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她覺得他真是太會說話了。
若是他是平安京裡的貴公子,定會收到許多别有花枝的和歌。
她忍不住說:“……可是彈得并不是很好。”
他說:“你說不好那便是不好吧,我對音律并沒有那麼精通,所以也并沒有那麼在意。”
她一愣,微微擡眼,有些新奇道:“我還以為您會誇我。”
他微微耷拉的目光懶洋洋地垂下,面上的笑沒有什麼變化:“原來你這是想要我誇你嗎?”
“……也不是。”微微垂下眼睛,有些難為情地偏開視線,她随手撥弄了一下琴弦,纖長的眼睫閃爍了幾下,一連串輕快而又急促的音律像遊魚一樣從她的指尖蹿過,好像驚起了某種細微的漣漪與波瀾。
她說:“曾經為了變得更出色、為了得到他人誇獎而拼命練習的琴藝,如今若是變得凋落不堪,也許會迎來失望的目光。”
“你害怕我會失望嗎?”他似笑非笑:“失望你彈出的琴聲并不好聽?”
她安靜了下來,他也沒有追根究底,隻是拿出了配對的長笛,問她願不願意合奏一曲。
“……”
沒有拒絕的理由,明日朝問他要奏什麼曲。
他漫不經心地說:“就之前你唱的那首鎮魂歌吧,那是我們目前唯一都知曉的歌。”
“……好的。”
月海掀起漣漪。
明亮的彎月倒映在海面上懸浮。
漆黑的禦袍與豔紅的火鼠裘交疊,低頭輕輕撥弄琴弦,她聽到袅袅的樂聲伴随着低吟的笛聲流水一樣飛向遠方。
記憶中的音律至今還異常的清晰,竟與此時此刻月海裡的重疊在一起。
她始終記得那個白日并不晴朗,從平安京的貴族寝殿望出去,不遠處的天際升上袅袅的青煙,據說當時與那位東宮殿下争權奪位的異母兄長在落敗後皈依佛門,剃發出了家。
就算是無法涉政隻能呆在家中的女眷,她也多多少少聽過宮中的一些佚聞,自古朝廷政事都少不了争得你死我活,但最後能夠得到勝利,也不用殘殺兄弟,在她看來本應該高興的事,那位殿下的眼底卻始終萦繞着淡淡的憂愁。
當時她身着十二單端坐在他的身邊,不解又天真地問他:「殿下,您看上去相當憂慮,難道您覺得您的兄長皈依佛門後還會對您造成威脅嗎?」
「不。」
俊秀的少年一襲墨色的長發披在肩頭,屈起一條腿靠着廊上的柱梁,漆黑的眼睛如同一道枯井,望向遼闊的天空。
他說:「他大概餘生都不會回京都了,隻會老死在山林老寺中。」
「那您還憂愁什麼呢?」
她憐惜地問。
那個時候滿心都是他,不懂怎麼愛人的年少時期,看到他微微蹙一下眉都覺得揪心,本能地想要撫平他眉宇的褶皺。
他說:「我的母後已逝,而我的皇兄,從小到大與我都為敵人,但我也始終記得小時候我做錯事時他陪我一起被陛下責罰挨闆子的畫面,我當時一邊為挨打子的疼痛而落淚,一邊心裡也感到有些慰藉,因為我覺得這樣的苦楚和疼痛身邊也有人陪着我一起受,而非孤獨一人。」
「後來,我們變成了同樣在政權中苦苦掙紮的人,争得你死我活,如今他已不再是我的敵人,我本該高興,可是一想到他已經可以扔下紅塵凡事,可以抛卻自己曾經做過的錯事,無視那麼多鮮血被佛祖原諒,去人世外的地方獲得安甯,我就覺得羨慕又寂寞。」
說着那樣的話的人眼底似乎有一道幽深的火焰在燃燒。
「難道這泥潭深淵如今将隻剩下我還在掙紮嗎?難道隻有我往後還要繼續錯下去嗎?」
他的表情很落寞。
「……為什麼都要抛棄我?」
他發出一種近乎失落又寂寥的聲音。
「……為什麼都要離我而去?」
但是,她說:「我在這裡呀,殿下。」
「我在這裡。」
輕輕地倚上去,柔軟瓷白的臉頰輕輕貼上他單薄的肩背,她像一朵攀附的花枝一樣,溫和道:「我不會離您而去的,您還有我呀。」
「無論如何,此生我都不會離您而去的。」
他終于收回了落寞的目光,輕輕垂下了視線。
她當時大抵是想要安慰他的,也有為自己的未來考慮的私心,所以她又說:「為什麼會覺得自己錯了呢?殿下。」
