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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傳記四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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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目光壓迫下來,就像野獸逡巡自己的領地一樣,充滿了審視和打量的意味,一寸一寸地從她的身上剜過。

半晌後,他說:“他隻是給了你新的身體。”

“他還給了我新的名字。”她說。

“隻是一個名字。”他不以為然,根本沒有意識到那對于她來說意味着什麼:“月讀給你取個名字就能讓你對他這麼死心塌地,那我也給你取一個好了。”

說罷,他竟好像真的思考起來一樣,隔了一會才優雅地笑道:“叫「八上媛」如何?”

“挺好的。”

她給予了肯定。

他細微地舒展開冷豔的眉梢。

但她又道:“不過,你有取名的權利,我也有接不接受的自由。”

他頓了頓,那副落了雪般的身軀仿佛伸長出困異的枝桠。

“我不明白你為何唯獨對月讀那麼寬容?”

他露出無法理解的神色。

很淡,還帶着些許興味,不知道是一種掩飾還是什麼,但和他慣有的笑一樣,輕飄飄的。

“高天原的神都那麼虛僞,三貴子尤甚,你連須佐之男都憎恨過,卻不曾憎恨月讀。”

“你明明已經知曉他做了什麼,他對你所做的事,和以前的我有什麼區别?”

她卻問:“你說這些是想要我憎恨月讀大人嗎?”

就此,凝滞的壓迫感一閃而逝,他保持着那張面具,陷入了一種怪異的靜默中。

片刻後,他終于慢慢地放開了對她的禁锢。

古老的神明直起身,寬大的掌心輕輕一撈便将她從冷硬的地闆上了抱起來,好像也不在意她是否會用靈力凝出利箭攻擊他了。

靜默中好像保持着一種微妙的平衡,她沒有急着打破,而是将手中的毛筆放好,案桌和紙張已經被墨水染得一塌糊塗,正滴滴答答地往下落,在地闆上留下一灘刺目濃稠的黑色。

若是處理不好的話,今後恐怕會留下永遠都擦不幹淨的污漬吧。

她正要想辦法擦拭,但是一旁的八岐大蛇隻是輕輕擡了袖輕飄飄地佯裝一揮,地闆和桌面就轉瞬幹淨如初,仿佛什麼錯誤都沒有發生過。

神明擦拭污漬,比吹掉灰塵還簡單。

但是,有些東西是永遠都擦拭不掉的。

傷口愈合後會留下疤,破碎的鏡面會産生裂痕,無論如何自我保護地屏蔽掉受傷的記憶,已經發生過的錯誤都不能像擦掉墨迹一樣輕飄飄地倒退重來。

被打翻的燭火沒有點燃起來,一滴低垂的蠟淚沿着燭台淌下,在桌上形成一灘熱水,映着一豆的火光。

恰逢一陣輕風吹來,燭光搖曳兩下就被吹滅,淡淡的青煙騰起,滿室陷入了黑暗。

她的目光借着屋外黯淡的月光落向身旁。

黑暗中一點單薄的白影,像一片滞澀的羽毛,他還安靜地坐在那,矜持而端莊,卻又像一片厚重的青苔。

順直的長發如三千銀絲,流淌蜿蜒在地。

靜寂之間,地上的影子随着細密的發梢湧動,構造出躁動不安的群蛇。

他突然就輕輕笑了起來。

她看不清他浸在夜色裡的表情,但那樣的聲音仿佛從濕寒的沼澤裡爬出來的一樣,陰冷又黏膩:“算了,沒有關系,反正你最後還是來了。”

“你還是回到了我身邊。”

“我隻是有些意外。”他說:“比起月讀,如今狹間既有異動,我還以為你會去尋找須佐之男,就像你曾經那樣。”

“須佐之男自诩神愛世人,如今我又有了翻身的可能,他卻遲遲不出現,你不想知道他去了哪裡嗎?”

