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安瀾的到來,顧瓊多少有些意外,他搬到這映天宮一兩個月了,父親到來也好幾日了,安瀾才來看他,口中說連日忙碌,今個兒得了個閑暇,心裡惦記着他便過來瞧他,實際上呢?他暗暗冷笑,安瀾便是再忙,心裡若真惦記他,哪會現在才來看他?他住的是皇宮裡面的映天宮,雖說距離安瀾的明心宮遠了些,卻也沒遠到天上去。安瀾分明是之前不想過來看他,眼下覺得他父親住在宮裡好幾日了,不來瞧一瞧,恐外人說閑話,這才來探視他。
心中不快,他就懶得給安瀾好臉色,當然他今日心情本就不好,便是想歡顔喜色笑語高聲地同安瀾說話也不能夠。
到今天他這身孕已經四個半月了,這個月份對于正常的身孕來說乃是孕中期,正是百無禁忌身強體健的時候。可他這一胎乃服藥所得,月份越大胎兒想要脫離父體的意識就越強烈,他這兩日稍微走動一下,肚子就隐隐作痛,晉兒恐他有流産之虞,便不準他下床了。他比之前更加嚴格地卧床養胎,一切事宜都在床榻上進行。
這絕不是一件輕松的事,不能下地,他就無法正常洗沐。正值酷暑,天氣炎熱,雖說他這房間中放滿了冰塊,相對清涼,幾個侍兒也不斷地拿着軟羅帕子給他擦拭身體,但晉兒怕擦拭肚腹過于頻繁,會讓胎兒受到驚擾,嚴格控制擦拭肚腹的次數。如此一來,他總覺得身上不夠清爽。
他是個對衣食起居都要求極高的男兒,這樣黏黏糊糊的日子,過上一兩日便已煩躁。偏偏晉兒說穩妥起見,他最好能夠保持這個狀态直到生養,便是不能足月生産,也盡量拖夠七個月,實在不行也要拖夠六個半月。
姚天男兒甚少有懷足十個月的,通常懷到八個月的時候,胎兒就會自己發動,絕大多數都可正常生産自然存活。七個月的胎兒,算是早産,大多數也可存活,六個半月的胎兒,倘能誕育下來,也大半可活。若是隻有六個月,那胎兒能否活下來就不好講了。若隻有五個月,胎兒是斷然活不了的。
他費心費力得罪天子得罪皇後,不就是想要一個能夠做終身之靠的公主嗎?這個公主他是說什麼都要保住的。算起來,他至少還要躺夠六十天。
他想一想這六十天所要受的苦,就覺得頭皮發麻,哪裡還有好心情同安瀾講話呢?
安瀾瞧他臉色虛白地躺在兩個疊放的繡孔雀藍色細绫枕頭上,聲倦氣懶,話都不怎麼回複,倒也沒有怪他。
安瀾雖沒有經過他這般卧床養胎的痛苦,卻也是孕育過皇子的人,頗能夠體諒男兒的不易,對于後宮孕養期間的種種嬌狂疏懶,向來都能夠包容。今日更忖度他多半是在怪自己過來探視得遲,越發願意寬縱他一些。
因而不管他是怎樣懶怠應對,安瀾臉上的笑容始終不改,和顔悅色地同他說話,叮囑他聽醫者的話,仍舊像以前那般喊他弟弟,“弟弟好生養着,養到美辰平安出生,便是皇室喜事。弟弟缺了什麼少了什麼,隻管遣侍兒告訴本宮,長樂那孩子,弟弟也不用費心,本宮自會照看他,從明個兒起,長樂晚間便同樂安一道回本宮殿裡用晚膳,學琴練字,背誦詩書,都由本宮來管,睡前再用轎子給弟弟送回來。”
安瀾沒有講明帝囑咐自己要對長樂更加上心好讓長樂将來順利給關家做少正君的話,隻談自己的打算。顧瓊有些不理解安瀾怎得忽然要幫他管長樂的功課,但他想到當初他同安瀾關系還算要好的時候,安瀾也曾經提議過替他教養長樂的事,便以為這不過是安瀾一時興起舊話重提,好同他舒緩關系。
今時不同往日,當初他還是很樂意把兒子送到安瀾殿裡教養的,安瀾在琴棋字畫詩書禮儀上的造詣,在整個後宮中都是屈指可數的,他相信長樂在安瀾身邊會有更好的進益,可是今日他同安瀾已經有了隔閡,彼此都已不再信任對方,他就不願意把兒子送去學本事了。
他果斷拒絕,語氣很是堅定,“樂樂白天有柳叔叔錢叔叔他們教導,晚上有我父親教導,就不勞皇後的大駕了。皇後這陣子獨自料理宮務,辛勞萬分,我豈敢再拿小兒之事勞動皇後?”