「您生來就是東宮之主,是理應繼承這個國家的大人,您過去、現在、将來所做的事都是為了讓這個國家的人們獲得幸福,是為了讓保護包括我在内的人們,是為了讓更多更多的人能夠活下去,對于拯救一事,不必心存動搖,就像初見時您在大街上向我遞出了手保護拯救了我一樣。」
他卻輕聲道:「……若我其實不是這麼偉大的、光明磊落的人也沒關系嗎?」
「對我來說,沒有關系。」
她輕輕閉上眼,笑容很柔軟,也很寬容。
「隻要您好好的就行。」
她說:「一旦政權敗落,您會經曆什麼我也是能猜到的,輕則終生監禁,重則死無葬身之地,灰飛煙滅,但您活下來了,如今您還在我身邊就已經讓我足夠歡喜……您才是,不要抛棄我,不要離我而去。」
對此,他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久久沒有得到回應,她終于在寂靜之中掀開眼睫,也同他一樣去遙望遠方的天際,試圖看到他眼底同樣的風景,試圖觸及他眼底裡始終化不開的憂愁。
遠方的青煙是佛門祭祀的香火。
遙遠而失真的梵樂莊重而肅穆地傳來,饒是京都一慣的浪漫與奢糜也壓不住。
她突然平靜地問他:「若是殿下的話,會怎麼選呢?」
「……」
「在這片繁華的京都泥潭中用盡全力掙紮,爬上頂鋒獲得想要的一切,還是遠離人世,不再起念動心,放棄所有而獨自獲得安甯?」
她的目光那麼平靜,也那麼幽遠,側頭望過去時,正好對上了他垂下來的、動搖的目光。
她用一種甯靜的神情說:「您說,究竟是遵從自己的欲望掙紮着、痛苦地、不擇手段地活下去好些,還是壓抑欲望獲得所謂的安甯卻永遠求而不得地活下去好些呢?」
那一刻,他的神色近乎空白。
那一天的最後,他們一起合奏了鎮魂曲,是她提議的還是他邀請的已經記不清,隻記得低吟溫柔的音律從寝殿傳出去時,院中掠過的鳥雀都栖息了下來。
或許輕盈的歌聲始終無法傳到那位即将遠離人世的大人耳中,但至少希望能夠撫慰他們兩兄弟一路走過時凋零的亡魂。
當時彈起的琴聲完美而熟練,合奏鎮魂曲時沒有讓那位殿下失望,還獲得了他的稱贊。
如今再和月讀合奏彈起這首鎮魂曲,或許她更害怕的是曾經的自己會失望——這樣生疏而凋落不堪的琴音,能否像過去一樣,哪怕隻有一點點地撫慰到某些靈魂落寞而疲憊的心靈呢?
細細的琴弦顫動,掀起微弱的波瀾。
過去中那位殿下的聲音似乎也愈發清晰起來。
「……為什麼都要離我而去?」
幽怨,苦悶,憂恨。
仿佛再也無法被撫平的愁郁。
因為她最終也沒有遵守與他的承諾。
……是呀,為什麼都要離你而去呢?
她聽到内心裡有個聲音在問自己。
母親,姐姐,殿下,須佐之男,八岐大蛇……為什麼都要離她而去呢?
但當她在某一刻安靜地向月讀望過去時,就見身旁俊雅的神明輕閉着眼,纖長而細密的眼睫在眼睑下扇出了淺疏的影子。
銀藍彎曲的長發如起伏的海浪傾瀉千裡,覆蓋着身上漆黑的夜色,精巧而雅緻的長笛被他橫在嘴邊,其骨節分明的十指按在笛身的孔洞上,每一下都與她契合得很完美。
這一刻,浸在幽長柔美的鎮魂曲中,他往日裡蒼白而顯得冰冷淡漠的神情是那麼溫和,那麼安甯,那麼靜谧,仿佛已經得到了命運的某種啟示。
她突兀地覺得某根弦被撥動。
噔地一聲,顫動不已。
恍惚間,她心中所有的忐忑與憂郁也仿佛都被他所帶來的甯靜所撫平,也随着飄遠的歌聲遠去。
原來如今這樣不完美的琴聲與他的笛聲所合奏出來的鎮魂曲,也可以撫慰曾經的她的靈魂呀。
這位已然看透天命的神明終究也不是那位懦弱而自私的殿下。
但是,她當時最後說的話,就算如今面對的是這位神明,也依舊不曾後悔與改變。
「我希望您能活下去……」
「别自責,殿下……」
千萬别自責……
哪怕隻是為了自己活下去而拼盡全力也并非過錯,哪怕隻是為了戰勝自己悲哀的命運而弄得一團糟也沒有關系……
若是一定要有一個理由,那就當是為了我吧……
若是您也愛着我的話,就當是為了我,活下去……
……
「将無邊無際的天空擁入懷中……」
「回蕩着安甯永恒的旋律……」
夢中,歌聲好像還在繼續。
「如那怒放破碎的花朵一般,浸染上溫柔的色彩……」