“月讀大人說他叛逃了。”

她偏過臉,沒有看他。

“你不會相信他這套說辭的。”

他這麼笃定地說,冰冷的掌心像噬來的蛇,飛快而強制地掐住了她的下颌,将她的臉掰正,拉近,逼迫她的視線回到他身上:“在我面前又何必還要僞裝自己?”

她能感覺到他冰冷的氣息近在咫尺,幾乎落在她的唇畔:“月讀不願給你真相,所以你隻能來我這裡才能得到答案,當年高天審判的結局,須佐之男的生死和去向,我知道,這是你一直在追尋的東西。”

“所以,你一定會來。”

“來到我身邊。”

她的瞳孔微微顫動起來。

黑暗中,神明的眼睛太過瑰麗,讓她無法移開視線。

他含着一種隐秘而随性的笑意說:“但每當我同樣問起鎮墓獸是否想知道它主人的下落時,它總是将其當成是我的蠱惑而不予理睬,其實到底隻是不敢面對自己的欲望,也在逃避那個害怕的答案。”

“你會這樣嗎?”

她想要拉開距離,卻發現自己無法做到。

想要引箭搭弓的手很僵硬,怎麼也無法擡起來,被那雙梅紅色的蛇瞳一瞬不瞬地注視着時,就像被盯住的青蛙,她分不清那是不是害怕。

某種寒意沿着脊椎一節一節地攀升,她的心髒開始劇烈地跳動,呼吸也輕輕屏住,又急促地傾吐出來。

她輕輕揪住了他的袖角。

有些東西是無論如何都無法抹滅的。

她聽到自己顫動的聲音在火急火燎地問:“那他去了哪裡?他在哪裡?”

就算再怎麼忽視,就算再怎麼壓抑,就算再怎麼害怕,就算再怎麼隐瞞和僞裝。

而他洞穿了她的欲望和渴求。

“我還能再見到他嗎?”

就此,某種暧昧而迷蒙的笑意突兀地浮上了那張蒼白而冷豔的臉龐,很快又像浮沉的波光一般隐落下去,變得溫柔起來。

“嗯,還能再見到的,我向你保證。”

鉗制的手轉為輕撫,他的指尖輕輕摩挲她的臉頰,然後遊離至耳畔,撩起了她的一縷鬓發。

古老而神秘的神明寬容而慈悲地偏頭,仿佛垂憐一般低下了自己高高在上的頭顱,憐惜般輕吻她漆黑稠長的發絲:“隻要你一直留在我身邊。”

“到時候,我會讓你明白你真正的命運。”

“不是月讀,也不會是須佐之男,更不可能是天照。”

“你隻能是我的東西。”

燭光突然又亮了起來。

她驟然一驚。

刺目的暖色瞬間驅散黑暗,不祥的動靜匿去聲迹,所有扭曲的影子退潮一般蜷縮蜇伏回陰冷的角落裡,屋室裡,除了她外空無一人,信紙和筆墨都擺放整齊,桌上殘留的餘蠟不見蹤影,朵朵桃花綻放的屏風上映照出的隻有她一個人的影子。

……

那一晚,她久違地夢到了須佐之男。

自月海複生以來頭一遭。

柔軟而彎曲的金發随着暈藍的耳墜紛紛擾擾地拂過瓷白的臉頰,夢中的春光咿呀咿呀搖,風好像都缭繞起來,撩撥吹動少年人身上雪白的飄帛。

出現在夢中的神明不是她所見過的任何一種姿态,而是介于她所知道的、稚嫩的少年與威嚴冷峻的青年之間。

比起他在人間時單薄而精貴的裝束,比起他作為處刑神時威嚴而冷峻的黑金戰甲,眼前挽着飄帛、一身白金冷甲的少年人顯得那麼青澀、明亮,又聖潔。

但是,并不刺眼。

那是一種近乎溫和的璀璨與光輝。

仿佛世間所有的光亮都聚集在他身上,他眉舒目展的,漂亮的金色眼睛閃爍着粼粼的波光。

她知道,那就是須佐之男。

即便她從沒見過他那副樣子。

而他就那樣安靜地、微笑地看着她。

他溫柔地看着她。

明明隔得很近,仿佛就站在她的面前,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卻像稀薄的天光一樣遙不可及,看不真切,好像與她隔着一個世界。

她忍不住輕聲問:“……你現在在哪裡呀?須佐之男?”

