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琵琶的手估計已經不成樣子了,居然還有力氣撐起身體把臉湊過來,可能是在看他死沒死,但李壞也看不清楚他的表情,痛到極點後,反而沒什麼感覺了,這種體感也算得上駕輕就熟。
他隻剩下一些模糊的感官,最後還聽到李琵琶隐約罵了一句髒話。
而後李壞的意識陷入真正的黑暗裡。
或許是睡着了的。但他無知無覺。
睡夢總是稍縱即逝,隻能以醒來後的狀态、身邊的标識、日月星辰的變化評判時間的流逝。失去了這些對照物,就無法得知時間的變化,究竟是幾個小時,還是半個世紀。
可對李壞來說,相當長一段時光裡,空間是複雜多變,時間也是變化莫測。他無法錨定自己的存在感,活在别人的人生裡。
那個時候,他應當是沒有自我的。
剛來到世間的嬰孩能有什麼自我呢?他隻會去學一切他能見到的事物。
銜果的小鳥叽叽喳喳,紅果子落了地,他便也放開了歌喉,其實也不知道是誰在叫,是李壞想唱歌嗎?還是他不由自主地從嗓子眼裡發出了悅耳的鳥鳴。
他可能是在學,但前半截哭聲仍然留在雪地裡,後半截則被困在喉嚨裡,再也沒發出來。
學的行為先是主動,後是被動,其實都是李壞的錯覺,其實一如既往,他的喉嚨是被這隻小鳥攥住了。
他沒有學得什麼。
勞作的莊稼漢汗如雨下,李壞與他扛着鋤頭獨自出行,一同感受烈日炎炎,随手驅走腿上的螞蟥。
泥土與河水令人安心的氣味溢滿鼻腔,腳下踩着的溝渠裡蕩漾的水波也是暖和的。他低下頭,慢吞吞洗淨了手,又把濕粘得發癢的碎發往頭上一抹。
幹裂的大地也會泥濘,野草叢生的水溝終于到了水該肆意流淌的時節,沉默寡言的他又背着竹子編的背簍去摸洞裡的螃蟹。
一條極長的仿佛看不到首尾的水溝奔流在廣袤無邊的田野上,水溝兩邊的泥土牆壁上布滿螃蟹的泥洞。李壞曾經擔心過,但他從來不會被夾住手指,也不怕被夾手指。
清涼的水溝裡草葉搖擺,随着他的動作又渾濁起來,水速很快,因而幾秒之後又恢複清澈見底的模樣。隻可惜洞裡大多都是豆丁螃蟹,也不知家長們都去了哪,這實在有些過了。
李壞看着這雙被風雨洗過的滄桑大手又把小得可憐的螃蟹一個個塞回水渠的泥洞裡。
時間如同攪碎的漣漪,也許是幾年光陰,也許不過眨眼的一瞬,到很久以後,李壞還是分辨不出這段記憶裡的時間是如何變化的。他們可能很早就站在一起,一同迎接小雨細密落下,審視田裡整齊排開的秧苗。
尚且不明白許多事情,隻會發懵的李壞心中也會生出喜悅,然後他走進屋,就着壇子裡的泡蘿蔔吃了一碗早上剩下的涼粥,一切便突兀的結束。
再往後的許久,李壞還是很少見着人,他多是和大貓一起磨爪子,與羱羊在岩壁陡立蹦跳,是山間盤旋飛翔的幼鷹。
他還見過一個愛潑墨的旗袍女人,很受歡迎,身姿格外有韻味,隻不過那時的李壞并不識男女之情,也看不出來别人眼裡熾熱的是欲望還是傾慕的情緒。
她靠着漂亮的容貌與身姿遊走在許多人之間,甚至不需要多笑就能引來更多觊觎的視線。女人看着冷漠,李壞卻知道她心中燃燒着的火焰多旺,噼裡啪啦,仿佛一個危險的爆/炸/物。
她擅長許多事,時常會在鏡子面前一邊擺弄自己的軀體,作出妩媚動人的表情,一邊嘲諷一些讨厭的人。
女人唯一的短處是寫字,真的很醜,因為她是左撇子。
他後來得到過她的一紙秘訊,不再是女人的視角,是真真正正地看見了。實際上李壞也不知道她的真名,别人都喚她小雅。那條疊得緊密的小紙片被他換了個地方,躲過了一些人,最後到了真正該去的人的手上。
再遠一些的記憶裡,他還與話痨的一個男人一起分食許多的生魚。
這個男人的到來總會伴随着一陣輕而慢的鈴聲。生魚也總會帶着濃重的血腥味,很惡心。李壞有時會一口下去,把魚吞完了,又被這人使勁兒拍,大抵是因為沒給他留一條。
這時旁邊的另外一個總是沉默的人就會出現,他們也許是在交談,但蛇不在乎,蛇也聽不懂,以至于很久以後,李壞回憶起來也隻是一段模糊不清的話。
他待在這條蛇軀裡的生活最平穩,最無憂無愁,既不會突然跌落高山粉身碎骨,也不會被其他的肉食動物咬碎喉嚨、撕扯掉羽翼。
隻除了吃飯的時候。
李壞讨厭血的味道,也讨厭聞着血味就會興奮起來的自己,原本不是這樣的。可他意識到這點的時候,隻能慶幸與之同來的沒有食欲,慶幸他不會對人産生興趣。
