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都說,神是高貴而永恒的靈魂。
但她始終覺得,祂們的不死不滅其實是一種謊言。
傳說中,黃泉之國就是由第一位死去的神明建立的。
她永遠記得神明死去的感覺是怎麼樣的。
單薄破碎的胸膛裡心跳聲逐漸微弱下去,然後不再跳動,會溫柔地擁抱她的手臂重重地垂下,曾經笑得眉舒目展的眉眼被破碎而沉默的死寂占據,血液像彌漫的霧流動,停滞,幹涸,最後,懷中的重量慢慢變輕,既而消失,一切都在黑夜裡恢複原生的虛無與靜谧。
她曾經見過雷霆風暴之神的死亡。
相比他自雷霆風暴中誕生時的轟轟烈烈,那個少年在她懷中回歸天地時是那麼安靜溫順,仿佛那才是他原生的底色。
她第一次意識到,也許神明的不死不滅與人類所認知的死亡并不相同。
在她的認知裡,死了就是死了,餘下飄蕩殘留的不管是靈魂還是執念,都隻是終要消散的餘煙,此世不會再有第二個一模一樣的生命。
但是,神明誕生天地,誕生自然,誕生于人類的信仰,于祂們而言,也許隻要萬物還存在,就算一時的消亡,終有一天也能再從中複生。
這些都是曾經的八岐大蛇告訴她的。
本隻是在那座島上無聊時打發時間的閑聊,後來再細細想起,她才窺得裡邊的真意。
他說,世界誕生之初,也會相應誕生神明——風神,山神,水神……還有一開始就存在的太陽女神。
「天照之所以能成為衆神之首,是因為她本身的光輝能孕育萬物,很多神衹是在她之後才有了誕生的可能,她猶如世界的母親,而世界就像一個封閉的蛋殼,所有的生命在裡面孕育、孵化,世間認知的衆神都是在那裡面産生的東西。」
在他的口中,世界竟變得那般渺小而不值一提。
上古的神明提到了「裡」的概念,理所當然的,她便向他詢問起「表」的深意——她說,世界在你眼中竟然隻是一個小小的蛋殼,難道你所誕生的「虛無之海」是在“蛋殼”之外?
「诶呀,也可以這樣說。」
過去的時間裡,他撐着臉頰,一派閑适而惬意地笑。
不遠處,經流不息的流水潺潺,他牽着她的手,帶她撥開蒼白的蘆葦蕩,彎身立在了飄絮紛揚的岸邊。
骨節分明的五指探入湧動的河水中,上邊覆蓋的蛇鱗泛着月夜的冷光。
往下,再往下。
神明的手探入河底,握起一把沉澱的淤泥,握緊,然後伸出,張開,松散的泥土在他的手中捏成了一個圓形的球體。
他說:「将沙子聚成球需要水,虛無之海就像這條河,那裡的潮水和污泥就是聚成這個球體所需的物質,而這個球體就像這個世界,世界這個‘蛋殼’就是用那裡的東西創造而成的,而這塊泥土裡也許可以誕生新的東西,那些東西就是你現在所看到的一切。」
她似懂非懂地點頭。
他便又将那塊泥球随手捏碎。
聚攏的泥球瞬間在他的掌心中化作散落的沙土,被他輕飄飄地擲下,重新回到河水中,沉下去,與河底沉澱的淤泥融為一體。
河水照常在流動。
一切沒有任何變化。
好像什麼也沒有發生過。
八岐大蛇說:「若是我将其捏碎破壞,裡邊的生命也将被毀滅,你們人類認知中‘神’誕生于這個‘蛋殼’裡,隻要‘蛋殼’不被破壞,裡面孕育的萬物存在,就可以一直在裡面活着,不死不滅,但一旦‘蛋殼’本身被摧毀,就會連同所有都消失,死亡,回歸虛無之海的潮水中,所以,虛無之海可以說是所有生命的誕生之地,也可以是一切的終結之所,你所認知中的神明并非完全的永生,總有一天全都會消失在那裡。」
她問:「你也是嗎?」
「也許是。」他說。
「但是,與這個世界上的神不同,我一開始就誕生于虛無之海。」
「若是這個世界毀滅,所有誕生于這個世界的神也會走向終結,而我不會,我隻是再次回到那裡了而已。」
「就像回到故鄉一樣?」
她笑道。
「故鄉?」
明明是存在了那麼久的神明,卻奇怪的,因這個字眼而動容。
片刻後,他才微微閉上眼,好像想起什麼似的,輕輕笑了:「啊,就像回到了故鄉一樣。」
冰冷的河水沖散手中殘留的沙塵,柔軟的葦絮在晚風中低垂下來,輕輕拂過了他垂地的衣袂。
他垂眉低目,神情平和而虛渺。
「隻要虛無之海存在,我就将存在,但是,虛無之海是不會毀滅消失的,所以我也将永遠不死不滅……」
她卻問道:「那我現在所見的你,是真的你嗎?」
她說:「你是那麼高貴的神明,甚至比這個世界存在本身都來得超然而遙不可及,又為何會甘願從那片廣闊的大海中擠進這個渺小的‘蛋殼’裡來呢?」
對此,他開始不斷地喚她的名字,仿佛這已經是一種變相的答案: 「明日朝……」
「我的明日朝……」
冰冷的掌心在缭繞的晚風中輕輕捧上她的臉。
紛紛揚揚的蘆葦絮随風卷上夜空,視野仿佛在随之旋轉。
在那雙眼睛的注視中,她感覺神魂颠倒。
「世界終有回歸虛無之海的一天,我也許有天也會從你的身邊消失,但是,死亡即是新生,終結即為開始,若你有天能去到虛無之海,就在那裡毀滅我吧……」
……太矛盾了。
她說。
你既說自己不死不滅,又讓我毀滅你……
我怎麼能夠殺死一位神明呢?