他沒有回答。

但她沒有生氣,相反,她的聲音變得小心翼翼起來,好像唯恐會驚散霧氣一樣:“你去了哪裡?能告訴我嗎?”

他還是沒有回答。

少年原始的沉默太過漫長與晦澀,直到她半夜突然驚醒,他都隻是一直微笑地看着她,任由她被拉得越來越遠,從夢中扯出了現實。

……

那一晚,城中還發生了一件大事,幾乎驚醒了所有人。

城主身懷六甲的妻子半夜早産,在苦苦堅持了幾個時辰後誕下一個女嬰就撒手人寰,一時間,新生的喜悅與死亡的悲痛交雜在一起,像烏雲彌漫在每個人心頭。

不足月而誕下的孩子很是虛弱,然而剛剛喪妻的城主沉浸在悲痛中無暇顧及,脆弱的孩子一生下來就被扔給了接生的産婆,害怕擔責的仆人們混成一鍋粥,左推推右拒拒,最後不知道怎麼的,就在混亂之中交到了正好前往那裡詢問情況的明日朝手中。

“這個是「一」。”

趴在地上雀躍地晃了晃腳,又搖了搖從雜物室裡翻出來的舊搖籃,明日朝伸出一根手指在醒來的嬰兒面前晃了晃。

漂亮的女嬰包裹在毛毯裡像貓一樣,睜着圓溜溜的黑珠子,視線随着她晃動的手指而偏移。

“你在做什麼?”

身邊突然有輕輕的影子悄無聲息地籠罩下來時,明日朝倏然一僵,随即飛快地爬起來護住了搖籃裡的孩子,如臨大敵地望向身後。

“你怎麼突然來了?”

“怎麼?我不能來嗎?”輕輕偏頭,一身雪色的八岐大蛇居高臨下地彎起淺淺的笑。

他微微眯起眼:“你之前也沒這麼大反應,怎麼?因為這個人類?你覺得我會殺了她?哪有神會和一隻螞蟻計較的?”

“她剛出生不久,還很虛弱。”明日朝斟酌地說:“就算你無意,可是說不定也會影響到她。”

聞言,他的笑意加深些許,竟也不離去,反倒化出盤旋的蛇影,優雅地倚坐下來:“你若這樣說,我倒要看看這脆弱的小家夥能堅持到什麼時候。”

“八岐大蛇。”

她瞬間不高興地蹙起眉。

他以手支頤,樂哼哼的,好像很樂于欣賞她現在的作态:“你這副樣子可比之前生動有趣多了。”

他是成了心要和她作對了。

短暫的怒氣從眼裡劃過,随即又被她壓下,她沒再理會他,抱起搖籃中的孩子就打算往外走。

“你要去哪裡?”他輕飄飄的聲音追來,似乎因為被忽略而有些不滿。

“我要抱她去喂奶。”她說。

這孩子從出生起就陰差陽錯地塞到了她手上,那段時間是她沒日沒夜照顧她度過了危險期,如今若是交到他人手上就會哭鬧不停,隻有她在身邊才會安靜下來,城主隻好懇請她再幫忙帶帶。

雖說這不是什麼大事,但是這孩子生母早逝,她也不是人婦,産不出母乳,喂奶這種事還是得交給其他人才行。

近期她還得帶着她和城中的家仆多多接觸,才好趕緊戒斷。

思及此,明日朝有些遺憾地撫上自己的胸脯,那裡雖然柔軟飽挺,但是卻沒有什麼大用處,她說:“可惜我無法分泌母乳,要不然會方便很多。”

“……”

八岐大蛇的目光從那裡偏開,詭異地緘默了。

他無趣地耷拉下眼皮,懶洋洋地撐着臉頰,看着她頭也不回地走出屋子。

“真是個無趣的女人……”

