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夜無夢。
已經睡飽了,一身疲憊幾乎盡消,就是床有點硌人。雖然李壞喜歡硬一點的床鋪,但也不至于要讓床硬到覺得硌骨頭,這躺起來的感覺實在是不舒服。
……等等,他何時睡着的?
又睡在了哪兒?
奇怪的聲音從不遠不近的地方傳來,像是在吸溜面條,又像是在啃東西,分外古怪。
李壞立即清醒過來,鯉魚打挺般從硬床上翻起身,動作還沒完全做完,身上卻有了被束縛住的微小觸感,有什麼拉拽着他,不僅是胸口上,還有兩臂,而随着李壞上半身向前用力,這股拉拽的力度也在慢慢變小。
他不得不試探性壓低重心,曲腿半跪在床上以便穩住身體。
咔哒,輕輕的突兀聲響,一個較輕的東西落到了李壞面前。
似乎是從自己身上掉下來的?
身上沒有一點疼感,但李壞還覺得有些幻覺似的隐疼,他無暇顧及掉落的東西,下意識捏了捏胳膊和腿上的肌肉緩解似有似無的疼痛,好在這種飄忽的感覺很快散去,昏昏沉沉的大腦也逐漸清晰起來。
他記得自己摔下去了。
幽深的井口有種詭異的吸引力,但空氣裡飄散的氣體是蛇毒的味道,很淡,毒性也很低,對普通人都不會有什麼影響,但對特定的人來說就不一樣了,何況是李壞。
——何況吳三省還偷偷添了點東西。
他應該會看見一些三省想讓他看見的東西,時間會在幻覺中無限拉長,而死亡則會拽回他迷失的自我。
可實際上李壞的體感是睡了個長覺。這有點奇怪。
四周昏暗至極,李壞不知道自己在哪裡,停滞的感官慢慢恢複,古怪的聲響連綿不斷。這個地方還不是全然的黑暗,他适應着極其微弱的光線,摸索幾回腳下踩着的床面,發覺躺過的地方居然是冷硬的石頭,壓根不是什麼床。
這時,李壞已經摸到身上纏着的東西,沖鋒衣的拉鍊已經開到底,裡面原本是一層單薄的長袖内衫和保暖内衣,可保暖衣也被劃開,但隔着這層内衫,似乎有什麼順着衣服與身體之間的間隙鑽進去了,正扒拉着他胸口、兩臂以及肩膀上。
他反手去碰,在肩膀上摸到一根東西,手感有點奇特,顯然那條狀物已經被體溫暖得不涼了,李壞不禁覺得有些荒謬,想起了曾經看見的李琵琶的糟糕樣子,現如今就是風水輪流轉,今天該到他了。
然而随着他蹲伏着身體,緩慢挪動雙腳,那些條狀的不明物體都在往下掉,發出窸窸窣窣的摩擦動靜。微硬的觸感極其熟悉,李壞冷不丁想到九頭蛇柏,又想到蛇身草……呃,多腳蟲子。
他默默将剩餘的東西從身上拽出來,發覺沒有後續,那些東西的聲響逐漸變小,似乎正在遠離,而奇異的進食聲響再次回歸。
李壞又翻了翻沖鋒衣的兜,衣服口袋裡的工具都消失了,便隻摸了個空,最不妙的是,應急的餅幹和僅有的幾顆巧克力也沒了。
李壞的肚子不餓,但醒來後牙齒發癢,很想用東西磨牙。這種感覺勉強還能忍耐,其次實在不行他等會就去削樹枝成棍子,或者洗幾顆鵝卵石也能用磨牙。
他想起來剛才的聲響,再次伸手,終于去摸索落在面前的東西。冷的、硬質的,同時還有較為圓滑的輪廓,這個形狀,好像是一副眼鏡。
李壞還沒看見這副眼鏡長什麼樣,整個人便已經先有些安心下來,因為是眼鏡,然後是墨鏡,最後便是黑瞎子。
難道那個從井口上下來的人是黑瞎子?
