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來沒打算去的。
那個冬天很寒冷。
大雪不止,連接半月都不見停,放眼望去,厚厚的積雪白茫茫地覆蓋了大地,連嵯峨野宮依附的山巒都不見往日的片影。
但是,信鴿千裡迢迢送來的信件說那位老住持已經病重,懇請她前往治病。
她策馬奔騰,冒着不停歇的風雪前往那裡。
大雪封山,馬兒再不能跑,人更是不能上山,但她還是不顧神官的阻攔,一步一個腳印地往山上走。
風雪中,呼出的霧氣轉眼就被飄揚的雪絮卷走,她的睫毛沾着雪絮,嘴唇凍得蒼白皲裂,但她還是不停前進。
淺薄的日光落在雪地上,某一刻,盯着盯着,眼前突兀地就是一黑。
“看不見了……”
她空白地說。
太陽的光照在白茫茫的雪地上會反射,若是白天看雪景太久,就會患上雪盲症,暫時無法視物。
她在漆黑的風雪中踩空了一步,跌在了雪地上。
——「你還真是慣會逞強。」
黑暗中傳來幽幽的歎息。
她胡亂摸了摸空氣,感覺十二歲那年失明後的不安與驚惶仿佛再次回到了她身上。
但是,有冰涼的手輕輕牽住了她的指尖。
懸在心頭的忐忑像一塊瞬間有了落點的石頭,她輕輕呼出一口氣,安心地笑了起來。
她忍不住道:“……是你嗎?”
——「你問的是誰?」
她微微愣住。
——「是你那個所謂的“太陽”,還是我這個會吃人的“妖怪”?」
她的指尖痙攣了一下。
——「……不是他的話,讓你很失望嗎?」
那個聲音這樣說,聽上去有些寂寥。
但是,黑暗中的手還是牢牢抓着她,沒有放開。
——「這邊。」
——「站起來,我牽着你往前走。」
——「明日朝,不要害怕。」
就此,所有的彷徨好像都已遠去。
她笑了起來,努力站起來,在黑暗中尋着那道無形的指引不斷地往前走。
櫻花的香氣迎面而來。
她仿佛能看到對方幽紫的眼睛在櫻花雨中遙遙地望來。
大雪中,帶帽的披裘被狂風刮起,雪粒飛上眼睫,呼吸和腳步已經慢慢變得沉重起來。
但是,黑暗中剝開了一絲光,伴随着手上如霧般撤去的掌心。
她一愣,下意識挽留,但是随着雪盲症的治愈,白晝的光驅散黑暗,手邊空無一人,出現在眼前的,隻有通往寺廟的長階。
心中的失望一如既往,熟悉得令她沉默。
沉重的梵音穿透寺門而來,有灰衣的僧侶從寺廟裡走出來,驚訝地看着她獨自出現在長階下。
趕忙将她迎進去,但是,年輕的僧人隻是惋惜道:“住持他今天淩晨就圓寂了。”
她猛然一頓,說:“我來遲了嗎?”
“不。”僧人雙掌合十,微微低頭颔首:“請不用感到自責,他已經預料到您會趕來,他最後特地托我給您帶句話,他說,有時候,一些事情、一個答案,不用太強求,也不要太執着,他的死也一樣,他隻是像蟬一樣脫殼去了極樂世界,回到了佛祖身邊。”
她先是一寂,然後才問:“……他是要我抛卻放下的意思嗎?”