……

輕輕戳了戳臉頰,嬰兒柔軟白皙得宛若沒有骨頭,細膩的絨毛在日光中清晰可見。

明日朝坐在一旁,高興地看着城主請來的乳娘為孩子哺乳。

“姬君還經常哭嗎?”對方溫和地同她聊天。

“現在好一點了,有我在的話就還好。”她這樣說,但不太想吓到對方:“今早她也一直哭,怎麼哄都哄不好,我思來想去,最後嘗試把長髓彥殿下之前用的舊搖籃翻出來給她用了,她才不哭了,大概是新搖籃睡着不舒服吧。”

“小孩子的東西大多越舊越好,衣服呀,毛毯呀,他們戀舊,喜歡熟悉的感覺。”乳娘看着她模樣年輕,樂哼哼地同她傳授經驗。

乳娘是從外頭請進來的,已經是幾個孩子的母親了,一開始她不是很清楚明日朝看着年輕怎麼就成了帶孩子的,後來了解了也就格外照顧她些,還時常囑咐她道:“這孩子現在依賴你,但還是得趕緊戒斷,要不你每天照顧太過辛苦,白天還好,晚上哭起來的話你鐵定睡不好,白天的時候讓她多和這府中的人接觸接觸你才能輕松些。”

“已經都安排好了。”明日朝說:“她的父親也已經走出喪妻之痛,現在時常來看她,等晚些時候大家都會來陪她玩,到時就熱鬧了。”

“說起來,姬君取名字了嗎?”

“還沒有。”明日朝說:“城主大人說,我是這幾個月來一直照顧她的人,作為感謝,可以由我來取,但我始終覺得這個權利應該是夫人的。”

對此,乳娘也不好說什麼,隻是讓她好好考慮。

好不容易喂飽了奶,就開始犯困,但是嬌貴的孩子嘤咛一聲,沒未長牙的嘴裡咿咿呀呀的,就開始要她抱。

明日朝将其接進懷裡時,門邊,一個熟悉的小影子探頭望進來:“勢夜姐姐。”

是長髓彥。

已經當了哥哥的小少主不再是喜歡哭泣的小孩子了,時常在課訓結束後來看望自己的妹妹。

明日朝招呼他進來,才五、六歲的男孩本應是調皮搗蛋、風風火火的年紀,卻在走進來時小心翼翼的,生怕驚動自己柔弱的妹妹。

明日朝教對方用指尖逗她,逗着逗着,還沒有名字的孩子用軟乎乎的小手輕輕抱住了明日朝的指尖,含在嘴裡輕輕吮吸起來。

溫熱又柔軟的電流突然就從指尖蔓延而來。

明日朝蓦然一僵,莫名其妙不敢動了

好半晌,她才如釋重負地放松下來。

恍惚間,她好像聽到了花開的聲音。

那是從心底空曠的虛無中盛開的花朵。

……

作為救了少主和照顧姬君的人,明日朝在城中得到了很好的優待,不僅安排給她的吃穿住行都是最好的,她也得到了很好的尊重。

對她來說,照顧一個黏人的嬰兒确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雖然她如今就算一整夜不睡覺也沒什麼關系,但還是感覺到要養大一個孩子真的很耗費精力。

小孩子不懂表達,餓了哭,尿褲子哭,不舒服了也哭,它們表達的方式隻有哭鬧,她覺得要猜測對方哭鬧的原因或許才是苦惱的根源。

但有時候就是怕什麼來什麼,八岐大蛇出現的頻率高了起來。

當她某一天夜裡去門外接過仆人送來的換洗衣物時,卻突然聽到本該在搖籃裡熟睡的孩子開始嚎啕大哭,她回來就看見搖籃邊上竄動的幾道蛇影吐着蛇信縮回了對方稠長而濃麗的衣擺下。

“八岐大蛇。”

她平靜地喚了他一聲

他轉頭看來,維持着似笑非笑的表情,眼神卻在觸及到她冷漠的目光後也變得越來越冷。

明日朝沒有理會他,實際上她現在沒有什麼精力應付他,她隻是走過去,放下了手上的衣物,輕輕抱起了那個哭鬧不止的孩子開始哄。

他聽不出情緒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難道你如今留在這裡隻是為了做這種無聊的事嗎?”

