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隻是一具腫脹得不成人形的屍體漂浮在水面上,實在不足以讓張烏露出驚訝的表情。但這似乎是光秃秃的白骨頭顱,沒有附着一點皮肉,甚至水下遮擋的部分還隐隐透出骷髅骨架的輪廓。
他不難想象有什麼東西扒在骨頭上,幫助這屍骨漂到水上吸引他的注意力。
像是一個不那麼完美但容易使人驚慌的陷阱,而且對于這個時候的絕大部分人來說,其實是非常神奇的一幕。隻是其中不包括他們這種見慣了神鬼之事的人。
既然這裡有人骨,就不能排除以往的人已經有過到達黑水潭中的經曆,但還是那句話,沒有誰和張烏提過這件事,他對此一無所知,隻能按照上一次來過周邊區域的經驗處理一切異常,因此多少有點束手束腳。
于是他耐心地又等了片刻,水中的白骨仍然安靜漂着,沒有出現什麼特殊反應。應該也不能出現。
張烏不擔心一具白骨能做什麼,但讓白骨出現這種情況的緣由大概需要他去探查一番,隻是眼下還有更重要的事情。
思索過後,他分出心神注意白骨,一邊着手開始檢查張虺的情況。
在此之外,張烏還要空出一點注意力警惕一旁臨近的深色冰岩。
冰層中的雜質太多,以至于冰川質地都顯得有些奇特,幾分幽藍,幾分深邃的灰暗,如漆黑山岩,又有些透明的質感。
張烏離得遠些時還不覺得,現在近了再分神之時,恍然餘光瞥見冰中仿佛詭影幢幢在不停走動,極其鬼魅。
然而正眼一瞧,又好像隻是錯覺,他隻能看見隐約的自己身形一般的影子斑駁映在冰上。
像他這樣,他們這樣的人最不信的大抵就是錯覺了,可惜仍然不得其法,需要試探,張烏就得做出茫然無知的态度。
這顆包裹着黑水潭的冰腔腔體的牆面很不光滑,探出犬牙交錯的冰淩,層層疊疊,大小不一,其中裡藏着豎目黑蛇能夠穿行的空間,否則無法解釋它們的出現為何令他也防不勝防。
張烏一直繃着神經,此時快速檢查了張虺的情況,他也算是松了口氣。
張虺脫離隊伍許久,狀态卻好得怪異,身上确實如張烏所料隻有輕微凍傷的痕迹,其餘的淤青也基本全是他的功勞,沒有發現難以察覺的特殊傷口。
而根據張虺發熱的身體表現出來的情況,張烏可以确定他到達這裡的時間更早,泡水也泡了有一段時間,皮膚便皺巴巴的。
他想了想,還是沒揭開張虺臉上的面具,上面的顔料已經混到一起,顯得無比醜陋。無數孔眼仿佛又帶來了無數陰森的窺探目光,哪怕此時張虺已經昏迷,看着還是令人很不适。
張烏留足了時間歇息,這也是可以等到張虺清醒的一段時間。
如果過了這個期限,張虺仍然沒有醒來,那就得做三手打算了。
沒有食物尚且還能忍受,但沒有水不行,張烏不清楚時間過去了多久,那些手段派不上用場,他心中還是不免有了一絲焦慮,仿佛時間在這裡也失去了意義。
他歇息的時候一直在心裡默默盤算,目光時不時移到随手挂在冰淩尖端上的一卷攤開的無頭蛇軀。
焦臭的肉香還殘留了點在空氣裡,蛇頭斷裂處油脂點燃的火焰十分微弱,但對張烏來說則是恰到好處,這些光線幾乎能照亮他視野裡的所有東西,後果就是使得他對顔色的區分變得越發困難。
黑蛇的屍體大約有十幾條,沒有老蛇,也沒有幼蛇,蛇身腥臭的血水順着冰淩棱角滑落,被引誘而來的模糊黑影在水面下緩緩膨脹、收縮一般,它們是在進食。
張烏總感覺忽略了什麼,但因為關注張虺的情況,略過了靈機一閃的空當,直到現在也沒回想起來。
随着時間流逝,他和張虺身上奇異的熱度都在慢慢散去,幾乎要爬到脖頸的紋身也漸漸消退,興奮起來的身體機能開始冷卻。
水下的黑影似乎也退到相安無事的距離,但張烏擡眼瞄了幾次,瞧着仍然覺得水潭一片漆黑,乍一看仿佛是深不見底的巨大坑洞。
找不到藤蔓——他們或許該轉移到另外的地方去,這裡情況不明,也不宜久留。隻是張烏不清楚張爻會不會被拖拽下來,他不打算繼續拖延時間。
不過在這種危險情況下,那小子足夠機靈,應該也不會一意孤行繼續裝死。
張烏等待了足夠的時間,張虺卻沒有醒來的迹象,他立即去看張虺,卻發現張虺雖然躺在一動不動,但眼睛已經睜開,臉和眼睛還是一同躲在面具後面,張虺沒有說話,也沒有一點疑惑似的,呼吸平穩。這個反應很不對勁。
張烏看着他,察覺到一絲古怪,開口詢問:“——”
但他隻發出一聲幹巴巴的氣音。
好像有一條炙熱的荊棘猛然突襲,死死絞住他的脖頸。喉頭艱澀的感覺阻塞了張烏欲要吐出的疑問。
喉舌無法運作,古怪的摩挲感從内裡傳來,像是有東西鑽進了食道,在緩慢蠕動。他匆忙扯開掩護面龐與脖子的衣物,手指觸碰到被汗水打濕的皮膚,什麼都沒有。
也許它在皮膚下面,在血肉裡。張烏見過不少類似的情況。他應當是最不懼怕的人,可凡事都有意外,就如此時此刻。
發癢的感覺在咆哮發熱的血管與僵硬的肌肉之間流淌,然後是能夠緩解這種麻癢的甚至顯得非常愉快的疼痛。像是傷口愈合,然後重新撕裂,甚至有些痛快。
疼癢的知覺促使張烏繼續努力說話,也不是說給張虺聽了,他想看看情況嚴不嚴重。
可這次他卻隻發出了非常輕微的、近乎氣音的沙沙的聲音,接着就是控制不住的咳嗽。
張烏想要壓低聲音,這在寂靜的黑水之上未免太過吵鬧。可越想忍耐,越覺得難以克制,他總不能去切開自己的喉嚨。
但這個念頭一出現,張烏心裡确實開始蠢蠢欲動,覺得不妨一試。好在痛苦的感覺漸漸有了消退的迹象,仍然癢、疼,卻逐漸在他能夠接受的範圍裡了。
忍過了最難受的那會兒工夫,張烏才注意到張虺昂起腦袋來,似乎是在看他,但整個人的态度還是顯得十分異常。
他沒有心情探求張虺目光中的情緒,而是半側過身去,用力按壓忍不住吞咽的喉頭,試圖在渾身發毛的不适下緩解糟糕的感覺。
......各種意義上的糟糕感覺。
張烏也是慢半拍又想起那塊石片,手掌往濕透的衣物裡摸索。
石片很容易拿到手裡,可重量好像變了。他悉心感受,意識到它真的發生了未知變化,也可能是裡面有一些他不知道的東西消失了。
張虺仍然沒有表達什麼,他的視線不含有一點情緒,直到張烏換了個姿勢,張虺看去的目光還是沒有變化,内裡空洞,十分專注,也極其虛無。
他的動作、神态與姿勢都是在看,但卻沒有在看的意義。好像坐在這裡的隻是一個人模人樣的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