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上的蟬死了。
從蟲卵落地,在黑暗中蜇伏十幾年後破土而出,隻活一個短暫的夏季,就又歸于塵土。
記憶中,盛夏響徹不斷的蟬鳴總會突然消失。
還是人類的時候,她站在樹下,看着掉落在地的蟬殼,不明白煩擾地叫了一個夏天就死去的生命到底有什麼意義。
但人們都說,蟬代表着輪回的意象。
夏日的鳴蟲在漫長而黑暗的成長過程中,會曆經無數次脫殼,直到下一個生命的輪回。死後留下的空殼也不會讓人覺得難過或悲傷,反倒被視為蛻變與複生,是高潔與自我超越的證明。
——「……如此說來,在你們人類的概念裡,這副蛻下的蟬殼是否代表着被抛卻的過去呢?」
不知從何而起,不知從何而來,耳邊虛渺的聲音依托着夏日寂靜的樹影。
頭上郁郁蔥蔥的綠意投下陰翳,遠方傳來莊重威嚴的梵音。
熱烈的太陽外,池塘邊上的草根被風壓低,寺院僧人吟經頌詞的聲音伴随着萦繞的焚香傳來,金紅的遊魚在水面上晃起漣漪。
她沒有回答。
于是,有矜貴的狩袖随着漆黑的發絲微微垂下,被蛇鱗覆滿的五指修長而尖銳,像從樹枝上吊挂而下的蛇影一樣,向着土地上的蟬殼伸去。
往下,再往下
試探性地、垂憐般探去。
好像正欲拾起。
叮鈴。
寺院裡的法鈴響了一聲。
那隻手如同凝滞的蛇影,一停,然後謹慎優雅地收了回去,安靜地縮回她的影子裡隐藏起來,就像重新退回無形的枝桠上一樣。
“久等了,施主。”
她安靜地回頭,見蔥蔥郁郁的樹影掠過瓦檐,身披袈裟的僧人站在身後的廊邊朝她合掌行禮,記憶裡身為齋宮時出宮清修的夏天還很清晰,也很真實。
……真實?
叮鈴。
僧人手中的法鈴輕晃了一下,拉回了她飄遠的思緒。
他們彼此的視線對上了一瞬。
又是叮鈴一聲。
池塘裡的遊魚受驚一樣,躍出水面。
對方渾濁的眼睛似乎偏移到了她身邊。
“怎麼了嗎?”她柔軟地問。
“……不,沒什麼。”
對方微微低下頭,好像不敢再直視她的眼睛。
——「他好像能看見我。」
耳邊突然傳來輕飄飄的低笑。
——「讓我這樣的存在踏進他們的寺院,你說他們會作何反應?」
她沉默不語,當作沒聽見。
——「是會把我當成山野精怪驅逐消滅,還是像你一樣包庇縱容我……」
——「若是他真要驅除我,你是會幫他還是會保護我呢?」
——「真想試一下。」
——「唉,不愧是天照的齋宮,真是太無趣了,不逗你了。」
“托施主的福,那位的病好得很快,想來是不會再多加苛責本寺了。”
“這是應該的,不用客氣。”
受僧人的接引踏進裡屋避暑,垂下的竹簾掩去偏射而來的驕陽。
将茶杯微微推上前來,存在已久的古寺有一股沁人的檀香,她落座在資曆最老的住持對面,接受了對方的招待,說:“人受病魔折磨,脾氣性情難免大變,遷怒他人也是常有的事,還請您不要太介懷。”
“這本就是我們的職責,何來遷怒之說?”面貌年老的住持笑起來慈眉善目的,擡手用細長的木勺舀來煮好的茶水輕輕盛在她的茶杯裡。
他說:“受當地的貴族奉養,卻沒能在他受苦受難時為他驅走污穢的病魔,他會感到不滿本來就是應該的,外界皆傳您治好他的力量來源于天照大神的神力,若真是如此,那确實是本寺無能。”
“請不要這樣說。”她垂眼,手指輕輕摩挲着杯沿:“雖然我供奉的是天照大神,但在我看來,禮佛之人應該發自本心,若是從一開始就帶着太重的私欲,反倒失了本意。”
“是這個理,不管信奉什麼,秉持什麼理念,到底都是為了求自己内心的一方淨土,施主走出神宮想必也是如此,”對方這樣說,轉頭去望外頭午後的烈日,晃白的光影中,落葉飄下,遙遙的,有三三兩兩的僧侶在掃古道。