“不無聊。”她的表情很冷淡:“或許這種平凡又安逸的生活才是我向往的。”

“那你還真是個無趣的女人。”

他的聲音聽上去有些失望。

她沒有否認,隻是在葳蕤的燭光中抱着哭泣的孩子舉高高,一個眼神都沒有給予他:“我一直都是這麼無趣的人,你難道才看透我嗎?之前我給了你什麼我很有趣的錯覺嗎?還是說,你有把無趣的人當成樂子消遣的惡趣味?就像你之前那樣對待我一樣。”

他沒有再說話。

明日朝端坐下來,孩子的哭聲已經小了些,早些時候在地上鋪就的被褥被她置于身下,她本來都已經準備躺下來睡覺了,甚至已經脫了火鼠裘,隻剩下雪白的單衣,但毫無疑問,八岐大蛇的出現又給她添了一點亂。

屋外,有仆人在問:“聽聞姬君在哭,請問需要幫忙嗎?”

她一愣,微微放緩神色,笑着說:“沒什麼事,你先下去休息吧。”

“是。”

周圍再次安靜了下來,除了孩子的哭聲再無其他。

等到她終于不哭後,明日朝才松了口氣。

現在的季節已經有入秋的趨勢,天氣變得寒涼起來,夜晚尤甚。

起身将門窗仔細關好,小心不讓那個孩子有着涼的可能,明日朝回到被褥上時才将目光移向一直安靜呆在屋裡的影子。

“我要睡覺了。”

她提醒他。

“你睡就睡,關我什麼事?”

他似笑非笑。

她安靜了一會,索性也不理會他了,徑直将燭火吹滅,挽着長發躺進溫暖的柔軟的被窩裡。

但無論如何都是睡不着的。

她能感覺到他的目光像冷霧,蜇伏在黑夜中輕輕籠罩着她。

她睜着眼睛盯了黑暗中的天花闆好一會,突然覺得太安靜了。

外頭很安靜。

屋裡很安靜。

八岐大蛇很安靜。

搖籃裡的孩子也很安靜。

靜得聽不到呼吸。

她突然就感覺到了一種難言的恐懼,趕緊爬起來探了探那個孩子的溫度和鼻息。

沒有異常。

孩子睡得很安穩。

她松了口氣,再也不能躺下睡着了,就在黑暗中側躺着,撐着臉頰,垂下眼睛,安靜地看着搖籃裡的孩子。

“你難道把自己當成她的母親了嗎?”屬于八岐大蛇的聲音無悲無喜,缥缈地從夜色裡傳來。

“沒有。”她說。

對于這個問題,月讀也曾問過她,所以她如今已經能面不改色地反駁了。

“但是你對她的在意程度超乎想象。”他說:“甚至沒有精力和時間關注狹間松動的封印。”

“狹間的封印不是我一朝一夕就能解決的,但是,這個孩子重要的時間也就這幾個月。”她答得有理有據,沒有一絲動搖:“你别說了,我有自己的節奏,雖說照顧她是意外,但等她能夠不再依賴我後,我就會脫手的,也就這幾個月的事,說起來,這孩子還沒有名字,你說要給她取個什麼名字好呢?”

“……”

“用你取的「八上媛」怎麼樣?”

“不許。”

黑暗裡的聲音很冷。

“好吧。”她也不覺得遺憾:“本來我也沒覺得這個名字多好。”

他似乎難得被她氣笑了:“你之前不是還說挺好的嗎?”

“亂說的。”她答得坦率:“這個名字一聽就覺得是個悲運的名字,怎麼能安在這個孩子身上?”

