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酒下車時,這場宛如滅世洪水一般的暴雨,已經悄無聲息地停了。
剛才還下着雨的時候,這座城市的人好像都躲起來了,街上連輛出租車都找不到。現在雨停了,又螞蟻出洞一樣窸窸窣窣地多了起來。
港口這裡也一樣,開始有船主和工人出來檢查貨箱和設備了。琴酒壓下帽檐,避開了三五成群的人們。
——港口的城堡。
哪有這種地點。誰會在港口邊上建城堡,地基會不會沉陷另說,光是機械的噪音和來往人群無窮無盡的騷擾就夠受了。
還不是有次看到某個貨港的全景照片時,杜淩酒突然指着那堆高低起伏的山丘般的箱子,笑着說:“你看這些箱子,像不像那種……玩具積木塊堆起來的城堡?”
琴酒擡頭望了望那張舉起來的紙。
形狀倒是錯落有緻,但這些箱子與其說像城堡,不如說像監牢吧。誰想住在這種全封閉的地方,跑都跑不掉。
當然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城堡裡的公主們确實也是像在坐牢。不然為什麼隻要随便來條惡龍,就能輕輕松松擄走,連牆皮都傷不到?分明是公主自己要跑。
“很有趣?”
“有點。”杜淩酒說,“我有時候會想,如果世界也是這樣一個個巨大的箱子,又是誰來把它們堆疊起來的呢?”
“……”已經是形而上的領域了。
琴酒對這種過于宏觀的哲思不感興趣,他眼裡隻有當下的現實,而且這種事的笑點實在莫名其妙。
不過他還是嗯了一聲表示已讀,然後繼續排布手下的行動計劃了。
——直至今日,那一道同樣莫名其妙的電話,再把這段記憶翻出來。
杜淩酒先前自從接通了電話以後,就沒有對他說一個字。
無論是組織配給的,還是杜淩酒自己的手機,都做了多重的安全認證,不可能裝在口袋裡誤觸。所以電話一定是杜淩酒撥出來的。
這或許意味着,出現了某種不方便開口的危機情況。
于是琴酒隻能耐着性子聽了一堆亂七八糟的聊天,什麼技術好壞的——情報組的家夥就喜歡八卦這種花邊消息。而且誰關心波本的腦子有沒有被炸壞啊,廢話那麼多。
在他的耐心即将消耗殆盡的時候——
一點熟悉的,槍支保險拉開的聲音,突然彈動了最敏感的那根神經。
琴酒停住了腳步。
他的視線下沉,斜向右側,那裡原本有一路鞋印,帶着未幹的泥漬。印痕不重,而且軌迹并不平直,有幾枚還拖出了一片擦痕。這個人走路都走不穩。
鞋印終結在了面前這座大門的邊緣。琴酒打量了一下這扇看上去相當沉重的鐵門,以那個人細細的胳膊,能挪開這一點縫隙鑽進去,已經是竭盡全力了。
他後退一步,擡頭望去——兩側的集裝箱堆成了高聳的小山,顯得中間這座有十幾米高的水泥混凝土倉庫仿佛凹陷下來一樣,确實像是城堡的正門。
也虧杜淩酒能找到這裡。
琴酒走到門前,側耳聽了一陣裡面的動靜。
很安靜——隻有一個人的呼吸聲,沉重、斷續,好像随時會接不上似的。
他伸出手去,扳住門邊,鐵門發出刺耳的刮擦聲,緩緩洞開了足以容納他通過的位置。
那個呼吸聲稍微停了一秒,馬上又重新開始了。
琴酒踏進門去。
頂到天花闆的、幾近滿載的鋼制貨架,從他身側沉默地退後。固定用的木條和包裝袋堆滿了貨架的間隙,路過的時候能聞到一絲刺鼻的黴味。
本來應該是糟糕的體驗——
然而有一種過分濃郁的,剛被暴雨洗禮過的竹林一般的香氣,徹底統治了這座密閉的倉庫。就像已經注滿水的深池,即使知道水裡還有其他的東西,也感受不到了。
琴酒從來沒有被籠罩在這麼強烈的、屬于杜淩酒的氣息裡。好像這瓶酒已經從陳列架上重重摔下去,玻璃碎片散落一地,幾乎熏人的香氣撕開淺淡清苦的氛圍,明刀出鞘一樣毫不掩飾地散發出烈性的本質。
他在黑暗的地下賭場裡逮到杜淩酒的那一夜,對方也一度洩露出些許攻擊性,但強度遠不及現在。隔日再見的時候,西裝革履端坐在保镖們中間,就完全沒有了。
琴酒偶爾會很懷念那種銳利的攻擊性。為此他願意聽從那位先生的指令,留在港島,幫忙掃幹淨聶展青留下的爛攤子——隻有對着敵人的時候,杜淩酒才會像一條被冒犯地盤的蛇,直起身來,冰冷地注視着獵物,蟄伏到最佳時機,然後一口咬中。
在這種時候,濃烈的竹葉香氣會如同滿月的潮水一般暴漲起來,美酒醉人。
氣息最濃的地方就在前面那座貨架後面,右拐。
臨到跟前,琴酒反而不想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