他說:“如今呆在這裡,僅僅是為了保全這些原本流離失所的孩子就已感乏力,不得以隻能請你來,貧僧修行到這把年紀,至今也參不透什麼,今後應該也就這樣了,但若是能為世人帶去一點寬慰或心靈的平靜,想來這一生也是有一點意義的。”
她微微垂首:“您的心已經很通透了。”
對方微笑地側過頭來:“可是,你卻好像始終受什麼煩擾着。”
“你的眼睛裡始終有化不開的愁郁。”
她一頓,垂眉斂目道:“沒有的事。”
“你方才在菩提樹下站了許久,那是佛門的參悟解脫之樹。”他說。
她說:“我隻是偶然走到那裡罷了,我甚至不知道那是菩提樹。”
“也許這就是一種緣分吧。”他合掌垂眼。
她突然就不知道怎麼與對方交流了:“……我隻是肉體凡胎,并不奢求看透太多。”
“但你始終在尋求某種答案。”他說。
“那種答案也許不是我們能追尋到的,甚至終其一生,可能隻有神靈才能給予我們答案。”
頓了頓,他渾濁的眼睛在沉重的眼皮下擡起。
白胡須下的嘴角不可抑制地顫動,哆哆嗦嗦的,像在本能地惶恐什麼,也好像怕驚擾什麼似的。
但他還是艱難地出聲道:“恕貧僧多嘴一句,你的身邊,似乎一直有……”
她柔軟地打斷他:“沒有的事。”
将溫涼的茶水一飲而盡,她微微支起身來,微笑地表示沒什麼事的話就準備離開了。
對此,老住持突兀地靜了下去,也沒再說什麼了,隻是安靜地合掌鞠了一躬,起身送她。
再次路過那棵菩提樹的時候,她又看到了樹下的蟬殼。
順着她的目光望去,老住持說:“是空蟬。”
“「空蟬」指蟬死後的空殼,也指現世,指短暫的生,指活在現世的人,指離魂幹涸了的舊事,施主可是想到了什麼?”
“……不。”她收回目光。
一路走出寺院,她踩着紛紛擾擾的落葉,聽到老住持說:“來年春天你就要進行袚褉儀式了吧,這應該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了。”
“……怎麼會?”她回頭笑道:“這裡又不是平安京,興許我還會路過,到時會再來向您讨杯茶喝的。”
“旦願吧。”他謙卑地合掌,最後立在寺門前的樹下,目送她走下石階,顫着嘴角,哆哆嗦嗦道:“施主,最後請聽貧僧一句勸吧。”
她不知道對方渾濁但溫厚的目光是不是落在她身上:“有時候,一些事情、一些答案,還是莫要太執着強求才好,凡事冥冥之中自有定數,盡人事,聽天命就好。”
有關那天的記憶,是寺門前紛飛的菩提葉。
恍惚間,寺裡遙遙傳來的梵音空靈而缥缈。
「若以色見我,以音聲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見如來。」
「凡所有相,皆屬虛妄,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非空非有,亦空亦有。」
「不生法相,無所住……」
……
有時候存留在世太久了,就會有一個煩惱,她總是會突然想起過去的一些事情。
人的記憶有無數扇門。
從遙遠而虛渺的舊夢中醒來時,熟悉的殿宇穹頂映入眼簾,将她從過去愈發模糊的回憶中拉回了現實。
身邊很安靜,葳蕤的火光映在刷漆抹金的屏風上,頭頂上垂落的飄紗像旋轉的長梯,披着月華自上而下籠罩而來,不遠處,好似有搖曳扭曲的影子在鏡面上晃。
月讀不在她身邊。
但是身上披着雪白的絲帛,與豔紅的火鼠裘重疊在一起,其上流動的光輝就像黑夜裡流轉的星河,讓她一時有些目眩。
她爬起來,突然注意到有幾片绯色的花瓣飄進眼簾。
櫻花?