空白一樣的茫然爬上了她被風雪打得仿佛落了霜的臉龐,但她卻固執地說:“……可是,不試試拼盡全力的話,我會不甘心。”
“住持說,蟬的空殼,撿起還是丢棄,都經由你那兩根手指。”
“……”
恍惚間,她好像透過這句話回想起了老住持佝偻的身影。
他是那麼像一棵蒼老的菩提樹。
當晚,大雪呼嘯不停,無法下山,她在寺廟裡歇下。
寂靜的黑暗中,她突然嗅到了櫻花的香氣。
空無一物的夢中,她好像看到有漆黑而稠長的發絲在漫天的雪絮中輕盈地飄揚,伴随着一朵又一朵盛開的櫻花。
驟然從夢中醒來時,她睜開的眼睛無端地發顫。
一絲惡寒從腳上竄起,讓她莫名地顫抖,她感覺有些難受,但還是從被褥中爬起來,披着單衣,拉開門,從屋裡走出去,一路尋着花香穿過寺廟裡幽深的長廊,最終在盡頭處看到了黑夜裡綻放的櫻花。
深夜裡的雪已經小了許多,本不存在于寺廟裡的櫻花樹确确實實開了。
绯色細密的花瓣洋洋灑灑地随着雪絮飄落,櫻樹下立着一抹人影,遙遙望去,看不清臉,但是,有一襲稠長的黑發在飄,身上披着的禦衣繁貴而莊重,看上去就像來自京中的貴公子,也像畫卷中濃墨重彩的精怪,分不清是神還是魔。
“……是誰?”
她抱着披肩,站在禦所盡頭寒涼的晚風中看着那個本不該出現的人影:“……是你嗎?”
對方似乎在笑。
——「怎麼了?睡不着嗎?」
“……沒有,就是夢見櫻花開了,醒來後就想出來看看。”她空白地說:“……沒想到真的開了。”
——「因為春天就要到了。」
“還離得遠呢。”她隔着遙遙的距離說,也不管他聽不聽得見:“得等到寺廟在除夕夜裡敲起一百零八聲鐘聲,春天才會到來。”
他似乎被她逗笑了。
但她久久地沒有動作,隻是看着那抹影子在飄落的櫻花雨中明明滅滅。
直到對方朝她伸出了掌心。
——「不過來嗎?」
——「你在害怕嗎?」
——「别擔心,寺廟的人不會發現的。」
——「沒有人能讓我們分開。」
——「所以……」
——「來到我身邊,明日朝。」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隻要一靠近,你就會消失了。”她恍然地說。
——「怎麼會?我一直都在等你。」
“等我什麼?”
她空白地問。
——「等你出現,等你來找我,等你走向我,來到我身邊。」
“……那你為什麼不能自己走向我呢?”
她輕聲問,唯恐驚擾什麼,也仿佛在對記憶中的那個人影說。
攤開的指尖一頓,随即細微地蜷起,他的沉默與失落仿佛彌漫在了滿目的風雪中。
——「你曾經能那樣固執而堅定地追尋他,難道就不能也這樣對待我嗎?」
“這是不一樣的。”
她近乎難過地說。
——「怎麼不一樣?」
“就是不一樣。”
微微埋怨而郁悶的言語伴随着霧氣從嘴角漫出,她探頭,有些火急火燎地從走廊上走出去,融入了那片漫天的飄雪中。
最終,她還是歎了口氣,就像十二歲那年初遇一般,一步一步地向櫻樹下的影子走去。
一步,兩步。
雪地上留下腳印。
她一定是受到了蠱惑。
從第一次見面就受到了他的蠱惑。
當伸出去的手搭上對方的指尖時,浸在櫻色中的存在似乎餍足地彎了彎嘴角。
——「你看,你一定會走向我。」
——「一直以來,都是如此。」
冬夜的雪景和櫻花雨太過迷蒙,仿佛蒙了一層怎麼也揮不散的霧氣,叫她看不清對方的臉。
她分不清自己是在夢中還是現實。
隻知道,對方微微低下頭來,輕輕用雙手捂上了她的耳朵,就像捧着她的臉一樣,冰冷的呼吸離她極近。
——「你的耳朵凍得很紅哦,不冷嗎?」
她寂寂地眨了一下眼,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他近在咫尺的臉。
“……不,好像還有些燙。”
她這樣說。
“我感覺全身都很燙,心髒也跳得很快。”
他輕輕靠過來,閉上眼,用額頭碰上她的額心,紛紛擾擾飄落的櫻色中,她幾乎能夠窺見他眼皮上绛紫而神秘的色彩。
——「發燒了嗎?」
“……應該是的。”
她懵懵地說。
——「你可真是脆弱。」
他嘲笑似地說。
——「又生病了,你這副人類的血肉之軀,實在太脆弱了。」
“……其實已經有兩年沒生過病了。”她不甘示弱地反駁說。
“……隻有我生病的時候,你才會這樣出現在我身邊。”
——「所以你是故意生病的嗎?」
“……我有這麼任性嗎?”
