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朝覺得自己病了。
從那一天做了噩夢後,她就變得不太對勁起來。
但說是病,其實也不太準确。
她已經很久沒生過病了。
曾經被天雷劈死後成為了亡靈、妖鬼、到從月海中擁有新的軀體醒來,她都沒有像人類一樣再體會過生病的感覺。
她變得很沒有精神,時常陷入無法自拔的夢魇中,意識也開始變得渾渾噩噩,大部分時間都如沒有生命力的木偶一般在行宮中沉睡。
這種情況饒是将她浸入誕生的月海中滋養,也無法緩解分毫。
她總是夢到自己在空蕩蕩的月海行宮中跑。
夢中,星之子們吵着要玩捉迷藏,要抛手鞠球,可是玩着玩着又總是一哄而散,變得不見蹤影。
她獨自穿過幽長的宮廊,像迷失在沒有出口的迷宮中一樣,不斷地、惶然地尋找。
那樣寂寥的夢往往會終結于月讀的出現。
與現實不同,夢中的月讀喜歡浸在冰冷的海水中。
彎曲的長發像浮動的海藻,幾乎與月海的潮水融為一體,她站在廊邊,看見那位神明就像一頭從深海中探出水面的黑鲸,鼻梁以下的部分全都泡在月海的水面下。
他總是微微耷拉的眼角細微地上挑,在廊邊的海面下危險地、試探地審視她。
他平日裡總是莊嚴而優雅,無論是衣着還是舉止都相當得體,不容亵渎或忤逆,也顯得更加無趣,乏味,無從探索。
但在夢中,他好像變得更加野性原始一些,他會伸出雙手來,輕輕牽過了她的掌心。
那雙手不是由冰晶構成的,而是柔軟蒼白的皮膚,但是依舊很冰冷。
月讀是塊冰。
然後,他猛地一扯,她頓時向前傾去,摔進了月海中。
咕噜噜的水浸沒眼簾,晃蕩的波光搖曳,她感覺到了一種溺水般的窒息的感覺,但是并不覺得可怕,也許是因為她本來就是在這片海水中獲得新生的,也許也因為月讀還牢牢牽着她的手。
她感覺到對方牢牢地抱住了她,自己則好像在他懷中化作了一條紅色的金魚。
寬大柔軟的裙擺在浮動的海水中化作美麗的尾鳍,她吐着泡泡,感覺到有冰冷堅硬的東西卷着她的雙腿,纏住她的腰肢,試探性地探進了她層層疊疊的衣飾裡,甚至輕輕剝開她身上的魚鱗,好像在冰涼的海水中瘋狂地汲取她的溫度。
溫度喪失,意識開始模糊,恍惚間,她仰頭,看見雪白的遊魚從他們周圍翕合而過。
月海的主人親吻了她。
某種輕盈的氣息渡進身體裡,渾沌的感覺瞬間減緩了許多。
蒼穹上的圓月散發着靜谧的光輝,天上流淌着星星點點的銀河。
将月華流轉的神之羽衣虛虛披上雪白的酮體,從冰冷的月海中把濕漉漉的人影撈起來後,繁複而豔紅的疊衣在臂彎間垂墜,她微阖着眼,倚着月讀的胸口,被他穩當地抱在懷裡,像幽魂一樣輕飄飄地穿過寂靜華貴的長廊。
身後追尋而來的影子悄然無聲,像躍動的遊魚,扭曲着從月光所照耀出的陰翳中踱出。
它們拖着白底紅紋統一的禦衣,像一朵朵在冰晶上綻開的花,穿過幽長曲折的宮廊,跟随着月海的主人。
燭火猛烈地搖曳。
霧一般的紗幔從行宮高聳的穹頂上垂下,迷蒙地籠罩下來,淌下的燭淚灼燒着漫長的黑夜。
剛從月海蘇醒不久,她的意識還有些迷蒙。
但她努力端坐在月讀面前,任由他一件一件地為她穿上繁複華美的衣飾。
漆黑的長發鋪展在裙裾上,她攏着肩,垂着頭,眼皮沉重得又差點阖上,甚至已經控制不住地前傾,倒進了他的懷裡。
但她還是盡力用雙手撐着他的胸口,努力打起精神來,說:“我又夢到……”
“隻是夢而已,勢夜。”
可是,月讀總是這樣說。
作為掌管黑夜與夢境的預言之神,他每每都隻是漫不經心地說:“忘掉那些噩夢吧……”
就此,她茫然地攥緊了他的衣襟。
輕輕地撫着她稠長的黑發,将她攏進懷裡,他低頭,垂眼,依偎着她。
眼簾中,突然不知道從哪飄來的幾瓣绯紅的櫻花,安靜地落在了她的肩上。
他一愣,随即擡手,不動聲色地拂去。
明日朝恍惚地從他懷中擡起眼時,殿中豆大的燭火突然熄滅。