“哦呀,怎麼悲運了?”他突然就變得感興趣起來,實實在在是位好奇心又重又惡趣味的神祗。

明日朝沒有說話。

在她所熟知的神話中,來自因幡的八上媛因美貌而被出雲國互為兄弟的衆神觎觑。

但是,有來自天上的白兔發出預言,聲稱八上媛最後會愛上最小的弟弟大國主神,并嫁予他為妻,因而引發互為兄弟的衆神手足相殘。

為了逃命,大國主神陰差陽錯逃往了高天原三貴子須佐之男流放所在的地方。

在那裡,大國主神對須佐之男的女兒須世理姬一見鐘情,因而帶着她私奔,一邊躲避須佐之男的追殺,一邊逃往黃泉之國。

神話裡,大多歌頌的都是大國主神和須世理姬一見鐘情的愛情,而在原地苦苦等待愛人的八上媛反倒因一廂情願而被遺忘,最終也因害怕正妻須世理姬的報複而獨自離開,回到了因幡。

到頭來,八上媛是個既沒有得到愛又被抛棄的悲運女子。

不過神話終究是神話,傳到千年後大概都已經不知道變了多少個版本了。

就像真實的神明其實與她所熟知的故事完全不同一樣。

若是有機會回到她原本的時代,與他人講起她所認識的神明,大概他們也都不會相信的吧。

思及此,明日朝竟難得有些歡快地笑出聲來。

笑着笑着,她又莫名憂愁起來,到最後,她甚至開始默默地垂淚。

“為什麼哭了?”

黑暗中的神明似乎一滞,很快就如霧般輕輕依了過來,

她不确定他是因為視力不好,還是想要近距離欣賞她的醜态。

但這沒有什麼所謂。

她隻是撐起身子,對上他的眼睛,坦誠地說:“看着這個孩子,我突然才意識到,我已經忘記哺乳和喂養我長大的人是誰了……”

記憶的匣子好像因此被打開。

她絮絮叨叨地說了很多。

她說自己作為人類時的母親生下她後就瘋了,十年如一日被關進了偏院,甚至遺忘了她這個女兒,那麼在她還未記事前,是否也是被别人這樣日日夜夜照顧着長大的呢?

這是她第一次同這個八岐大蛇說起關于自己人類時期的事。

她浸在寒涼的黑夜裡,柔軟的聲音一如既往,仿佛在向眼前明明滅滅的影子傾訴自己的秘密。

她不知道這算不算八岐大蛇真正開始了解她的開端,但她又不覺得八岐大蛇會感興趣,甚至可能會将她生前的不幸當成樂子聽。

不過,那也并非是為了訴苦,她隻是很平淡地說:“最近,我開始擔憂冬天的到來,我開始思考這個孩子能吃飯後該如何調整她的飲食,我甚至開始思考如何教她說話和走路……但那還離得很遠,光是現在就已經耗費了我很大的精力,府中的很多人也為此操勞,養活一個孩子原來這麼不容易,我突然在想,若是曾經也有人這樣日日夜夜照顧着我長大,那我最後那樣選擇死亡,實在有些對不起他們。”

對此,雪白的影子一寂,才輕聲問:“你後悔了嗎?後悔曾經愛上須佐之男,後悔愛上‘我’。”

“我沒有後悔。”她的聲音沒有猶豫,卻很哀憐:“但是,站在哺育者的角度,我隻是有些害怕和難過——這個孩子若是今後長大了,是不是也會熱烈地愛上哪個男人,然後被辜負,被背叛,最終迎來不幸的死亡?”

“你是在詛咒她嗎?”他的聲音揚了起來,又莫名低了下去。

“我當然不是在詛咒她。”她火急火燎地反駁,但是語調卻像摔落的鳥一樣,開始歸于凄零:“假如,我是說,她會迎來這樣的命運……”

“那不是很簡單的事嗎?”黑暗中的聲音那麼不以為然地笑:“讓她忘了他不就行了?”