她下意識追尋着花香望向櫻花飄來的方向,但是,入目的是緊閉的門扉。
……月海裡怎麼會有櫻花?
她低頭,卻不見櫻花的影子了,方才所見仿佛隻是錯覺。
對此,她恍惚地起身,披着屬于預言之神的羽衣,打開了那扇門。
這一幕似曾相識。
有無形的風拂進來,帶來清雅的花香。
但是,廣闊無垠的月海沒有變化,高懸的月亮挂在蒼穹之上,映照着平靜的海面,泛起波光粼粼。
其中,有數個星之子探出水面,歪着頭瞅她。
她一愣,很快便笑着朝它們招了招手。
沒有五官的孩子們僵硬地歪了歪頭,才慢吞吞地爬上行宮來。
輕輕撫摸着它們冷硬的冷頰,她垂下眼睛,這才發現圍攏過來的都是第一次見的生面孔。
她也不知道自己現在是如何判斷這些孩子的不同的,但她确實對如今聚集過來的星之子感到了陌生。
是新誕生的孩子嗎?
之前的孩子都去哪了?
是都潛在月海下嗎?
她這麼想,還是笑着問其中一個星之子:“月讀大人呢?”
它們沒有回答。
“可以帶我去找他嗎?”她又問。
它們沉默不語。
她也沉默了。
安靜了一秒,她晃開了一個柔軟的笑,換了個方向問:“你們不願意帶我去找他嗎?”
對此,它們先是凝滞,然後陷入了一陣詭異的寂靜。
就像沒有得到指令的木偶,它們僵硬,呆滞,顯得笨拙,不知所措。
但是,最後,還是有一雙手輕輕牽住了她的手指。
她的笑意加深,學着月讀平時的作态,一個又一個地摸了摸它們的臉頰:“乖孩子。”
被它們擁簇着、牽引着往前走,明日朝原以為它們是帶她走出月海去找月讀,但很快,熟悉的走廊就映入眼簾。
一路通往院子,有淡淡的花香拂來而來,她一愣,當看到滿院子開的花朵還有已經結果的梅子樹時,她終于忍不住軟下了目光來。
“啊,原來已經結果了。”她這樣笑道,想去找月讀的心情突然就變得沒那麼強烈了:“得來想想要摘來做什麼了。”
說罷,她矮下身來,低頭,伸手,輕輕拂了拂院中所開的花,紛紛擾擾的,雪白的花,分不清是什麼品種,像山野裡遍地的野花,大片大片的,小小的一朵,很柔軟,但是頑強地在冰冷又沒有陽光的月海中綻開了。
“月讀大人很快就會回來了吧,我在這裡等他好了。”她輕輕抱住一個星之子,在走廊上端坐下來:“謝謝你們為我照顧它們,我睡了很長時候吧,謝謝你們。”
沉默的孩子們擁過來,像冷着的小動物圍着火源一樣,溫順地貼過來。
明日朝撫摸着趴在她膝上的孩子,笑着說:“第一次見面,願意讓我為你取個名字嗎?”
懷中的孩子終于發出了聲音:「我有名字。」
她一愣,随即笑道:“是月讀大人賦予你的嗎?”
「嗯。」
那位大人也已經願意賦予星之子們名字了呀。
想必它們都會很高興吧。
對此,她問:“那你叫什麼名字呢?”
「我叫安安。」
撫摸着它的手突兀地一頓,很快,她就說:“已經有一個孩子叫安安了,是我為它取的名字,月讀大人怎麼還為你取名叫安安呢?”
「因為,我得是安安。」
它說。
沉默了一秒,她慢慢将懷裡的孩子支起來,周圍挨着她的孩子們像被驚起的貓,因為她的動作而動起來。
但是明日朝隻是看着眼前的星之子。
她說:“你不是安安,對嗎?”
這句話說完後,她立馬又笃定道:“你不是安安,為什麼要說自己是安安呢?”
「我就是安安。」
可是,它隻是這樣無悲無喜地說。
“不,你不是。”她否認道,頓了頓,似乎覺得自己的口吻太過嚴厲冷酷了,她又軟下神色,用誘哄一般的口吻笑着說:“我為你取一個獨一無二的、隻屬于你的名字好嗎?”