一縷雪白的青煙升起,她驟然瞪大眼睛,在那一瞬的黑暗中像是被什麼往後拉扯去一樣,閉上了眼,軟綿綿地向後倒去。
沒來得及攏好的衣飾從柔美的肩上滑落,漫天的櫻色紛紛擾擾地落下,遍布在她雪白纖細的酮體上。
她又陷入了夢魇之中。
饒是月讀這樣掌管黑夜與夢境的高位神明也無法阻止。
……
她最近一直做奇怪的夢。
夢中不再是冰冷的月海,而是人間。
她夢到自己行走在人間的大地上,像過去一樣,幫助人類興建村落,鏟除妖鬼,盡力傳授陰陽術和觀星知識,一切都是那麼熟悉,那麼自然,仿佛那才是真正屬于她的地方。
“勢夜…”
燭火在緩緩地燒,柔和地從紙糊的燈罩中晃出朦胧的光。
身旁有人在喚她的名字,低低的,細細的,夾雜着無助的啜泣,屬于年幼的孩子的聲音。
“我好害怕……”
對此,明日朝拿着燈盞,低頭看身旁緊緊抱着她的孩子。
烏雲遮蔽天上的月色,夏夜的竹林幽影幢幢,風聲嗚然,吹動窸窣的落葉,隻有她手中的燈盞散發着微弱的光亮。
身旁的孩子一襲華貴的姬服,柔美的長發披在肩頭,稚嫩的臉看上去才六、七歲的年紀,正因路過黑夜裡的竹林而感到膽怯。
明日朝笑着彎下身去,将緊扒着她大腿不放的孩子抱進了懷裡:“不怕,我會保護你的,月姬大人,天上掌管黑夜的神明也會庇佑我們的。”
在這個夢中,睜開眼時,她出現了在一座名為「因幡」的人類城邦裡。
久久沒有踏足人世,那片土地上已經從小範圍的村落擴展建立起了許多或大或小的城邦。
城邦的統治者是城主,而月姬是因幡城主年幼的長女。
“這孩子很黏你呢,勢夜。”
城主夫人慈眉善目,看着她将睡過去的孩子送回來時忍不住笑道:“也許是因為當時我懷着她的時候遇見的你,她的生辰将近,今年還是交由你操辦了,辛苦你了。”
她彎身伏地應允,看着對方懷裡因外出玩累而睡着的孩子,隻是笑,沒有說話。
她如今是因幡城裡的一名侍女,專門服侍城主夫人和年幼的姬君。
她已經幾百年沒有來到人間,現在各地在月讀的治理下不比以前有許多作亂的妖鬼需要鏟除,她自然不需要像過去一樣到處流浪,一身靈力和弓術也暫時沒有了用武之地。
她每天幹的最多的事,就是追随着好動調皮的公主殿下去城裡找同齡人玩耍。
目前她更應該操心的是姬君将近的生辰。
月姬的生辰在秋天,因幡城是一座被治理得還算不錯的城邦,在相對安居樂業的時光裡,孩子都有了過生辰的權利,城裡郊外的稻田更是豐收有佳,全城的百姓都不愁吃穿,也不用流離失所。
殘陽從天邊漫來,金黃的色彩在落日下翻湧,此起彼伏地拂過田壟間奔跑玩耍的孩群。
如今人類的城邦裡還不像未來的平安京一樣有森嚴明确的等級制度和尊卑觀念,哪怕是平民百姓的孩子也能與統治者的孩子打成一片。
“月姬大人,該回去了。”明日朝估摸着時間,喚那個自己看着長大的孩子:“今日是您的生辰,城主大人為您在城裡舉辦了宴席,莫要耽擱了。”
玩得興頭上的孩子們都有些戀戀不舍,一個個埋怨似地看過來,似乎她是什麼不解風情的大壞蛋,明日朝便又對他們笑道:“大家也快點回去吧,月姬大人的生辰全城同慶,今晚城裡會很熱鬧哦。”
他們這才高興地笑了起來。
在分别前,那些孩子還一起送了月姬生辰禮物,是一隻雪白的幼兔。
幼小的白兔很有靈性,不怕生,窩在月姬懷裡不跑也不叫,乖巧得很,月姬喜歡得要命。
當晚,宴席的空隙,城主夫人牽着月姬的小手,登上了最高的城樓。
明日朝安靜地跟在她們身後,看見天上的月亮依舊被缭繞的烏雲遮蔽,但溫柔的夜風帶來稻香的氣息。
她喜歡那樣平和的日子。
将小小的孩子抱起來,攀上石砌的城牆往外望出去,底下鱗次栉比的城土燈火通明,一片流光溢彩,竟微微照亮了漆黑的蒼穹,也映入了那個孩子璀璨的眼眸中。
她聽到百姓們如海浪般的笑聲翻湧而來,其中,城主夫人笑着說:“你看,全城的人民都在為你慶祝呢。”
月姬臉上晃開一個羞怯的笑。
