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清泉的玲珑殿,安瀾來的次數很少,雖說作為皇後他去哪個君卿殿裡的次數都不多,但冷清泉這裡又比别處來得更少些。原因很簡單,冷清泉作為明帝事實上的第一個君卿,他當年對冷清泉是很有些介意的。兩個一度針鋒相對,他恨不能讓對方趕緊消失,又如何肯駕臨對方的殿宇?後來雖然沒有了早年的敵意,但彼此也算不上親近,他除非是冷清泉生日這樣不得不來的情形,否則是不會往對方殿裡跑的。
如今時過境遷,他是至尊無上的皇後,對方隻是個普通的君卿,他再來這玲珑殿,心境是難得的平和與安甯,甚至有心情打量這院子裡的花草布置。
“那邊的幾株該打頂了,要記着打頂,别偷懶。這邊的兩棵,要勤澆水,水少了,葉子就不鮮亮了。”他随口吩咐屈膝迎接他的玲珑殿裡的侍兒,他在莳花弄草上雖比不得沈知柔,卻自問要強于冷清泉不少,此時也就不吝指導。
侍兒們忙不疊地答應,“奴才們記住了。”這些侍兒有好幾個都是他挑給冷清泉的,自然都肯聽他的話,此時見他很是認真地吩咐,全都拿出了恭敬至極的态度來領取懿旨。
安瀾這才往殿内走,他先不急着進内殿瞧冷清泉,在外間駐足掃視,觀察這玲珑殿中的家具擺設。玲珑殿中的家具都是去歲新換的,桌椅櫃屏全都繁複華美,擺設玩器也都是明帝曆次賞的,件件貴重精緻,就連帷帳簾慢都是内侍省新換的薄紗款,質地輕盈秀麗,圖案以出水芙蕖點水蜻蜓月下蓮開為主,最宜夏天。安瀾輕輕點了點頭,自言自語道:“寵君所居正該如此。”
隻是,這些家具與擺設,與玲珑二字全都無關。他琢磨了一下,對跟着他過來的客兒吩咐道:“去内庫傳話,把前個兒西境均輸使送來的那尊玻璃魚缸擺到淑君殿裡來。”
這玻璃缸本有三尊,明帝全都交給他安排,他在明帝和他自己的寝殿各放了一個,餘下一個存放在内庫,此時想起來便覺正好給冷清泉殿裡放上。
客兒連忙出去吩咐人照皇後的意思辦理,安瀾這才往内殿走。
内殿中,冷清泉因身體不便行禮,仍舊伏在榻上,聽見安瀾腳步聲,隻略撐起上身作出行禮的意思來,“臣侍見過皇後,皇後貴足踏賤地,親臨看視臣侍這微末之疾,臣侍不勝感激。”
安瀾連忙上前虛按住他的肩膀,“你身體不便,不需多禮。”他說着話視線便在冷清泉的脊背上細細掃了一下,心中暗暗吃驚。冷清泉這背上的情形比他以為得嚴重得多,敷着厚厚的藥膏,也無法掩蓋住上面黃豆大小的紅疹子。
怎麼弄成這樣的?他印象中冷清泉身體一向康健,也沒聽說肌膚上有什麼瑣碎的毛病。
冷清泉聽見安瀾這麼講,也不與他客套,落低身體趴在枕頭上,偏過頭來看着安瀾,見他額頭上薄汗瑩瑩,玉頰上赤紅似醉,好奇地問他:“皇後這是從哪裡過來的?走得額頭上都有汗了。”
安瀾聽見這才意識到天氣炎熱,自己連探了兩位君卿,有些過于辛苦了,他自行落座,先吩咐屈膝半蹲在一旁的冷清泉的侍兒廉兒道:“去給本宮倒杯茶來。”
廉兒聽了,向他熱情地推薦玲珑殿侍兒鲸兒自創的涼茶,“有涼茶,皇後主子用不用?”
安瀾以為涼茶便是把茶水冷成不溫不熱的,當下點頭道:“涼茶也使得。”
廉兒聽了,起身退了出去。
安瀾見殿中隻餘他和冷清泉,這才回答冷清泉的問題:“本宮從映天宮過來的,小瓊的父親進宮多日了,本宮過去瞧瞧他。你這是怎麼了?這疹子起得吓人。”
冷清泉也如他一般,不先回答他的話,而是先問他顧瓊怎麼樣了,“這麼說皇後是去瞧小瓊了,小瓊他怎麼樣?沒什麼事吧?”
安瀾眉頭微蹙,冷清泉的公主已經出嗣了,他對冷清泉便能夠暢所欲言,“不大好,竟像是生了一場大病,眼下一刻也下不得床了。”
冷清泉微覺詫異,“這竟是比前幾日又嚴重了?”
