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抱着這一絲僥幸。
沈讓盯着葉峰那條腿,微微眯眼。救人的時候他根本沒想那麼多,人救回來了,他是慶幸的。可随着傷口消腫、愈合,越來越明顯的咬傷痕迹顯露出來。沈讓隐約意識到不對,卻抓不住自己的念頭。
“一條腿換一條命?”沈讓低聲重複了一遍他的話。
葉峰這麼說,意味着他很清楚他腿上的傷是怎麼來的。
他知道自己原本應該是個死人了。
沈讓深吸了一口氣。
“這次的喪屍潮有問題。”葉峰突然開口。他不問自己為什麼還活着,隻是證明自己活着的價值。
“南A區那邊兒,我說不好是誰家在插手,但是那邊的植物不對勁兒,我話也不敢說太滿,但我總覺得這回喪屍潮是人為的。”葉峰舔舔嘴唇,“不過這也就是句廢話,這百來年,哪一次喪屍潮能脫開人為因素,不都是玩兒火自焚麼。”
“我們在西北方向例行搜索清剿,朝城境内已經清剿了幾輪,喪屍其實不算多。但是我發現,沿着□□溝兒水域,周圍的植物都變異得很厲害。”
“□□溝的水是從南A區東城過來的,他們不像咱們會處理土地和水源,所以一開始我也沒多想。”
“直到我發現大量腐敗的動物屍體。”
“因為吃變異植物而變異的動物到底是少數,大部分動物跟人一樣,吃的這些髒東西太多,根本就活不長。所以變異植物多的地方,動物一定少。我覺得不對,就一直沿着□□溝往東走——”
“你能不能文明一點,那是長石溝。”
“哦,長石溝。”葉峰從善如流點點頭,“災後水源特别重要,對吧。□□溝是支流,旁邊沒有别的能活人的水源。我尋思水源污染嚴重,植物都成這樣了,人肯定是不能活的。所以雖然在南A區,就還是想去看一下,指不定有什麼實驗舊址啊——”
“實驗舊址是沒找到,碰上一隊西城的人。”葉峰頓了一下,“也不一定是西城,但裝備的西城的裝備——你也知道我的老本行,都是吃百家飯的。”
遇上人之後,他們的車子被引爆。不知從哪裡來了大量喪屍,他們根本來不及做出其他的反應,隻能一路逃亡,還是全軍覆沒。那地方靠近死人谷,根本沒有信号覆蓋,他把物資留給了小隊,自己開着一輛破車深入南A區,試圖靠近信号塔把消息傳回來,車上的導航系統徹底失靈,周圍都是變異植物,危險重重,連辨認方向都很難。他憑借着植物系異能勉強找到大方向,但很快車子抛錨,他昏迷在路上。
葉峰絮絮叨叨,他說的内容與李銘說的基本一緻,但信息更詳細。可他到底沒認清對面的來頭,隻說回憶回憶。
這“回憶回憶”就很有學問,指不定能回憶出點關鍵信息來,可也指不定想不起來。能回憶出多少,需要回憶多久,那全看沈讓的态度。
沈讓眼色晦暗,不知在想什麼。
“城主會對我負責的吧?不會抛棄屬下的吧?”葉峰見沈讓沉默,又上趕着耍寶,做出一臉痛心疾首的樣子,“我可是珍貴的植物系,外勤不行,我還能上内勤種地——雖說種地的水平趕不上您老人家,但怎麼着也頂得上科研部催生藥的十之一二吧——”
“你昏迷之後還遇上過什麼人嗎?”沈讓突然打斷他。
葉峰愣了下,表情露出一絲迷茫,随後看向沈讓,眼神中有一種不言自明的“你要不要聽聽你自己在說些什麼逼話。”
沈讓沒顧得上看他,臉色陰沉得快要滴出水來。
葉峰看着沈讓,一時間也拿不準這位的心思。沈讓是個好城主,但并不是個心慈手軟的人,當年他被沈讓弄來朝城,就是一段血淋淋的過往。
葉峰其人,是沈讓從南A區南天寨裡撬來的牆角。那會兒西十二寨還沒抱團成型,南天寨在南A區東城郊區。領頭的是個占山為王的女土匪,葉峰是裡頭的三當家。東城那邊幾個勢力都想把他們拿下,卻因為葉峰是個A級植物系異能者,在山裡打了幾回,都讨不着好。
沈讓對南天寨沒興趣,對葉峰興趣很大。他幾次三番設下圈套,鬧得葉峰和韓大當家相互起疑,他同葉三爺攤牌,挖牆腳挖得理直氣壯。那會兒葉三爺說,“沒聽說過床頭打架床尾和麼,大當家能氣我多久?”沈讓于是和他打了個賭,說韓大當家一定容不下他。
最後,葉峰和韓姑娘見面,沈讓引活了韓大當家左眼裡埋下的種子,當場給人爆了一隻眼珠子。韓大當家哪兒見過S級植物系異能者千米之外控制植物的能耐,隻當是葉峰真的背叛了。她捂着血流如注的眼睛,鮮血從指縫裡淌出來,她說“我瞎眼認識了你,如今瞎了一隻眼,怪我自己識人不明,是老天爺在罰我。”
南天寨再無容身之地,葉三爺是個能屈能伸的,轉頭就加入了朝城。
他加入朝城之後,不少人認為沈讓手段太狠,怕他心不忠。可沈讓用人不疑,說他願賭服輸,不會是不講道義的人。沈讓不苛待他,也不優待他,就這麼一路讓他從作戰部隊員做到了隊長,後來做到了組長。如果不是主官屁事兒太多他懶得當,他甚至指不定還能做個主官。
可是他從來就沒看明白過沈讓。
沈讓沒再問他關于這次外勤的事情。
城主推着輪椅,在病床邊,盯着葉峰那條傷腿。那條傷腿裹着層疊的紗布,紗布下頭藏着喪屍咬傷的痕迹,如今消腫了,是個人都能認出來。他救葉峰的時候沒猶豫過,他可以不在乎身體給葉峰輸血,去賭葉峰沒有被感染的那11%的幾率,可葉峰偏偏是那89%,卻又偏偏活下來了。
他盯着那條腿,目光如有實質,幾乎要透過紗布看見那個咬痕,恨不能生生将那條腿瞪穿。
被咬傷的人死了,是死一個人。被咬傷的人活了,那就不是死一個人能解決的問題了。
那是腥風血雨。
在某個瞬間,他是動了殺意的。
葉峰被他盯得發怵,咽了口唾沫,幹巴巴地說,“你把我救活,是我欠你一條命。我也就不追問怎麼救的了,省得知道太多,給自己找事兒。”
他能管住自己的嘴,但是腿上的咬痕是赤裸裸的證據。
“葉三爺。”沈讓突然開口。
葉峰冷不丁聽見這個久違的稱呼,愣了一下。他掏了掏耳朵,低下頭,看着自己的手,像是有什麼極有趣的東西在手指尖。他看了好半天,甚至把自己十根手指的紋路都數了一邊,終于沒等到沈讓的下文,隻好擡起頭來。
正對上一雙通紅的眼睛。
“你剛剛說,一條腿換一條命,作數嗎?”沈讓死死地盯着葉峰的眼睛,那雙眼睛赤紅滾燙,偏偏目光冷列如刀,“你要腿,還是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