他這話說得算是客氣,但既沒有自稱臣侍,也沒有喊安瀾哥哥,疏遠之意十分明顯。
那句“獨自料理宮務,辛勞萬分”的話,聽在安瀾耳朵中,還頗有幾分刺心。
安瀾便不再堅持讓長樂晚間過去,一來他确實很忙,後宮大大小小的事,都在他肩上扛着,他既不敢放權給任何一個君卿,便隻能一個人獨任其勞,二來就算是明帝吩咐了他,但長樂還小,距離出降關府至少還有十年。他便是想要悉心教導,也不急在這一時,誠如顧瓊所言,這陣子顧邵氏在宮中住着,正可代勞。
顧瓊見他很輕易地就把口風收回去了,愈發覺得他隻是随口一提,沒有誠心。對方沒有誠心,顧瓊更加懶怠敷衍,當下便逐客道:“皇後沒别的事,就請回吧。天熱,皇後久留不便。”
他這話說得比方才要生硬許多,臉上的嫌煩之意也毫不掩飾,安瀾見狀,便知他所說的不便,不是自己不便,而是他本人不便。
安瀾多少有些尴尬,但想着他在孕中,性子嬌狂一些,也是人之常情,便也沒有怪罪,含笑着叮囑他,“弟弟靜心養着,瓜熟自落,切莫心焦。”
他能不心焦嗎?這事擱誰身上誰都得心焦,當初安瀾不過是懷孕早期嘔吐得嚴重些,就把冷清泉和陳語易叫過去好生排揎了一場,如今卻要他不心焦,真是嚴于責人寬于責己。顧瓊暗暗腹诽,連話都沒接,隻下巴點了點,算是聽見了。
安瀾看在眼中,也就不再理會他,轉頭對着他身邊伺候的侍兒吩咐了兩句,“好生照顧你們主子,若是躲懶憊怠,伺候出了差池,本宮斷不輕饒。”
侍兒們可不敢像主子那般拿大,一起屈膝行禮,恭聲答應:“奴才們謹記皇後主子吩咐,必會伺候好主子,請皇後主子放心。”
安瀾起身離開,随着他過來的侍兒們都一起跟着下樓。
走出樓門的時候,顧邵氏追出樓來,“皇後慢走,老身送送皇後。”
安瀾聽見了,腳步放慢了些。
顧邵氏直送到了宮門附近,估計顧瓊躺在床榻上,視線再難到此,方才繞到安瀾前方,屈膝行禮,替兒子向安瀾道歉:“瓊兒這陣子要整日卧床,連溲便都需在床上進行,他是個愛幹淨的男兒,如何能受得了這樣的苦?難免脾氣不好,方才他言語不恭,怠慢了皇後,老身替他向皇後謝罪,還望皇後大人大量,莫與他計較。”
這話安瀾是不知道的,顧瓊方才并沒有提,他剛開始同顧邵氏寒暄的時候,顧邵氏也沒有講,但想到方才顧瓊神色間的厭煩,倒也不像是假的。安瀾心頭微動,親手扶顧邵氏起來,“顧家叔叔請起,本宮同小瓊親如兄弟,他眼下懷着天子骨肉,正該好生休養,本宮如何會怪自家弟弟?”
他這話說得親切,但沒什麼實在的意思,顧邵氏隻當他當真在怪罪顧瓊,越發惶恐,低眉垂首地道:“瓊兒他便是給皇家誕養了十個八個皇子,仍舊是皇後殿下的奴才仆侍,皇後殿下生氣了,往後要打他要罵他都使得,隻請這陣子莫怪他。”
安瀾聽顧邵氏這話越說越嚴重,而這映天宮宮門附近既有顧瓊的侍兒,又有他身後跟随的侍兒,當着這麼多侍兒,他如何能夠落顧瓊的面子?當下燦然一笑,鄭重地寬慰顧邵氏道:“叔叔莫再說這樣的話,本宮瞧見小瓊受苦,隻有心疼的,哪裡還舍得挑禮?倒是叔叔這陣子要好生寬小瓊的心,本宮瞧他眉宇間似乎還是有些郁結。”
他性情高貴典雅,當着侍兒們說不出關心顧瓊在床榻上溲便這種難為情的話,便隻用郁結一詞含糊概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