「可是,月讀大人說我就是安安。」
它固執地說。
“為什麼?”她的笑意終于有了漸漸隐去的趨勢:“為什麼月讀大人要這樣說?”
「因為月讀大人說,您要是知道它們都不在了,會難過和傷心。」
「所以,我得是安安。」
冰冷沒有溫度的造物呈現出一張沒有任何表情的臉,仿佛隻是僵硬無機質的木偶,天真又殘忍。
瞳孔突兀地一顫,她的目光掠過身邊長得别無二緻的星之子們,笑着問另一個孩子:“那你呢?你是誰?你叫什麼名字?”
「我是寶寶。」對方說。
但她卻立馬就否定道:“不對,你不是寶寶。”
她又問另一個:“你呢?你又是誰?”
「我是甯甯。」
“不對。”
她驟然站了起來,慢慢後退了兩步,然後轉身小跑起來:“我的孩子呢?”
身後的星之子靜止在原地,看着她循着來時的路往回跑,她一邊跑,一邊在幽長寂靜的走廊上四處張望。
月光靜谧地鋪展在粼粼的海面上,她從内殿跑到中庭,穿過長梯,垮越整座行宮,但是,無論在哪裡,都沒有再看到熟悉的身影。
她開始往月海外跑起來。
可是身後漸漸的,有晃動的影子追來。
陌生的孩子們從海面上浮起,像缭亂湧動過來的海藻,争先恐後地包圍她。
她在那樣的擁簇中掙紮,抗拒,想要脫離它們的禁锢。
某一刻,她似乎揮動手臂,将身後某個孩子撞倒,她下意識回頭,道:“對不起……”
映入眼簾的是對方破碎的臉龐。
如蛛絲一般的裂紋遍布在那些冰晶的肢體上,隐約可以窺見裡邊沒有溫度的肌理,瀕臨支離破碎的孩子拽着她的火鼠裘,發出了木讷而空白的挽留:「母親,您要去哪裡?」
「我是貝貝呀,你要抛棄我嗎?」
“不,你不是貝貝……”她瞳孔顫動,狠狠地閉上了眼,再睜開的時候,她火急火燎地褪下了自己身上被它們抓扯住的火鼠裘,就像從原有的軀殼中掙脫出來的蟬一樣,任由它們撲了個空,頭也不回地往前跑。
繡金的手鞠球安靜地滾落在角落裡,清淡的花香被她抛在身後,她聽到了此起彼伏的呼喚。
「母親,您要去哪裡?」
「月讀大人說了,您現在不能出去。」
「母親,您為何還不停下?」
「母親,您要離開我們嗎?」
「母親,您要抛棄我們嗎?」
伴随着那些聲音,海面上似乎掀起了漣漪。
冰冷的水珠濺上眼角,從她的臉龐劃過,她不知道月海的出口在哪,隻是追尋着月光、遵從着本能地往前跑。
蒼穹上,巨大的圓月散發着柔美的光輝,某一刻,圓滿的形狀似乎因為她的靠近而開始有了殘缺,先是一點點,然後越來越大,越來越大,她驚愣地看着有什麼東西好像正在吞噬月海之上的月亮。
很快,一片寂靜的黑暗就籠罩而來。
世界仿佛陷入了無光的地獄。
她不得不停下腳步來,茫然彷徨地在黑暗中摸索。
沒一會,她就聽到了烏鴉的叫聲。
這很奇怪,但她确實聽到了烏鴉的叫聲。
那樣的聲音仿佛與它本身一樣,與黑暗融為了一體,但是,在漆黑的世界裡,卻顯得那麼清晰、平和,仿佛無形中指引着她方向。
她循着那樣的聲音追了上去。
即便依舊看不見方向,即便看不到腳下的路,她還是沒有畏懼地往前跑。
恍惚間,不知名的花香似乎被熟悉的櫻花香取代。
她有些驚惶地晃動了眸光,感覺黑暗中好似有輕柔的風拂面而來,伴随着洋洋灑灑的櫻花。
隐約中,還有遙遠的絮語。
【聽說稻荷神要被處以極刑了。】
【為何?】
【因為她違抗了月讀大人的命令。】
【此罪會以天照大人的審判天平裁決嗎?】