後來這種厭惡逐漸演變成更劇烈的反應。
——他不知道自己是何時醒來的,也不知道醒來了多久,赤裸的身體下面綻放了一朵猩紅巨大的血肉花朵,躺起來濕濕軟軟的,還有些黏膩。
流淌的血水僅剩一點點的熱度,濃郁的腥氣刺激得李壞的眼睛發酸。
翻卷血肉的軀體很長,上面閃爍着若隐若現的光亮,一路延伸向外,進了門裡。
他面前有着一扇大門,而在門裡,李壞看見了很多蟲子,無數密密麻麻的腳,數量多得可怕。
這時,他聽到了一個逐漸靠近的腳步聲,很輕,輕到幾乎是假的,但李壞就是感覺到了,知道有一個腳步聲。
他慌不擇路,在無法理解的古舊建築裡摸爬滾打,偶爾會出現幾根不引人注目的藤蔓拉拽李壞往上攀爬很高的柱子。
很多、很多奇怪的東西,似乎是鳥,但大得出奇,鳥臉也近似人面。它們立在梁上,一排排的,腦袋跟着李壞的移動而緩緩打轉,顯得好奇,但不太感興趣。
然而那道輕快的腳步聲如影随形。
李壞心髒幾乎要被吓爆了,他無處可藏,甚至這時候沒有一個應該出現的母親給予他安全感。
他的眼淚不停落下,試圖蜷縮身體藏在角落裡。前面不能走了,是一條死路。
李壞聽着越來越近的腳步聲,突然,另外一個聲音出現了。
有人喊住了腳步聲的主人,語氣中的不滿溢于言表。
腳步聲最後動了幾下,顯出有些猶豫掙紮的樣子,但最終還是漸漸遠離。
那些人走了,李壞仍然呆在原地又過了一段時間,他不知饑渴,不畏嚴寒,躲在角落的感覺很好,好到讓他不願意再次移動,也不在意身邊聚集得越來越多的藤蔓、奇怪的鳥……直到幾隻很長的多腳蟲子的出現。
他再次想要逃離,而一切也如他所願。
幹掉的血污、漫山遍野的積雪,以及赤條條來到這個世界的渾渾噩噩的李壞。
他終于步入了真正的陽光之下,同時,遇到了一個等待已久的女人。可惜,她等待的對象并沒有來,反而看見了一個在荒山野嶺裸奔的男人。
李若琴詫異的神情可以有多種解釋,但多年後李壞已經再也想不到好的解釋了。也許一切早有征兆,畢竟她說他是擁有人的皮囊的野獸,未擁有人的羞恥心。
可李若琴把野獸教成了人,給予李壞作為人的尊嚴。
……他該醒來了。
就是這樣痛苦的醒來,一切迷惘都會以最快的速度消失。
該死的混蛋,為什麼自己愛吃魚就給它喂魚——李壞也陪着一起吃了好久的魚,沒有去除内髒,還混着人血。令人作嘔。
深入大腦的疼痛是比以前回憶時更痛的感覺,及時止損才是正确的,可惜絕大多數人都學不會這一點,他也是一樣。以至于李壞睜開眼的時候,整個人還是怔愣迷茫的,像是睡了個非常糟糕的覺。
然後他更怔愣了。
雪山,多麼有魅力的兩個字。李壞幼時在一座雪山上出生、死亡、再獲得新生。遭人丢棄,又因此獲得異于常人的漫長壽命,說是命運弄人也不過如此。
在他的心裡,它早已經被賦予了世界上獨一無二的意義,是一瞬的墳墓、短暫的冰冷、長久的溫暖,能夠撫慰一切的憂愁煩惱。原本等同于家這一字。
那時候他尚且年幼,但記性很好,好到了剛剛睜眼就能記住周圍的一切,冰冷的雪,極度的寒意,偶爾幾棵幹枯的樹。
但不可否認的是一個疑問。
一個嬰孩如何被抛棄在深山雪地裡,在李若琴的必經之路上,又如何在多年後再次與她相遇。
李壞敢深思這一點嗎?
他還是回避了。
所以遭到李若琴背叛的時候,先到來的卻是一種感覺,一種“終于來了”的感覺。
現在李壞睜開眼,就看見那樣的雪和山,每一片飄散的雪花形狀、落下的速度與角度都刻在他想不起來的記憶裡,視野裡的每一點都很熟悉。嬰孩稚嫩的手腳在這樣的環境下很快失去了溫度,不由自主發出哇哇的哭聲。
可惜荒山野嶺之境,哭嚎不會為他招來救援的熱心人,而是引來了一條餓肚子的巨大白蛇,它如同在海中遊弋的魚,很快溜到了孩子面前,将一個女人的尖銳喊聲甩得很遠。
它龇着牙張開了巨大的嘴巴,蛇的頭部開合的關節和其他動物不同,下巴可以張開得很大,有些蟒甚至能張到180°。
猩紅的口腔在李壞面前展開,兩顆毒牙不停往下沁着淡紅色的液體。
女人警告的喊聲在靠近,但更快的是蛇湊近的大嘴,仿佛死亡的步伐一樣急促。
也許李壞曾經是這樣認為的。
他早已不記得過去的想法。
如同夢醒時分,萬事皆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