「别擔心……」
「那裡隐藏着能殺死我的秘密……」
難道,你真的也會有所謂的死亡嗎?
「而我将會在那裡獲得新生……」
「然後,與你再次重逢……」
……
「我不理解,八岐大蛇……」
過去的她這樣說。
「這到底是什麼意思……」
「我又怎麼會想要殺了你呢……」
……
她不喜歡看不見的感覺。
黑暗容易滋生恐懼和不安,人類總是害怕黑夜,無法視物的感覺會讓一切都失去方向。
雙腿撥開冰冷的水流,她伸出雙手,在黑暗中抓了抓,探索着往前走。
她能隐約感覺到八岐大蛇就在她身邊,但是他從方才開始就一直保持着某種死寂的沉默,他的存在悄無聲息,就像自然界中的草木一樣,她不知道他是又睡着了,還是說正在透過黑暗安靜而輕蔑地欣賞她在這裡瞎摸亂抓的醜态。
她忍不住問道:“這裡真的一直這麼黑嗎?”
沒有回答。
明日朝也不惱,她繼續摸黑往前走,問:“這是你視力不好的原因嗎?”
還是沒有回答。
她不再言語了,這些顯然都不是他感興趣的話題,但是走着走着,黑暗中,又有一雙手從後面抓住了她。
這次抓住的是腳踝,那種感覺很熟悉,并非屬于生命的柔軟的掌心,而是冰冷堅硬的、宛若冰晶的觸感,她似有所覺地往後望,奇怪的是,這次她看見了光,熟悉的月光。
她微微緊縮瞳孔,看見抓住她的東西從漆黑的潮水中一點一點地爬起來,它的模樣在那樣柔和而冷清的光輝中慢慢地構建出屬于預言之神的姿态。
流動着星輝的黑袍,折射出月光的冰晶棱面,冰冷而耀目的眼睛像近在咫尺的明月……本不該出現在這裡的高天之神靜美得如同一尊格格不入的造物,正從污穢的泥潮裡附着她一點一點攀爬而上,擁抱着她,微笑着發出熟悉的聲音:“勢夜……勢夜……”
“……月讀大人?”她下意識回應他,目光本能地趨向光亮,但是,一道箭矢驟然射來,隻一瞬,就穿透了他的喉嚨,将他的頭顱射斷。
染着月光的冰晶在毀滅的箭矢下迸裂、破碎,星星點點地落回腳下的潮水中,形似預言之神的身軀在頃刻間土崩瓦解,她甚至能看見他那顆頭顱被箭矢射斷時留下的平整的冰晶切面。
除此之外,蛛絲般的裂紋爬滿了那張完美的臉,那雙眼睛裡屬于月華的光亮泯滅,隻有嘴角依舊定格着猶如面具一般僵硬的微笑。
隻是刹那,那樣的月光就化作星屑盡數消失在了黑暗中,她攤開手,落在掌心中的冰晶都變成了污穢的黑泥,她聽到了行兇者的聲音再次從頭頂上似笑非笑地傳來:“都說了,這東西能窺探記憶拟作他物,甚至學會語言,不要被迷惑了……本來這裡是沒有月光的,你的到來真是為這裡帶來了一顆‘智慧’的果實呢。”
“……對不起。”她覺得對方最後的話不像是在誇她。
“哼。”屬于少年的聲線發出輕笑,聽不出什麼情緒:“不,也許是我的錯才對。”
讓這樣一位尊貴的神明承認錯誤簡直讓她意外,但她聽到對方說:“你能到這裡來,說到底是我的原因。”
“為什麼這麼說呢?”她對此感興趣地追問,回頭,目光下意識在黑暗中追尋他的所在,但左看右看,當他不出聲時,她甚至不知道他所在何處。
明日朝突然就覺得有些可惜,她說:“也許你剛才不應該毀滅它,它變成月讀大人,就能給這裡帶來光亮。”
他卻說:“習慣了黑暗的眼睛驟然見光會瞎,民智未開時驟然洞開慧目也隻會帶來毀滅,你們人類中為此而死的人還少嗎?”