——「你沒有嗎?」
“……”
——「你一直都很任性,又固執,從我遇見你開始,就一直不知道該拿你這點如何是好。」
“……你也就認識我兩年而已。”
他優雅地笑了起來,沒有反駁。
很快,他又發出歎息。
——「你明明擁有治愈他人的神力,卻始終無法治愈自己。」
——「每次都隻能這樣硬生生挨過去,今夜大抵又是難受的一晚了。」
“以前可能是。”她卻說:“但是,現在已經不一樣了,因為,有你在我的身邊。”
——「……可是,我并不能為你緩解病痛。」
“沒有關系。”她垂下眼睛,恬靜地笑道:“我遇到了我的太陽,而他也讓我遇到了你,因為遇見了你們,我已經擁有抵禦病痛的力量。”
——「這到底是一種什麼力量?」
他茫然而不解地問。
“你不能理解嗎?”她掀起顫動的眼睫,溫軟的目光直直地望進他的眼睛裡。
纖細的豎瞳微動。
就此,他發出了寂寂的聲音。
——「……如此說來,難道我與他,果真是不死不休的宿敵?」
“這又是什麼意思呢?”
她茫然地問。
微微放開了覆在她耳朵上的手,他擡掌,輕輕接住了一片落櫻。
——「或許那人類說的是對的,明日朝。」
——「有些事,不可太執着為好。」
——「你一定要找到他嗎?」
“難道你也要阻攔我嗎?”她沒有猶豫,但是,每次回想起記憶中的少年時,她總會情不自禁地垂淚。
她聽到自己固執到可悲的聲音在說:“但是,我一定要找到他。”
“就算窮盡一生,就算身死魂消……”
“我也想要找到他。”
——「……」
那一晚,遙遠的雪夜已經很模糊了。
隻隐約記得最後有缭繞的狂風刮起,櫻雪迷亂,幻覺一般的人影擡手任由掌心中的落櫻随雪絮一起飄逝。
恍惚間,他似乎歎息一般,幽幽地笑了起來。
——「斯世如空蟬,人間有變遷,櫻花開複謝,頃刻散如煙……」
——「原來就是這般……」
……
從高天原回到人間,再次踏足在結實而遼闊的大地上,明日朝竟感到了一絲久違的害怕。
距離上次來到人間,已經過去了幾百年。
人世的變化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如今世間各地都湧現出成群的妖魔,據說是因為狹間的封印有所松動。
預言之神所代表的高天原從數千年起就不怎麼幹涉人世,但人類已經從漫長的歲月中得到了饋贈,學會了抵禦妖鬼的術法,倒也一時間維持着一種微妙共存的平衡。
但是,無論如何,狹間都得加強鎮壓和封印才行,人間絕對不能再重蹈六惡神的覆轍。
她本來還有些憂心自己要去到狹間所在的位置需要斬妖除魔一路殺過去,她本來都已經做好了要花上一段時間的準備。
但當她再次回到人間後,據說各地湧動的妖潮都如海浪一般褪去,仿佛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在牽制引誘她前往災禍旋渦的中心。
原來他真的在等她。
許是如此,前往狹間就變得出乎意料的順利起來,途中,她還遇到了一位來自高天原的神衹。
踩着雕漆的黑樨木屐,春日和煦的陽光中,她撐着油紙傘,在堆積簇擁的垂櫻下穿過了山間一道道刷着朱漆的鳥居。
向上延伸的長階神道悠長而靜谧,遍布斑駁的花雨和光影,數十道鳥居上朱紅燙金的詩箋借由蹁跹的日光盡數刻在了她的身上。
某一刻,她突然停下腳步來,回頭。
枝桠上的鳥雀被驚擾,紛紛飛離了枝頭。
彎月的銀輝在周身沉浮,深藍如墨的長發披着繁複的禦袍,外形高挑的男人年輕而俊朗,分明還殘留着些許青澀的眉眼深邃又肅穆,冰冷得異常,就像鬼斧神工的神像,第一眼望過去時讓她不自覺地屏息斂聲。
第二眼,她從他擡眼來時疏離而淡漠的眼神中窺到了一絲與須佐之男和月讀相通的影子。
他比她所認識的神明正符合神祗的想象。
冰冷,肅穆,莊重,又威嚴。
“……你是?”