明日朝适時地捧上一個盒子,那裡邊是她近日在城中向大家搜集而來的、對月姬的祝福之語。
“生辰快樂,月姬殿下……”
“今後繼續一起玩吧……”
“我們會永遠陪在您身邊的……”
寫在紙條上的字歪歪扭扭的,像狗爬似的,她認得很困難,但還是一張一張地念給那個孩子聽。
等到終于念完的時候,她将盒子遞過去,月姬像抱着一個寶物似的,緊緊地捧着那個盒子,城主夫人說:“許個願望吧,月姬。”
年幼的孩子柔軟地說:“希望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明年,也請您和勢夜依舊陪在我的身邊。”
那一年的冬天來得很快。
明日朝再次牽着那個孩子穿過幽暗的竹林時,她依舊在哭。
但手中沒有了照明的燈盞,取而代之的是一把輕便的長弓,她拉着月姬不斷地往前跑。
在她們身後,傳來了馬蹄嘶鳴的聲音,刀光劍影在閃爍,烈火焚城,烏黑的濃煙升上夜空。
距離當年惡神伏誅,如今已過去數千年之久,不再受妖鬼摧殘後,從異族的屠戮中幸存下來的人類協手度過最艱苦的歲月。
但實際上,沒了外敵後,人類自己興建的城邦與城邦之間彼此為了掠奪土地和資源而開始打仗。
僅僅一個冬季,因幡城就敗給了鄰城。
鄰城的鐵蹄一夜之間踏破了城門時,稚嫩的姬君抱着她不斷地哭泣。
城牆上的旗幡被燒毀,往日裡平和的城邦淪為火海的煉獄,過去的歡聲笑語像零落的花一樣被碾碎,風中飄來的不再是稻香,而是嗆喉的腥氣。
“帶着月姬逃吧,求求你,勢夜!”
城主夫人披頭散發,哭着哀求明日朝。
作為城主的妻子,她不打算逃,但是作為孩子的母親,她希望明日朝能帶着自己年幼的女兒逃走。
“逃吧!逃遠點!不要再回頭!”
她答應了對方的請求。
将哭泣的孩子抱上馬鞍,在竹林的盡頭,明日朝騎上事先準備好的馬匹,策馬向城外奔騰而去。
疾迅的夜風割着她的臉頰,好像帶來了一絲真實的疼痛,懷中的女孩抱着瑟瑟發抖的白兔在哭泣,那是月姬唯一從城中帶出來的東西。
身後很快有人追來。
連綿的火光一點一點地亮起。
起初她以為是敵人,所以沒有停,隻是不斷地往前跑。
但是後來,有隐約的喧嚣破開風聲傳來:“月姬大人!月姬大人!”
“别再逃了!”
“有救了!”
“大家有救了!”
懷中的孩子蓦地擡起頭來:“是大家的聲音!”
她擡起驚喜的眼睛,想去望身後的黑夜:“是大家的聲音!勢夜!他們還沒有死!”
但是,明日朝沒有停下,也沒有回頭。
于是,那些熟悉的呐喊染上了一絲惱怒與絕望的凄厲,猶如厲鬼索命:“月姬大人!您為何還不停下?!”
“月姬大人!您要去哪裡?!”
“隻要您和我們回去!鄰城的城主已經提出條件!隻要您作為城主的長女前往鄰城當質子,大家就能活下去!您的父親和母親也一樣!大家都能活下去!”
“月姬大人!您為何還要逃跑?!”
“月姬大人——!”
“您要抛棄我們嗎——?!!”
伴随着那樣絕望的聲音,一支破空而來的利箭猛然射穿了馬匹奔跑的後腿。
一聲凄厲的嘶鳴響徹長夜,因受傷而蓦然往地上栽去的馬兒将背上的明日朝和月姬都甩了出去。
明日朝在狠狠摔落前,抱緊了懷中的孩子,在她的尖叫聲中砸向了冬夜的土地。
好在前些天下了一場大雪,林中積了一層厚厚的柔絮,摔下來時滾落幾圈後已經緩了很大程度的傷害。
當她抱着月姬從地上爬起來時,周圍已經有影子居高臨下地籠罩下來。
刺目的火光劃破黑暗,迸濺出一聲脆響。
明日朝半跪在雪地上,下意識引箭搭弓,擋着身後的孩子,将利箭對準了前方帶頭的人。
“您要殺了我嗎?”
但是對方卻這麼問。
那是城中的獵戶,平時經常向城主熱情地獻上獵來的肉食,明日朝與他還算熟識。
手指突兀地痙攣了一下,她的箭沒有放下,依舊在弦上蓄勢待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