“或者,直接殺了那個男人。”

她愣住了。

他說得那麼輕盈,那麼容易,仿佛隻是碾死一隻螞蟻一樣。

擅長蠱惑人心的邪神輕輕用指尖拭去了她的眼淚:“你們人類是最擅變心的動物,隻要使點手段就能讓他們分崩離析、互相厭棄。”

“可是……”她急促地想要反駁,但聲音最後莫名其妙被掐斷在了喉嚨裡。

沉默片刻後,她突然歎了口氣,偏過頭,道:“算了,你不會懂的。”

他不悅地挑了一下眉,但很快,他又優雅而慈悲地笑了起來:“既然如此,那我答應你好了,今後若是這個小家夥能活到遇到那個男人那天,我就幫你殺了他,不要哭泣了。”

“不,萬萬不可。”她卻這樣驚惶地說,粼粼的目光終于回望了過來:“你怎麼能殺了他?”

“有什麼不可以的?”

他歪頭,無辜地笑。

“就是不可以。”她傾身,仰頭,掌心下意識地撫着自己曾經失去過什麼的胸口。

這一刻,她昳麗的臉龐在眼前變得那麼清晰,那些殘淚挂在顫動的眼睫上簌簌地落下,點綴着她因為驚惶而顯得憂郁的臉頰——她原生的美麗竟是由一種哀怨與悲悸構成的,美得讓秋夜的落葉為之凋零,讓神明垂憐地落下目光:“難道你想重現我和你之間的悲運嗎?!”

纖細的豎瞳劇烈地收縮,他好像空白了一瞬。

雪白的長發順着瘦削的背和雙肩流淌下來,怪異的戰栗感驚穿脊骨,爬上了他微張而翕動的嘴角。

但下一秒,他竟是有些扭曲又快意地笑了起來。

屬于蛇的獠牙展露無疑,他說:“你若要這麼說,那我是一定得殺了那個男人了,畢竟聽上去是那麼悲慘,饒是我也有些于心不忍了。”

他是如此的佛口蛇心,竟又微微眯起眼,譏诮地笑道:“在你看來,我們之間就這麼悲哀嗎?”

她沒有回答,那仿佛已經是一種默認。

他又笑了。

黑暗中,似乎有幾片蛇鱗在他蒼白的面上顯現,散發着隐約的金光。

雖是神,但這一刻,獸類的特征竟開始在他的身上顯現,但他還要保持着神特有的傲倨與慈悲:“若是想阻止我今後殺了他的話,你就得向我證明一件事。”

“證明什麼?”

她愣住了。

不等她明白,他先一步俯身,湊上前來,火急火燎的,向她的唇角靠近。

她慢半拍地眨了一下眼,下意識擡起掌心擋在自己的嘴角前,冷下目光來:“你幹什麼?”

冰冷而柔軟的吻落在了她的掌心上,他噙着輕盈的笑,順勢親了一下她擋在前面的手。

她一驚,立即觸電一般想要後退。

但是,身體突然被什麼緊緊纏住。

就此,明日朝看到了他獠牙後分叉的舌尖,還看到了白袍下蜿蜒而出的、巨大雪白的蛇尾。

他竟然在順從蛇類的本性,即便他的上半身依舊身着端莊矜貴的禦衣,即便他依舊勉強維持着神明莊嚴俊美的面目。

“你要向我證明。”

能口吐人言的蛇在笑。

輕飄飄的。

黑暗中,紅梅般的眼睛似乎變回了熟悉而明淨的羅蘭紫,有一種近乎蠱惑般的、溫柔的侵略性:“證明我們之間并沒有那麼悲哀。”

“也絕對不會那麼悲哀。”

近乎極端的固執,不容質疑的掌控。

她空白地靜止住了。

當第一個吻落下來時,尖銳的獠牙刺破了她的唇角,帶來了一絲讓人清醒的刺痛。

她下意識掙紮,後退,卻被滿是蛇鱗的手抓住了纖細的腳踝。

他不允許。

“噓,小聲點。”

他似笑非笑,蒼白的嘴角染上屬于她的血色,又被分叉的舌尖舔舐卷走,吞入腹中。

他說:“不然你好不容易哄睡的孩子又要開始哭了。”

她不動了。

他的手指滿意地摩挲她的腳踝。

神明冰冷而淺薄的嘴角又輕輕映了上來。

這次很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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