“吾名荒,來自高天原之神祗。”
他低緩而平靜的聲音很契合他給人的第一感覺,很輕,卻很有重量,但是,他下一句話就讓明日朝沒忍住笑了出來:“吾師月讀讓我來人間協助你。”
“啊,月讀大人真是的。”無奈的語氣,她彎了彎眼睛,沒忍住擡手挽袖掩了兩聲笑,對方冷淡而疏離的目光似乎因此從她無名指上的冷戒上掠過。
明日朝說:“原來您就是荒大人,我聽說過您的名諱,我是勢夜,這是月讀大人賜予我的名字,您也可以叫我明日朝,接下來請多關照。”
他冷淡地“嗯”了一聲,神情沒有變化分毫,叫人難以捉摸。
在真正見到荒之前,明日朝對他的定義是“月讀最喜愛的孩子”,是“預言天賦最高的星之子”,她想象過月讀偏愛的孩子、那些可愛的孩子們忌妒的對象會是怎樣的形象,沒想到竟是如此的……不苟言笑。
雖說是預言之神的弟子和孩子,但是荒不是八面玲珑、擅長言談的類型,她嘗試過和他聊天談笑,嘗試過窺探他的好惡與他拉近關系,但是他往往不假辭色,連一個冰冷的眼神都沒給她,其肅穆沉默的模樣如同冰冷的石像本身,容易讓她聯想到曾經嚴苛教導她的神官。
她向來不是很擅長應付這一類長輩的角色,明日朝有些不知道該怎麼和他相處。
好在神明來無影去無蹤,神秘又無形,并不是時刻跟在她身邊,他和月讀口中的協助還沒個具體,他似乎也有自己的職責所在。
“疼嗎?”
輕輕握住一隻骨瘦如柴的手,她端坐在簡陋的草屋裡,詢問生病的人。
在前往狹間時路過最後一個村子,明日朝幫忙超度安葬了一位病人。
臨死時受病痛摧殘的人類掉光了頭發,變得瘦骨嶙峋的,連喘氣都像破了口的風琴箱一樣變得尖銳而粗糙,好像連呼吸都已是一種折磨。
沒有家人和子嗣,生前做為遊醫大半輩子都在拯救他人,最後自己卻被病人傳染了難以治愈的疾病而迎來了死亡的終點。
“比病痛更折磨人的是他人的言語。”
在尚且清醒還能說話的時候,他向她哭泣着訴苦:“他們嘲笑我沒有頭發,他們說怎麼連我都染上了病?他們已經不相信我的醫術,我在最後難道連這點價值都要被否定嗎?”