安瀾點點頭,很是坦誠地告訴冷清泉:“又嚴重了。唉,本宮從未見過懷個身孕不能下床的,他這一胎比當初知柔懷永樂還要兇險,隻怕後面還有苦頭吃呢。”
他此時已經猜到顧瓊這一胎多半不是自己懷上的,他雖不懂醫理,卻也知這用醫藥強行得來的胎兒,想要留住,必然要付出極大的代價,他心裡很是替顧瓊擔憂。
他去看視顧瓊的時候,兄弟情分還隻是口頭上說說,此時卻是真心實意地擔心顧瓊。畢竟是一起經曆過生死的兄弟,他并不希望顧瓊遇到危險。
他歎口氣道:“本宮真擔心他有個山高水低,那可怎麼辦呢?别說陛下心裡頭過不去,便是你我,與他同宮相處了這麼多年,不是兄弟也勝似兄弟,怎麼能夠不傷心呢?”
他想到顧瓊有可能遭遇的危險,一顆心就像被人揪住了一般。
冷清泉倒沒他這麼擔心,一來冷清泉對顧瓊的情分本就平常,二來冷清泉自幼練武,長大後闖蕩江湖,受傷的經曆非止一回,并不認為人有這般脆弱,三來比起顧瓊即将女男雙全稱心如意,冷清泉更加哀憐自己女兒出嗣唯有讨好明帝才能在宮中生存下去的後半生。
但安瀾這麼擔心,愁眉苦臉,冷清泉倒也不好一句話不說,出言寬慰他道:“皇後過慮了,小瓊不過是這陣子瞧着虛弱些,等生産了,也就好了。”
安瀾見冷清泉說得這麼輕飄飄,便知道他對顧瓊的事并不上心,輕歎了口氣道:“但願如此吧,本宮想着陛下是姚天女神挑定的天下至尊,女神當不會讓陛下傷心難過。”
他現在也隻能用這虛無缥缈的想法來寬慰自己,但是内心中的擔憂卻不能輕易消去,史書上最為英明偉大的帝王莫過于鳳輝帝,可那鳳輝帝的後宮也并非全都長命百歲的,有年輕早夭的,也有中年而亡的,讓鳳輝帝傷心備嘗,甚至一度憔悴到病體難支。
他不敢想象,倘或顧瓊撒手去了,明帝會如何?明帝表面上瞧着對顧瓊寵幸不如之前,但他自幼與明帝青梅竹馬,豈能不知明帝的心是極軟的,真到了生死永隔,所有的不滿都會被愧疚和悔恨所代替,明帝或許得好一陣子才能走出來,沒準根本就走不出來了。
冷清泉此時隻覺明帝與一般薄情女兒沒什麼不同,聽見安瀾這麼說,接話道:“皇後多慮了,像小瓊和臣侍這樣的人,本就不在陛下心裡有什麼不可取代的位置。真有個什麼,陛下是不會如何傷心的,便是傷心,也是一時的。朝野上下,更不會瞧着陛下傷心,沒準會給陛下送個年輕貌美的新君卿補缺位。新人若是個嘴甜會哄人的,過不得三五個月,陛下也就不難過了。”
他這話說得如此冷靜犀利,甚至沒有一絲抱怨與不滿,仿佛事情便該這般。安瀾被驚到了,瞪大了眼睛看他,“淑君你怎麼這般說?陛下豈會如此冷情呢?淑君你誤會陛下了。”
冷清泉輕輕哂笑,“倒也不是誤會陛下,實在是就是這麼一回事。女兒家死了夫侍,難過是難免的,可又怎麼樣呢?難過之後,還不是照舊過日子。春秋祭祀年節生朝,能夠想得起來他,擺個果品,灑幾點相思之淚,善待他留下的女嗣,也就算是情深義重了。有那一等薄情的,自己另納了新人,把女嗣交給别人養,朝歡暮樂,甜蜜恩愛,不過三五個月,就把這舊人忘得一幹二淨了,偶爾談起來,還會說這舊人沒福分長長久久地陪伴她。死人哪裡争得過活人呢?”
安瀾眉頭緊鎖,他難以接受冷清泉把明帝想象得如此冷酷,他生硬地打斷冷清泉的話,“陛下不會的,她是個重情的女兒,她不會這般冷漠的。”
冷清泉暗暗歎息,繼續毫不留情地揭破安瀾的幻想,“皇後是把陛下認定得太好了,這也難怪,陛下對皇後,從來沒有不好過。可是人心本就是如此,皇後試想,皇後所認識的凰朝貴女,有哪個是在死了夫郞之後就要死要活,沒多久也跟着去了姚天的?又有哪一個變成行屍走肉,木頭般地過完一生的?還不都是繼續活着,好生生地過日子,娶夫納侍生女育男,該怎麼樣就怎麼樣?”
安瀾語塞。他想他确實不曾見過死了夫郞之後變成行屍走肉的女子。可是,他仍舊難以接受明帝會對君卿的死亡無動于衷,他不能接受曾經被明帝深愛着的男兒,死後便如同一朵蓮花擲在水裡,除了初始的漣漪,再難有别的回響。
物忌傷己類,他雖然自覺比顧瓊得寵些,卻也不過是個男兒而已,他不敢想象有朝一日他失了恩寵,未來會如何?是否也會被天子忘在腦後,當初的甜蜜恩愛海誓山盟全都抵不過新人俊美的笑顔?
他隻覺自己的一顆心掉在冰窖中,再難以感知到這夏日的炎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