明日朝聽到了鎮魂曲的旋律不絕如縷。
「遠方回響着鎮魂之歌……」
「如今也已陷入沉眠……」
那是孩子們的歌聲。
确切來說,是星之子的「歌聲」。
「殘缺的月亮很快就會再滿盈……」
「然後繼續重演輪回着相遇與别離……」
之前玩手鞠球時教會它們唱的歌,在她的夢中清晰地回響。
她不斷地往前走,被無形的歌聲牽引着,拖着繁複的紅衣,夢一般穿過了萬花筒般層層疊疊的行宮長廊。
歌聲越來越清晰了。
「睡夢中的心向往着遠方……」
一扇格栅門橫在她的面前,打開後,可以穿過寝殿看到月海的景色。
「朝着太陽升起的那片天空飛去……」
她拉開了最後的那扇門。
「今宵的夢啊,請不要醒來……」
火紅繡金的手鞠球輕盈地飄起。
「但響徹耳畔的鐘聲卻已響起……」
又落下。
「……」
歌聲戛然而止。
寬闊的寝殿裡,一個星之子抱着手鞠球,以一種寂靜又機械的姿态無聲看着她。
“原來你在這裡呀,貝貝。”
明日朝這樣說。
她偏頭,漆黑的發絲從肩上垂落,目光很柔和:“最近都不見你,我還以為你一直躲在月海裡。”
對方依舊保持着原始的寂靜沒有動彈。
明日朝一愣。
縱然是在夢中,她還是微微張開雙手,走上前去,微微閉上眼,想要抱住那個曾經落淚的孩子。
但是,手鞠球落下,輕飄飄地砸在地闆上。
她的懷中空無一物。
她一呆,下意識擡起眼睛望向廊外的前方,聽見有熟悉的聲音隔着一段距離響起:【乖孩子……】
【乖孩子……】
【辛苦你了……】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現在好好休息一下吧……】
聲音的主人背對着她,一襲莊嚴漆黑的禦袍,半個身子都浸在晃蕩的海水中,懷裡好像抱着什麼。
她隐約看見水面上有白衣紅錦的色彩在飄。
起初,她以為那是星之子。
她忍不住喚道:“月讀大人……”
就此,晃蕩的海面好似掀起了巨大的波濤。
對方突然側身冰冷地望來,懷中抱着的影子由此顯現出幾分。
她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代表神職者的白衣紅裙浸在海面下,漆黑缭亂的發絲像海藻一樣飄浮。
被他抱在懷中的存在有着她的臉。
但是,那些裸露出來的肢體都遍布裂紋,同她一模一樣的臉龐瓷白,靜美,卻像摔碎的冰晶一樣,潰爛了半邊,整體說是殘肢斷骸也不為過。
像木偶一樣,死寂,沒有生機,睜着眼睛,支離破碎。
空白之餘,她下意識後退一步。
但是身後撞上了一道高大的影子。
尚且沒來得及回頭,一隻被冰晶覆蓋的手就從後邊伸來,輕輕蒙上了她顫動的眼睛。
冰冷的黑暗籠罩而來,她被攏進了泛着冷香的懷抱裡。
有關這個夢的最後一眼,是晃蕩的海面上,巨大的月亮無悲無喜地散發着幽光,她看到了月光下飄浮着那樣無數個破碎的‘自己’。
但耳邊傳來月海主人俯身時帶笑的聲音:【别怕……】
【别怕……】
耳邊,屬于孩子的歌聲似乎還在斷斷續續地綿延:「緣結如錦,年華喧嚣……」
「被人們傳頌的禦代與清泉……」
「神玉清脆,铮铮鈴鈴……」
「人類的傳承,永世不絕……」
「命運坎坷,終至此時」
「此為宿命,我們卻深陷其中……」
「靜寂之地,如汝眼簾……」
……
明日朝猛然驚醒時,身上的火鼠裘罩着漆黑的禦衣。
殿中的燭火搖曳,不久前才彈奏的古琴在火光中暈着溫潤的光。
她窩在對方的懷裡,從這裡望出去可以看見月海的水面平靜而柔和,閃着粼粼的波光,一如既往。
她聽到他輕聲問:“醒了?”
她恍惚道:“……我睡着了嗎?”
“嗯。”
“……”
做噩夢了嗎?”他笑道。
“……嗯。”
将她更加切實地抱進懷裡,像烏鴉張開翅膀将其攏進自己豐軟的羽翼下一樣,他俯身碰了一下她顫動的眼睫,讓上邊殘餘的水珠抖落,溫和的聲音輕得不可思議:“别怕。”
“别怕,勢夜。”
他不容置喙地說:“夢都是虛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