“醫者不自醫,請不要過度苛責自己。”她安慰他。
他搖了搖頭,說:“我讨厭所有人,我好痛苦,我好憎恨。”
他說:“我自認當了一輩子好人,我将行醫拯救他人當成一項使命,可是如今,我卻開始讨厭這個世界,讨厭看到你們這些健康的人,讨厭你們在陽光下的笑容,為什麼隻有我必須這樣去死?為什麼到最後,我會變成這樣心生怨恨的人?為什麼我感覺自己變得如此醜陋?好憎恨,好憎恨這樣憎惡着他人的自己,原來我也有這樣醜惡怨毒的模樣。”
“沒有關系,你已經做得很好了,在我看來,你其實是那麼偉大,所以,安心休息一會吧。”
輕輕撫上對方枯稿而蒼白的臉,她一直陪在他身邊,直到最後咽氣,輕輕抱住了對方,為逝去的人合上了眼。
荒的出現悄無聲息,就像月光遊離而來,抱手倚着門框,其高挑的影子幾乎頂到草屋的木梁,讓她不要再耽擱時間。
“離狹間越來越近,你的速度卻越來越慢,你在害怕什麼?”
他很犀利,也很尖銳,一點都不圓滑,一股公事公辦的作風,聽上去更像是某種警示與督促。
“若是害怕狹間的蛇神,當初又為何要來?”
她回頭,色彩冷郁的神明幾乎遮蔽了屋外所有的日光。
她感到不知所措,就像當初面對那位嚴厲訓戒她的神官一樣。
雙方的沉默來得突然,明日朝半晌後才點了點頭,笑着安撫他說:“别擔心,我會去的。”
“即便我不喜歡那裡。”
她不喜歡狹間。
八岐大蛇大概也不會喜歡。
但她不僅僅不喜歡狹間,或許連帶周圍那片土地也不太喜歡,即便那裡有着郁郁蔥蔥的綠意和漂亮的落櫻。
明日朝再次前往那裡時,卻驚訝地發現如今在那附近竟有人類居住,而且還不少,規模甚至逼近一座城邦。
據荒所說,如今狹間有異動,但是這附近卻像台風眼的中心一樣詭異的風平浪靜,早些年,各地人類為争奪領土建立政權而聚集,很多不知情的人類将其平和當成神明的庇護,開始往這裡遷陡,目前當地由一位豪坤城主管理統治,一直頗為安定。
但明日朝以巫女的身份進入城邦後,還沒來得及打聽和探查清楚,當晚就聽聞豪坤的孩子失蹤了。
她歎了口氣,拿起自己弓和箭,在離開前腳步一頓,随即又提起早些時候城外買的點心,往夜色裡走去。
火光在燃,士兵們舉着火把争相奔走在城中的各處,瑩亮的暖色劃過草叢,明日朝拿着不久前向城主讨要的東西,依據尋人的陰陽術指示,邁向了城外。
找到城主的孩子對她來說不是一件難事。
撥開夏夜的草叢,綠意瘋長的草坡上好似漫起燒卻的迷霧,螢火蟲的光暈在逐漸升騰而來的氣中隐去,她聽到黑暗中有窸窸窣窣的動靜響起,像某種動物爬行的聲音,而獨自貓在河邊哭泣的男孩還是五、六歲的年紀。
“是長髓彥大人嗎?”她輕輕出聲。
小獸般的泣音戛然而止,一雙被淚水染亮的眼睛如初生的幼鹿望來。
走過去,單膝蹲下,牽住他的手,她從善如流地笑道:“我是勢夜,今天來到城裡的巫女,現在城裡的人都在找您,您怎麼自己到這兒來了?”