【用以裁決的八咫鏡數千年前就已随着天照大人沉睡而殒落,既月讀大人代理神王後,審判之天平已經數千年未曾啟用了,這次應該也不會。】
【可是稻荷神是與人間運轉息息相關的神明,如此草率地施以極刑是否太過武斷?】
【噓。】
【月讀大人是能窺探天命的預言之神,他所視所言定然就是天命所歸,不容置喙。】
【當年蛇神就是因為他的一道預言而隕落。】
【蛇神是因為他的惡行才自食惡果的。】
【不,在他未放出六惡神之前,那道預言就已出現,當時高天原害怕那道預言而想要讨伐蛇神的聲音就已勢不可擋。】
【那位大人的言語是實實在在能弑神的。】
【就連行刑神也……】
那樣的聲音戛然而止。
就像被突然掐斷了喉嚨的魚,跌向寂靜的深海。
但是,黑暗中,烏鴉的叫聲突然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道劃破死寂的雷鳴震耳欲聾地響徹天地。
她為黑暗中驟然剝開的金光而駭然,那道刺目的雷光越來越亮,越來越亮,甚至落在了她的腳邊,她忍不住止步,閉上眼,擡起手擋在眼前。
當耳邊的雷聲漸漸遠去時,她才慢慢地睜開了眼睛。
這次她看到的不再是黑暗,而是高懸在天上的月亮。
仿佛吞噬的月光慢慢被黑夜傾吐出來一樣,柔美的月色一點一點地浮現,漆黑的夜晚,缭亂的飓風從她的身邊刮過。
借着越來越亮的月光,她看見自己立在一座熟悉的大殿邊緣,底下,雲層缭繞,高聳得望不到盡頭,擡頭,遼闊無垠的蒼穹下,一座巨大的天平伫立在大殿之上,其上,有一座雙手攤開垂吊的太陽女神像。
她還看見上邊停着一隻漆黑的烏鴉。
鳥類色彩濃郁的瞳孔映出她被高天之上的狂風吹得胡亂飄揚的長發,她仰頭,安靜地與太陽女神像垂下的目光對上。
月亮上,濃雲聚攏過去,隐約間,似有狂暴的雷霆在醞釀。
但是,下一秒,身後就傳來了月讀的聲音:“為什麼來到了這裡?”
她沒有回頭,也沒有回答,隻是維持着仰頭的姿勢,安靜地凝視那座巨大的天平。
直到被她脫落抛棄的火鼠裘再次披上了她的肩。
淡淡的冷香包裹而來,高大的影子像籠罩而下的紗霧,掌管黑夜的神明輕輕搭着她的肩,擡起袖袍将她攏進懷裡。
作罷,他垂眼撫了撫她的臉頰,冰涼的指尖壓了壓她的唇珠,将她披肩的長發挽到身後,臉上的笑意難得染上了一絲滿意:“這次看上去倒是精神多了。”
“……”這次醒來後确實不再像之前那樣困倦又疲憊了,但明日朝不确定自己這次睡了多久,時間并不能在神明的身上留下痕迹,她無法從一層不變的月海和月讀身上得到答案。
沒有怪罪她私自走出月海,他與之前沒有什麼兩樣,不管是微笑的表情,還是溫和的語氣:“你最近狀态不太好,這裡是審判裁決之所,也是行刑台,多少高位的神明隕落湮滅于此,時有懲戒之天雷落下,還是小心點為好。”
“孩子們都很擔心你,和我回去吧,院子裡的花已經開了,梅子樹也已經結果了,你看到的話會高興的,你想好要摘來做什麼了嗎?”
她遲疑地說:“……還沒有。”
嘴角的笑意加深,他牽起了她的手,垂眼,以誘哄的口吻說:“我倒是有個主意,一起回去看看。”
她這次沒有順從他,依舊看着那座天平。
他也不惱,隻是寬容地順着她的目光看過去,道:“那是八咫鴉。”
“如今用以裁決善惡的八咫鏡已不在,這是天照大神沉睡前最後留下的神器。”
但是,她卻是突然道:“禦馔津大人是要被處以極刑了嗎?”