新世紀的第一天,甚至還是淩晨的時候,黑瞎子風塵仆仆找上門來,李壞大抵永遠也忘不了那一夜。人免俗不了孤獨,免俗不了矯情,看他自來熟地指指點點,那種寂寥的氛圍也就沒了。他要炒飯沒要到,隻能一副在李壞這裡受了氣似的惡狠狠地吃面。
黑瞎子的态度就好像忘了誰也不該忘掉他。他如此理直氣壯,李壞雖然半信半疑,還是自然而然地理解錯誤了他們之間的關系。
雖然是朋友,但還沒熟絡親密到這個地步——而現在,李壞沒有辦法了,私人空間遭入侵後,他已經無力去拒絕黑瞎子。
那個時候,黑瞎子眼睛的狀态還要好一些,但仍然有點可怕。
治愈的可能性有些低,但不是沒有,再之後會更低,按照黑瞎子的行為習慣,或許會直到無藥可救的那一天。可車到山前必有路,到了那種時刻,可能才是李壞有辦法的時候。
這個辦法産生的契機卻是李若琴。她比李壞還了解李壞的身體,了解這種不似人的生命活力。再說了,沒有他,黑瞎子還能去找長神仙,隻要未到山窮水盡之時。
李壞不免情緒有些低落,可能是面對過與李若琴有關的人。下墜的短短時間裡,李琵琶的反應更是使他心驚。
他不願意再想些有的沒的,把眼鏡揣回口袋裡,又發呆了幾分鐘。
李壞有個好習慣,他喜歡一切向好的方向思考,就像倒黴時下一次就該輪到走運,現在不好也還有未來可以期待。所以他的負面情緒也會來得快也去得快,隻剩下一點點。
過了一會,耳邊奇怪的聲音再次響了起來,李壞回了神,後知後覺想起來情急之下被丢棄的背包。說起來,背包裡還裝着三省托給他的東西,李壞一時之間有些茫然,隻能在心底選擇相信吳三省的智慧。
視線仍然不清楚,隻能看見黑暗之中一切東西的大約輪廓,李壞眯了眯眼睛,看出了身邊有個勉強算是人形的東西。
距離不算近,但也不遠,奇怪的響聲正是從那東西身上傳來的。
它就在李壞蹲着的這塊石頭床旁邊。不太規整的人影可能是席地而坐的姿勢,反正大差不差,兩肩之間隻有一點點的奇異凸起的物體,像是人被砍頭沒砍幹淨,于是冒出了一點,看起來卻又不會是腦袋的形狀。
那東西的兩隻手,應該算是手吧,彎曲向前的手向前往下作捧狀,似乎拿着什麼。
人影身邊堆着許多人頭大小的東西,剖成兩半,甚至有些已經碎了。這個不寬大的空間裡還飄着一股腥甜的古怪氣味,混雜在蛇身草獨有的苦澀之中,并不難聞。
李壞輕輕嗅了嗅,他适應了昏暗的環境後,又從這氣味裡得到了訊息。
這東西是李琵琶,他正在吃西瓜。
李琵琶身上那種古怪氣味此時已經全部消散了,帶給李壞的厭惡也沒了,轉變為更友好的氣味。然而他聞着這股味道,隻覺得有些失落。
他默默盯着這個人影,一直保持警惕的肌肉有些松懈下來,李琵琶當然也知道李壞醒了,空出隻手去碰地上的手電筒,随口道:“秦嶺的雨停了,你也該醒了。是做了什麼噩夢嗎?你似乎睡得不太好。”
雨沒停,隻是短暫歇一會,但秋天已經到了。
至于噩夢,當然是一夜無夢。
李壞不是會做夢的人,偶爾會産生的一些幻覺也不算是夢。不過他還沒有來得及反駁李琵琶的話,就被光閃了一下,雖然手電筒的光不正對着他,但他卻好像很久沒見過光了一樣,被這麼閃了一下,開始覺得眼睛有些不适了。
他下意識偏開臉閉了閉眼,緩和了一會眼睛上的酸澀,才再度睜開眼:“沒有做夢。”
光線不算強,可李壞想了想,還是把眼鏡拿出來,果不其然,這是一副墨鏡,眼鏡腿上有些小小的字。他将墨鏡架到鼻梁上,往下推推,遮擋住絕大部分光,卻又留下一絲餘裕,足夠李壞觀察李琵琶身上的變化。
眼前的光景重新昏暗不少,不适感卻消退很多。他似乎有點理解黑瞎子的做法了。
李琵琶背對着他,結實的肩膀上綁了很多繃帶,透出些深深淺淺的紅。他似乎也不在意李壞的視線,繼續啃西瓜,嘴巴歇空的時候又說:“我聽見你說在說夢話。說什麼下雪了,你可是做了一個關于雪山的夢?”