小小的孩子哭紅了眼,隻是茫然地搖了搖頭。
她将其抱進懷裡,站起來往來時的路走回去,很快,臂彎裡的孩子就哭累睡着了。
但是,周圍的霧氣變得愈發濃厚起來,夏夜的風呼嘯而起,流動的空氣好像被抽幹了溫度,她感受到腳下瘋長的雜草胡亂地低伏,取而代之的,有什麼冷硬的東西蜿蜒地爬上了她的腳踝。
對此,明日朝隻是說:“就算你不這樣做,我也會來的,所以你不要對這些人類動手。”
【哦呀?何出此言?】
似笑非笑的聲音從漆黑的迷霧中傳來。
黑暗中,無形的氣流卷來夏夜燒卻的霧氣,朦朦胧胧間,好像有人影在凝聚,成形。
她感覺到身後有什麼輕輕地倚過來,一根又一根手指冰冷而尖銳,就像彈琴一樣,戲弄似的搭在了她的肩上。
【這可不是我能控制的,我現在可還離不開狹間,但這片土地從數千年前起就已被我的血和瘴氣浸染,難道無知的人類自己闖入了危險的森林裡而被殺死,最終也要怪罪到我的頭上嗎?】
明日朝沒有戳穿這個孩子是如何獨自穿過城門的看守來到城外的,隻是将手中提着的點心輕輕放下,說:“給你帶的東西。”
【什麼?】
“禮物,用神明的話來說,你當成是供品也行,近來人類中興起的點心,你應該會喜歡的。”
說罷,她直起身,沒有再理會身後的聲音,徑直便往前走了。
因為找回了城主的孩子,明日朝一夜之間成為了城裡尊貴的客人,得以暫時留下以享受城主的報恩。
接下來幾天她在城中打聽了一下情況後才知道,如今會占蔔驅魔的術師或巫女很容易得到城主的青睐,當今的城主早年本隻是頗有家産的獵戶,因為所在的村莊夾在兩個城邦之間而飽受戰亂之苦後,便帶着父老鄉親另尋他鄉。
途中,他得到了高天神明的指引,讓他一路前往這裡安邦定國,并要求他散盡家财廣招能人術師,清除周圍的妖祟魔瘴,方能在此地安居樂業。
明日朝不确定那位來自高天的神明是否是遵從月讀的旨意,她也不确定如今這片封印着蛇神的狹間所在的土地就算表面上沒有了妖邪魔瘴,又是否适合人類生存。
在城中的第四夜,她借了筆和墨寫下拜帖,準備次日去拜訪城中遠近聞名的術師。
但是,某一刻,桌案上的墨水被打翻,漆黑的色彩鋪展開來,搖曳的燭光伴随着扭曲而來的影子在地上恣意地蜿蜒,明日朝突然被一股不容拒絕的力量拉扯着按倒在地的時候,屋中豎起的折合屏風描繪着綻放的桃花,也虛虛地映出了另一個身影。
她的胸口劇烈地起伏了一下,看見有雪白而柔順的長發如瀑般紛紛擾擾地垂下,拂過了對方的眉眼和她的眼簾。
在夜裡突然襲擊她的家夥既不是好色之徒或有壞心的人類,也不是醜陋憎惡她的妖物,相反,那是不可冒犯亵渎的存在。
俊美分明的臉龐在朦胧的夜色中側首,冷梅的香氣伴随着傾落的長發萦繞而來,豔麗的紅彩就像冬夜綻放的紅梅,洋洋灑灑地潑在了雪白的衣飾上。
梅色的瞳孔漫不經心地偏移至狹長而妖異的眼角,又随着纖長而細密的眼睫而漫不經心地垂下,他的面容變得有些蒼白而瘦削,因而顯得冷豔和清冽。
一種陰郁而鋒利的美。
但即便面貌有了些許不同,她還是一眼認出了這是八岐大蛇。
驚駭之餘,她依舊緊緊地攥着自己手中的毛筆,仿佛那是目前唯一能給她力量的東西。
但将她連着雙手一起按倒在地的力量大得讓她動彈不得,很顯然,他已經有了經驗,她一時間無法像之前那樣用箭刺穿他的喉嚨了。
對此,他淺薄的嘴角似笑非笑,唇間金色的蛇鱗若隐若現,其優美有力的頸項正随着偏頭而拉扯得微微緊繃,被一條黑金的長蛇刺目地盤旋繞過。
他說:“你竟然用那種人類的食物就想要打發我?”