她偏頭,對上他的眼睛:“她犯了什麼錯嗎?”
他維持着那道面具一樣的笑意,沒有否認,隻是道:“因為她違抗了我的命令。”
“隻是這樣嗎?”她問。
“隻是這樣?”他突然樂呵呵地笑出聲來,帶着一種寬容的嘲諷:“這已經是一種莫大的罪過,規則是世間運轉的基礎,在我如今所治理的高天原更是如此,若是她能随意違逆,那還有什麼威嚴可言?”
頓了頓,不等她回答,他就微微眯起冰冷的瞳孔。
明明還是那麼溫和的聲音,但是卻突然顯得那麼不近人情:“你覺得我苛刻嗎?若是天照治理的話,或許不會如此?呵呵,她的規則可是比我的還要嚴苛殘酷得多。”
“……那會像當初審判八岐大蛇那樣嗎?”她問。
他微微一愣,随即輕笑着擡眼,去望那座天平:“如今八咫鏡不在了,但隻要将其神格放置天平一端,取八咫鴉的一片羽毛放置另一端,若是神格的重量能輕于羽毛或是與之持平,便無罪,若是有罪的話,懲戒之天雷也會代替須佐之男行刑的。”
“聽上去會很痛苦。”她說。
對此,他安靜了一會,很快又笑道:“本來應該對她施以極刑的,但人間不能沒有稻荷神,所以,别擔心,不會讓她殒身的,隻是會消除她的記憶,讓她能繼續責無旁貸地履行職責。”
聞言,她的目光終于軟了下來,輕輕彎了彎眼睛。
他滿意地撫上她的臉頰,在漸亮的月光下輕輕俯身,湊近她,好像想親吻她。
但是,她又說:“如果将來有一天我像她一樣違抗您的命令,也會是這樣嗎?”
淺薄的嘴角在她的唇邊突兀地頓住。
她的目光很溫和,也很直白。
僅有的一絲笑意也從那張面具上褪去,撫摸着臉頰的掌心漸漸地滑到了她纖細雪白的脖頸上。
“你會這樣做嗎?”他直起身,指尖輕輕摩挲着她的頸側,冰藍的眼睛掩在飄動的發絲下,居高臨下,瞳孔危險地豎起:“背叛我,違抗我——”
一頓,冰冷的微笑重新回到他的臉上:“害怕我。”
“讨厭我。”
“遠離我。”
“抛棄我。”
“甚至,與我為敵——殺死我。”
她搖了搖頭,安靜地看着他。
“我隻是在想,她違抗了您什麼命令,我可以為您辦到嗎?”
她這樣柔軟地說,張開雙手,輕輕抱住他,淌進了他的懷裡。
她說:“如果那是對您來說很重要的事,那能讓我去為您完成嗎?”
對此,頭頂上先是一靜,短暫的寂靜後,他好像反倒變得有些不知所措起來。
“……為什麼要這樣說?”他用一種與平時無異的、溫和的聲音道,好像試圖安撫她:“我說了,我會對稻荷神從寬處理的……”
“不僅僅是為了禦馔津大人,因為想幫到您。”她打斷他:“也許也是為了我自己。”
她貼着他的胸口,說:“我做了個夢,夢中,我回到了人間,時間仍在向前走,但是,聽說狹間已有異動,又有大量的妖鬼湧現,八岐大蛇帶來的災厄實在太大了,僅僅如此就能讓好不容易安定下來的人間再次變得動蕩起來。”
“月讀大人,您會像天照大人和須佐之男一樣,再次鎮壓他嗎?”
“自然會的。”冰冷的指尖從她的細頸上撤去,他擡起莊重的袖袍将她攏進懷裡,柔軟彎曲的長發傾瀉下來:“這不是你需要擔心的事情。”
“您總是這樣說。”她輕輕垂眼,道:“但從您的月海醒來後,我有時候已經分不清什麼是現實、什麼是夢境了,之前在人間或許還好,您賜予了我「勢夜」這個名字,讓我知道自己如今存在的意義,但是,您現在讓我留在高天原,我反倒不知道自己到底有什麼存在的必要。”
“難道你在我的月海不開心嗎?”他垂下眼睛問:“那難道不是你的願望嗎?”
