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的上半身挂着空蕩蕩的衣衫,看起來很瘦,但臉部卻大而長,是一種看不出來具體樣貌的奇特面容,但很像馬的長臉,仿佛頂着個駿馬腦袋。黑瞎子暗自在心裡比了比,就冒出來的這節軀幹加上馬頭,估計得有三米長。但看手臂的長度,他懷疑地裡還藏着幾米。
它也不知道是覺得有趣,還是看笑話,總之,它就默默看着黑瞎子和李壞,沒有做出多餘的動作,黑黝黝的眼珠子緩慢轉動。
原諒黑瞎子用長這個詞描述它吧,雖然他後來也知道了這個東西是個人(他穿着衣服、會說人話、性情溫和),就是之前伸出手摸李壞頭的那個人。但這人長得這麼奇怪,看起來就像是那些長長的泥像,像是那奇怪神仙畫上的神仙,誰能知道這居然是個人啊!
長長的手臂攀附着周圍的建築物,現在它就像一條柔軟的蛇一樣伸着脖頸俯視他們,但卻不像泥像那麼冰冷悚然。
它的眼神極其淡漠,卻很富有智慧,很哀傷,是對這個世界的洞悉與悲憫,是世人認知中看破紅塵的佛陀應有的眼神。
如果不直視它的眼睛,不長久地看它的眼神,黑瞎子恐怕很難看得出來這些屬于人的情緒。而馬似的長臉卻又賦予了這個怪物一絲古怪的溫馴,讓人覺得它是無害的。
黑瞎子想,這太奇怪了。他居然覺得它的眼神就與好運看别人時不自覺的目光一樣,不是單純的看人,而像是透過人看見了其他的什麼。
李壞也仰着臉看它,視線掃過它套着褴褛舊衣的幹瘦身體。那衣服很大,大到仿佛直筒式的編制口袋,也像是洗過多次而隻剩下了蔽體的作用。
而對人類來說,衣服也是一種底線的尊嚴,他看着它,突然有些傷心起來。
“好久不見。”對視了一會,怪物一樣的“佛陀”居然低下頭來,它操着一口比李壞還流利的普通話,隻是聲音很沙啞,啞到像冒煙的幹炭,能摩擦出火星子。黑瞎子繃緊了神經,卻見這馬臉的怪物極為人性化地瞥了他一眼,那一眼仍然沒有攻擊性,很是包容,它再去看李壞,就說:“真好,您的頭發黑了很多。”
此話一出,他們都知道眼前的怪物或許是熟人。現在也應該是他,而不是它了。沒人糾正他的錯誤,李壞的頭發不是黑了很多,而是又白了少許。
李壞拍拍黑瞎子的手,黑瞎子會意地放開他的腰。李壞便往前走一步,問道:“你認識我?你是誰?”
長得像怪物的人注視着李壞,似乎看出了他的毫不在意,也看出了他對自身過往的興趣乏乏,這種感覺很奇妙,李壞覺得他們的思緒仿佛在此刻共通。所以對方不答反問道:“我們有過幾面之緣。您忘了嗎?”
這個疑問有點像埋怨,李壞也不太适應被稱作為“您”。他條件反射先道了歉,然後解釋:“我忘記了很多事。”
“我知道這不是您的錯。這樣也好。”馬臉怪人的手與身體軀幹一樣長細,骨節凸顯得很明顯,隻附着一層單薄蒼白的皮肉,像是蒼涼的石頭,像是竹竿子。
那條奇長的手臂探到兩人面前,頓了頓,才觸碰李壞伸出去的手掌,他眯了眯眼睛,怪異的臉部上浮現出一絲淡淡的笑意:“您還是和過去一樣覺得世間很快活。這很好。至于我,很多人都喜歡叫我……長神仙,您現在也可以叫我長神仙。您身後的病人需要幫助嗎?他的身體情況看起來并不好。”
“長神仙……”
“因為會長高。所以就叫我‘長神仙’。”
長神仙的手又慢慢移到了黑瞎子面前,細長手指上的筋絡勒得清晰分明。他自然看得出來黑瞎子的警惕,也沒有催促,仍然平和地看着黑瞎子,隻伸着可怕的手。李壞反應過來,拉了拉黑瞎子的手臂,粘着泥土的手按上去糊了幾個泥印子,于是黑瞎子也學李壞那樣把手遞了出去,笑着說了聲:“你好,長神仙。”
長神仙也對他點點頭。
李壞沒有再說話,而是專注盯着長神仙緩慢的舉動,看着看着,他反而露出了很茫然的表情。他不覺得面前這個怪異的人身上有危險的感覺,但同時,他也沒有産生熟悉的感覺。
長神仙很快就把手縮了回去,實際上他也沒有對黑瞎子做什麼,隻是像對李壞所做的那樣,碰了碰黑瞎子的手掌。他對黑瞎子搖了搖頭,然後又對李壞說:“我和以前相比變了很多,您認不出來也很正常。”
他長而大的手撿起地上的石闆,往旁邊壘起來,很快就撿拾出了一個長條形入口的大洞。“您現在也不要多想,一切順其自然更好,想多了會很頭疼,可忍着也一樣不好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