稍稍動了一下腿讓開。
正當他準備開口說“要不算了”的時候,懷裡忽然竄上一隻黑貓。
“深淵,你用了人家這麼多貓薄荷,好好幹活。”沈讓諄諄教誨。
黑貓聞言,甩了甩尾巴尖兒,帶着三分高傲兩分矜持,纡尊降貴地趴在了陶令波腿上,尾巴左右甩了甩。陶令波伸手,手掌穿插在黑貓松軟的皮毛間,蓬松絲滑,像是抓着一把棉花糖,稍稍用力,貓咪的身體柔軟溫暖,沒有骨頭似的,手感好得不得了。
他一下下撸着貓,蓬勃的向導素随着一下下的撫摸,如涓流搬滲進皮膚。那向導素幾乎剝離了所有自身特性,從洶湧的瀚海變成了綿延的涓流,溫和地滋養着幹枯的軀殼。他像是置身雲海,随着溫暖的水流自由地漂浮,身體輕若無物。貓被撸得舒服了,眯着眼發出低低的咕噜聲,他連呼吸都變得沉緩,精神圖景中混亂的一切漸漸歸了位。
這樣剝離自我精神特性傳導到旁人體内進行安撫的行為很耗神,就好比别人生病,免疫力不足以對抗病毒,得主動把自己的血液中的免疫球蛋白剝離出來,輸到對方體内。沈讓并未顯露出吃力,倒是盡量壓低咳嗽的聲音,忍得很辛苦。
陶令波沒有享受太久。
他睜開眼,看見細碎的貓毛漂在空中。他撸貓的動作頓了頓,就跟尋常貓奴檢查貓主子的健康一樣,把貓從腿上抱起來,看看眼睛,摸摸鼻子,掰開貓嘴,仔細地檢查了了一下牙齒,再翻開耳朵瞧瞧,再把指甲捏出來。深淵哪兒來那麼好的脾氣,擡手就是一爪子,一溜煙鑽回沈讓的精神圖景中,不見了。
“看來這次貓薄荷深得聖心,深淵手下留情了。”他看着手背上淺淺的幾道白痕,咧了一下嘴。
随後,他擡起眼,狀似不經意地提了一句,“深淵瘦了不少,你最近精神不好?”
深淵是精神獸,它的健康直接反應了主人的精神狀态。精神狀态和身體狀态雖說有一定關聯,但強悍如頂級向導,精神圖景的穩定性根本不該受到身體的影響。
“病了,沒休息好。”沈讓言簡意赅。
陶令波看出沈讓不願多談,也就不再問了。
“你和遲刀怎麼回事?”沈讓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問。
陶令波微皺了一下眉,“不知道他發什麼瘋,一直逼我動手。”從這次任務回來,遲刀就時不時來招惹他,想探他的底。
“呵。”沈讓笑了一聲,“邵雲征不也在逼你動手麼。”他說完咳嗽起來,咳了一會兒,才喘過氣,語氣倒是沒什麼變化,聽不出喜怒,繼續說,“消停了這麼多年,我看是有人想要翻出點舊事來。”
陶令波沉默了很久。
“是算不上光彩,但是誰還沒點兒過去了……”他低聲開口,“說白了也沒什麼不能讓人知道的。”
沈讓沒說話,明顯有另一層考慮。
陶令波頓了一下,試着開口去解釋什麼,“哪怕查出來,其實共存項目也并不都——”
“我不想聽到這四個字!”沈讓倏然變色,說完一句就劇烈地咳起來。這回他咳得分外厲害,弓着腰低着頭,被束帶綁着,整個身體都因為喘不上氣而顫抖。陶令波卻感覺到無形的威壓洶湧而來。
沈讓這些年的态度一直沒有變過,沒有人知道為什麼他對此這麼深惡痛絕,不論利弊,不聽任何勸說,一意孤行地希望這個項目消失在世界上,最好是沒有人知道,就像是從未存在過。為此,他早期殺過人,後來甘願讓科研部原地踏步不做任何突破性研究,可以把第五小隊隊長、A級異能者葉峰直接丢進内勤部去種地。
“……你。”沈讓喘不過氣,隻說了一個字,又咳得停不下來。
他的手表突然震了震。
“您有99+條來自嚴冬的未讀信息。”被翻過去,下一條是““您有2條來自小火龍的未讀信息。”沈讓瞟了一眼,表情變了變,陶令波直覺得這位後脖領子的毛都炸起來了。
隻見沈讓低下頭,分明咳得體力全無,卻堅持要查看消息,那表情還有點緊張。他沒有力氣,狀态很差,右手全靠着助力手套才能推動輪椅,手指壓根用不上一點力氣,還抖得厲害。他隻好用小拇指指側在左手手腕的智能手表上輕輕劃了幾下,随後長長松了一口氣。
陶令波感覺到那股子巨浪般的威壓原地一靜,調轉了個方向,就這麼走了。
“你萬事小心。”陶令波聽到沈讓終于說完了剛才那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