“難道你不喜歡嗎?”她看着上方居高臨下籠罩而來的影子,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是你喜歡的櫻餅,未來的你會很喜歡的。”
他的表情沒有變化,蒼白如沒有生氣的石像。
她無法窺探他的情緒。
柔軟的白袍依着淡淡的紫袖覆蓋着她由火鼠裘而制成的白衣和绯袴,對于他出現在這裡,她的心裡不可抑制地湧現出幾分危機感。
但他卻仿佛已經看穿了她的憂慮一般,用一種輕漫而譏诮的語調說:“如今出現在這的也隻是一道虛影分|身,狹間目前的松動也隻能洩出一絲神力做到這種程度,這樣說會讓你安心一點嗎?”
當然不。
她掙了掙分别被按在耳畔的手:“放開我。”
“還是說,你要親自進狹間來看看?”
偏頭,他微微眯眼,沒有了慣性的笑,如今細微耷拉的嘴角仿佛已經很久沒有笑過:“看看我當初被天羽羽斬摧毀了神格的神軀如今還是如同餓殍殘骨一般被釘死在那凝滞而沒有盡頭的時空中,這樣你是否會覺得安心痛快一點?”
說話怎麼這麼奇怪?
她微微蹙起了眉頭:“我知道了,你先放開我。”
這時,屋外傳來侍女的聲音:“勢夜大人,剛才聽到這邊傳來不小的動靜,是發生了什麼事嗎?”
“……沒有。”她不動了,目光警惕地落在門扉外映出的影子上:“隻是我自己不小心打翻了墨水,不要緊,你先下去吧。”
“是。”門扉上的影子低伏下去,很快就消失了。
等到周圍安靜了下來,她才警告似的說:“城中設有結界,你莫要搞太大的動作。”
“你們人類那點把戲難道還妄想窺到神明之姿嗎?”他毫不掩飾自己的輕蔑。
他說話的聲音總是很輕,語調相當從容和優雅,仿佛在念一首和歌和詩:“不過即便如此,我還是奉勸你趕緊讓他們離開這裡,這裡可是狹間的所在,是我這樣的大惡神的封印之地,你不怕他們哪天就被我殺了嗎?”
她犯了難,說:“我這幾天觀察了一下,如今他們生活得不錯,城主也管理得井然有序,人類本就好安逸,居安思危的意識不強,一時要想勸動他們搬離不太容易。”
他終于輕輕彎起了嘴角:“若是你需要的話,我可以幫你制造一點災禍吓跑他們,這樣就隻剩下你和我了。”
“災禍就不必了。”她有些啞言,不确定自己能不能穩住這位喜怒無常的神明不給這片土地再次帶來災難:“若是順利的話,我應該會在這裡呆個十幾年,如果你能不作亂的話。”
“隻是十幾年?”他一挑眉:“一眨眼就過去了。”
“嗯……”她斟酌了一下,沉吟道:如果這裡的人類活得再久些,或是能延續得更長些,那我大概會留下來幾十年,上百年,甚至可能是上千年。”
“……果然。”他微微眯眼,突然就譏诮地笑出聲來:“人類更能讓你停留,即便你也沒多喜歡他們。”
淺顯的笑意并不能驅散蛇類身上與生俱來的危險和陰冷,他尖銳的獠牙在唇間若隐若現,是天生遊刃有餘的毀滅者:“但我頂多隻會給你兩百年的時間,你還是快些想辦法讓他們離開這裡吧,數千年過去了,狹間的力量早已減弱消退了許多,沖破須佐之男設下的封印也隻是時間問題,到時候他們若是都死了,你又該怪我了。”
她點了點頭,小心翼翼地蜷了蜷指尖,詭異地感覺到他的心情似乎開始變得不錯。
但是,很快,他的目光就落在了她的冷戒上。
本就不及眼底的笑意像剝落的蛇鱗一般褪去。
非人的豎瞳冷冰冰的,初看像紅梅般豔麗的眼睛,細看卻是血液幹涸凝固的顔色。
“你和月讀締結契約了?”
她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這樣問。
好像她做錯了什麼事一樣。
這明明和他沒什麼關系。
“如果那能稱得上是契約的話。”
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