清脆的聲音很響亮,咔嚓咔嚓的,響亮到光是聽着就感覺到了他手中西瓜的汁水豐沛。
李壞聽出了他聲音裡的期待,淡淡道:“讓你失望了,我不說夢話。”
——也不做夢。
但李琵琶沒有和他争辯的意思,轉而又是一陣狂啃西瓜的動靜。
李壞疑惑地站起身,頭頂很快就觸及這個空間的頂部,不得不略微彎着腰。他用手摸了幾下,似乎是漆黑的山岩,嵌合了一些切面光滑的白色石頭。
但李壞視線一掃,發覺是他錯了,如浮雕般的密密麻麻的藤蔓虬結在石壁上,頭頂最多,因而他腦袋上面也垂着不少纖細的末梢,其餘四牆的絕大部分石壁上都自上而下攀附着許多植物,隻是沒爬到地上。這古怪的藤蔓不用說,又是他十分熟悉的種類。
方才就是它們在“作怪”。
李壞又低頭,看見地上的那些西瓜皮,大部分都較為完整,沒有稀碎,紅瓤白肉都挖完了,隻剩下軟得不成樣子的綠黑條紋的瓜皮。他大約數了數,發現合起來的話有近十個,也沒有腐爛,看起來都是近一兩天吃的。
真不怕吃壞肚子麼。
李壞正這樣想着,面色酡紅得似酒蒙子的李琵琶已經捧着半個小西瓜轉身:“你吃不吃——”
他明顯愣了一下,神情一下子清醒不少,可能是有些驚詫李壞戴着一副墨鏡,但那絲情緒很快淡去,他沒問為什麼,也沒問哪來的,顯然知道這幅墨鏡的來曆。
李琵琶虛着眼,注視那雙遮掩在墨鏡後的金色眼睛,其實也不算金色,隻是在手電筒的光下變得仿佛金色一樣,眼睛裡尖細的瞳孔漸漸擴散開來,慢慢變得圓潤。變得可親、溫柔。
他當做沒看見,又重複了一遍:“你吃不吃西瓜?”
李琵琶裝模作樣地咳了幾聲:“這是我喜歡的那種瓜的最後一批了。四川那邊聽說已經新開了一些種植基地,明年大概會有許多賣的。”
那西瓜不大,也就人頭大小,皮薄水多,裂口自然,内瓤鮮紅,瓜籽黑亮,看起來已經熟透了。
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李琵琶看起來傷勢不重,李壞莫名略感欣慰。
他沒穿上衣,腰腹上裹了一圈的繃帶,直至左肩,又将左臂膀也纏完了。肩膀處繃帶邊緣下的皮膚有些古怪的陰影痕迹。李壞瞄到那處陰影,頓時覺得有什麼忘記了,思索半晌,當然沒有想起來。
李壞對此習以為常,該想起來的時候自然會想起來,便移開視線,搖搖頭表示對李琵琶的瓜不感興趣,但很快又移回去,李壞找到了差點忘記的重點:“你沒事吧?”
這臉色看着不太正常。
李琵琶解釋了一句:“隻是有點熱。”
其實算不上熱,隻是有點悶。
李壞下了石床,踩到一灘水,一股混着西瓜汁水香氣的腥味更濃了。
李琵琶又低聲說:“我沒事。西瓜給你留了一半。”
李壞看着他,仍然沒說要還是不要,他現在隻想問:“這是哪?”
“你叔準備的山洞。”李琵琶說着,又繼續咔嚓咔嚓地吃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