“那是我曾經的願望。”她說:“不是現在的。”
“正因為開心,所以也時刻謹記自己為什麼還會存在,自己為什麼還能感受到那份快樂,我如今存在于世的意義,是由您賦予的,因為信任您,信任您所說的天命,信任您是這樣的神明,我才能這樣心安理得地存活在這世上,所以,請讓我去完成我必須要去做的事情吧,月讀大人。”
她這樣說,輕輕擡眼,略帶乞求地看着他:“讓我去吧。”
但是,映入眼簾的是他面無表情的臉。
他說:“說了這麼多,其實你還是想逃離我,回到他的身邊去吧?”
“不……”她的瞳孔微微顫動,對某種危險本能的感知已經化作刺耳的寒意爬上了背脊:“我隻是……”
“但是,你又能逃到哪裡去呢?”他的聲音充滿一種歎息般的垂憐。
擡手揮了揮,刹時,巨大的神殿就被鋪展開來的海水取代。
天平隐去,雷鳴消匿,在她腳下晃蕩的,是粼粼的海面。
她擡頭,看見天上的月亮已經趨于完整和圓滿,先前的月光被黑夜吞噬,如今新月爬上蒼穹,他冰冷的微笑充滿了一種近乎扭曲的快意:“我的月海可以随時收起展開,若我願意的話,你永遠都逃不出這裡,若你如今也要違抗我的話,我甯願你就這樣死在我的月海中,反正現在的你誕生于我的月海,死在這裡也算一種命運吧。”
就此,她感覺到平靜的海面變得洶湧起來。
粼粼的潮水湧動起灰黑的污流,從深海之下翕動而來的遊魚仿佛化作鎖鍊,試圖扯住她的身體拖向海中。
對此,她本能地後退,然後逃跑。
他沒有阻止。
一望無垠的月海并沒有什麼可以躲藏的地方,隻有盡頭伫立的行宮好像才能讓她逃脫身後追來的海浪。
從海面上被逼回行宮的途中,她感覺自己的腦海中掠過了無數有關于月讀的畫面。
從複生到如今的每一幕,都很清晰。
人的記憶有無數扇門。
月海的行宮也有無數扇門。
打開哪一扇,或是關上哪一扇,呈現在眼前的都是熟悉的景色。
起初來到這裡的時候,她經常迷路。
冰晶琉璃所築成的牆面沒有溫度,卻像鏡子一樣隐約映出她彷徨的面容。
層層疊疊的殿宇錯綜複雜,如萬花筒一般,分不清哪一面映照出的才是真實的她。
她在幽長寂靜的走廊裡彷徨,突然發現往日裡熟悉的殿宇突然就變得像一開始那樣陌生了。
不管往哪跑,身後好像都有影子追來,不管怎麼尋找,都找不到她曾經熟悉的地方。
那些總是敞開的、能夠一眼望到海面的大門變成了一座困住她的鳥籠,全都關了起來,将她逼向了幽深的盡頭。
她隻能試探地打開了其中一扇門。
然後,她看到了月讀的身影。
起初,她以為是對方追來了。
但細看,他背對着她,将手中的什麼東西抛在了月海中,粼粼的水面掀起波濤,吞噬了一閃而過的金光,很快又恢複了平靜。
他沉默地離去,月海寂靜無聲,夜幕之上的月光一如既往地照耀。
明日朝隻能繼續往前跑,在火急火燎中循着月光打開了下一扇門。
這次還是月讀的背影,隻是這一次多了幾道莊嚴而蒼老的聲音。
身為高天原如今唯一在位的三貴子,預言之神高大而莊重的身影位列其中,作為不容忽視的道标立于衆神之首。
他先發出了聲音。
【那場審判中,最終存活下來的高階神隻剩在座幾位,如今高天原等于遭受滅頂之災,未能目睹的衆神迫切想要知道當日的真相,諸位有何高見?】
有神言道:【天照大人化為太陽沉睡前特地交代了一件事。】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