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霍英這一路都在急行軍,從清源縣到岔河,冒着風雪一路疾馳,隻用了一天時間,過了河也絲毫不放松,把河面冰給砸裂了才算完。
裂開的冰河最少也要一晚上的時間才能重新凍上。
也虧得他帶的這批人身體素質強悍,能經得起這般折騰。
林漁的這副身闆卻有些熬不住了,颠簸一路,饒是她毅力再強大,這副還稚嫩的身子骨依然不行,意識到自己好像忘記了什麼,凝神細想,擡手掀開簾子。
“霍英,别再做其他多餘的事情。”此時她說話的語氣平靜,眼神卻很嚴肅。
霍英聞言臉色一肅,“行了,知道了,我還能把那小崽子生吞活剝了不成?”
他說着沒好氣地回頭看向隊伍後面,遠遠的,一個瘦弱的身影正努力地牽着一匹馬,跟在一群人身後在雪地裡艱難前行。
過了河的路更難走了,馬兒也疾馳了一路需要保存體力,且在風雪中走的速度也慢了下來,于是衆人下了馬,讓馬兒緩口氣。
“我就說姓顧的心眼比篩子還多,人都走了還要往你身邊塞個人來,他是算準了你不舍得下手宰人吧。”
林漁的提醒并不是沒道理的,一過河霍英就在心裡想了幾個解決此人的辦法,奈何他還沒動手就讓林漁給打消了念頭。
罷了罷了,不過是個小崽子。
好歹在洪廟村也被對方喚過幾聲“霍師傅”,且對方也并非一無是處。
“哎,看着那小子,别在路上死了。”
顧栓子這一路都不知道是怎麼熬過來的。
哪怕是已經殺過流寇,見過血,跟這一路冒着風雪風馳電掣趕路相比較,好像都已經不算什麼了。
他被凍得渾身冰涼,骨頭裡都在冒着寒氣,隻能遵循着身體的本能向前行,腦子裡也隻剩下了最後一個念頭。
他答應過清河哥的,他答應過的……
可他畢竟沒有經曆過這般高強度的行軍速度,于是漸漸力不從心,雙腿如同千斤重得再也擡不起來,直到他大腦眩暈,徹底暈倒過去。
……
林漁的離開對清源縣來說微不足道,對洪廟村人來說,也隻是有些遺憾罷了,但對顧家人卻不同。
顧小丫接連幾天都悶悶不樂,紅紅的眼眶始終沒消下去,顧二郎也好幾次看書看得失神,被夫子點醒了才後知後覺,起身行禮道歉。
屋内碳火燃得旺盛,暖意融融,就算在屋子裡聽夫子講一天的課都不會冷。
大哥安排了夫子教授他的課業,顧小丫也有專門的武師傅教導,如今顧家的境遇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他們也不再是困在洪廟村裡需要鄰裡照拂的孤兒寡母,他們住進了縣衙的青磚瓦房,哪怕室外風雪交加,他們也不會再受凍挨餓。
他們有厚實的衣物保暖,出行都有人打點,若不是阿娘閑不下來,他們連一日三餐都不需要自己動手,過去吃不飽穿不暖的日子仿佛是上輩子才有的經曆。
然而他卻怎麼都感覺不到踏實感,他也知道生活環境的變化由不得他們選擇,就說他們的村子,被流寇夷為平地,叔伯嬸嬸們不得不暫時遷居到縣城,否則就要凍死餓死在村裡。
可這種不踏實感還是壓在了顧二郎小小的心頭上,伴随着夫子的這一聲“小公子”稱呼尤為明顯。
他是什麼“小公子”?他就是個農家子,小丫也不是什麼“小小姐”,阿娘也不是什麼官夫人。
有道是“德不配位必受其累”,這些天他并沒有因為身份的變化而高興,反而憂心忡忡。
他擔心,這種境遇的起伏落差會讓他們的家萬劫不複。
今日的課程總算是結束,顧二郎從未有過這般的度日如年,他從書房裡離開,一路上都有人喚他一聲“小公子”,顧二郎蹙着眉頭步子越來越快,走到大哥所住的院落才停下來。
他被人攔下了,“小公子,先生現在不方便見您。”
顧二郎站定在月亮門前,止步,他也不為難門口守着的甲衛,這麼多天過去了,再遲鈍如顧小丫都察覺到了不對勁,更何況是他。
他總感覺大哥在做一件很危險的事情,大哥身邊的這些人也并不普通。
他還從顧氏族老那裡得知了消息,開春春種過後,縣衙将再次張貼告示,招募民兵,他們村很多人都積極響應了。
“那我就在這裡等吧。”顧二郎人小主意卻正,打定主意今天要見見自家大哥。
沒多久,一行人從院子裡出來,都是顧二郎不認識的,很快他被馮雲野領了進去,就見庭院裡待客處,擺好的茶碗還未撤去,四周皆有火盆,沖散了寒意。
“今日讀了什麼書?”顧清河看着來人,将手中茶盞輕輕放下,溫和問。
顧二郎走了過去,坐在他跟前,抿了抿唇,不答反問,“大哥,我們還回村子嗎?”
顧清河看了他一眼,今日的清河先生一身儒雅書生袍,衣領和袖口都是阿娘親自繡的青竹,讓顧二郎一下子仿佛回到了從來,沒了那層說不清道不明的氣勢隔閡,眼前的大哥又是那個熟悉的大哥了。
“這裡住得不适應?”顧清河伸手拉過幼弟的手,試探着,不涼,大掌将小手輕輕一裹,把人拉到自己跟前,半擁着他,給與幼弟安全感。
顧二郎低着頭,“不是的。”好日子誰會不想過,他為自己之前内心的不安和疑慮感到愧疚,他怎麼能質疑自己的兄長呢?兄長能回來,他們家也能不再擔驚受怕,阿娘和自己的身體也得到了很好照料,所以,他幹嘛要操心将來?
頭頂被兄長的大手掌輕輕撫過,“我知你在擔心什麼,但大哥這麼做,有我的理由。”
顧二郎的小手拽了拽大哥的衣袖,眼神戚戚然,“不得不做嗎?”
見兄長一時不語,眼神仿若瞬間放空了似的,他心髒微微揪起,聲音低低的,“大哥,嫂嫂是不是因為這個,才離開的。”
不然他實在想不明白,為什麼嫂嫂突然就說要去尋找親人,肯定是借口,盡管阿娘私下裡也勸過他,嫂嫂的大表兄找來了,那她也該跟着回家見見親人報個平安的。
顧家留不住她。
不等顧二郎繼續順着這個思路往更壞的結果上去想,頭頂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她不是。”
顧二郎愣了一下,“啊?”
顧清河揉着他的額頭,“她并不是因為這個離開的。”
“那是因為什麼?”顧二郎此時将自己一根筋的勁兒發揮到了極緻,非要得到一個答案不可。
便聽長兄深深一呼吸,“她有她要走的路,僅此而已。”
什麼啊?顧二郎對這個答案很不滿意,他覺得自己大哥在打太極,說得話他都有些聽不懂。
“可嫂嫂走了,你怎麼辦?”他看得出,大哥并非真的舍得放嫂嫂離開。
兩兄弟的對話在此時戛然而止,氣氛也變得讓人捉摸不透,就在顧二郎自覺失言準備道歉時,身側的人輕笑着出聲。
“她走,我自會追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