明日朝無法反駁。
頓了一下,他反倒緩慢而輕柔地笑了起來:“要怪就怪月讀吧,他既讓你複生,卻又不賦予你一雙能看穿黑暗的眼睛。”
“何必如此苛責月讀大人呢?”明日朝終于反駁了他:“月讀大人的光輝已經為衆生照亮黑夜了,你作為神明,視力也不見得多好。”
他問:“誰說我視力不好了?”
她反問道:“蛇類的視力不都不好嗎?不依賴光的動物,就像常年生活在地下的鼹鼠一樣,視力也是極差,這裡沒有光,一直這麼黑暗,你誕生于這裡,應該也是如此。”
聞言,他平靜地問:“難道你想說,我不像三貴子那樣,擁有光輝的權能?”
“?”明日朝不知道他為什麼會突然扯到三貴子身上去。
他卻是樂哼哼地笑道:“确實,與這裡誕生的生命不同,像天照、月讀還有須佐之男那類的三貴子神明本身所擁有的光輝是你們萬物視物的基礎,但是,難道同樣為神明的我,一直以來所見的東西是依憑着他們的光輝才被我窺探到的嗎?難道你認為,我這雙眼睛隻有依憑光亮,才能看見衆生萬物嗎?”
“難道不是嗎?”明日朝冷淡地反問他。
“你若是如此認為,那我這雙眼睛可真是毫無用處的東西。”他輕飄飄地說。
“怎麼會?”明日朝卻是真誠地說:“你的眼睛那麼漂亮。”
這麼說後,她又開始往前走。
在這裡,什麼都看不見,不知道要往哪走,也暫時不知道要做什麼,她隻有不斷地動起來,才能讓自己的意識保持清醒。
她一邊走,一邊閑聊似地問八岐大蛇:“有沒有人說過你長得很漂亮?”
對方一頓,隔了一會,聲音才像是霧一樣,輕輕飄來:“倒是沒有。”
神是高貴的靈魂,常人不可直視,連驚歎都是冒犯和亵渎,她便又問:“你生來就長這樣嗎?”
“倒也不是。”面對這個話題,他顯然覺得無聊,惜字如金得很。
但她繼續說:“你本體是蛇,那你如何能變化成這樣漂亮的人形的?”
“你到底想問什麼?”
明日朝說:“我就是覺得好奇,你的人形是根據人類的樣子變的嗎?”
“真是傲慢的猜想。”他說:“人類既是神創造的産物,又怎麼會有神像人類的說法?”
“也就是說,這是你原生的美麗。”明日朝點了點頭,下了結論。
“……”
“那你以前知道自己長得很漂亮嗎?”她又問:“你自己說的,這裡很黑,從來沒有光,大家誰也看不到誰,那你以前知道自己的面容嗎?”
黑暗中的蛇神旦笑不語。
她說:“你會好奇其它人的樣子嗎?”
“為什麼要好奇?”他的聲音從左邊繞到右邊,不以為然:“在黑暗中不知道彼此的模樣,才不會輕易被攻擊。”
明日朝後知後覺地點頭。
真奇怪,他們兩個竟然會有這麼平和又無聊的對話。
但是這樣的聲音很快就被吞沒在了一陣排山倒海的巨響中。
她雖然看不見,卻能感覺腳下的潮水開始洶湧澎湃起來。
冰冷的水流被一股巨大而無法抵抗的力量拉扯着奔向遠方,明日朝感覺自己就像站在退潮的海邊,即将被這股力量一起拖向黑不見底的深海。
與此同時,好像有掀起的巨浪鋪天蓋地而來,她聽到黑暗中那些原本一直存在的竊竊私語都被吞沒在咆哮的波濤中,不斷地撕扯着,吞噬着一切這裡所有的生命。
這一刻,她本能地感受到一種無盡的震撼和敬畏,她想起八岐大蛇說過,虛無之海的海浪能摧毀一切,即便她看不見即将到來的災難,她也能想象不久之後這裡彌留的死寂和荒誕。
這個時候,逃跑好像都喪失了本能。
她下意識閉上了眼,擡起雙手擋在眼前,隻等待那樣的巨浪以迅雷不及掩耳沖垮她。
可是,奇怪的是,她等了好一會,都沒有迎來那樣的災難,相反,耳邊咆哮的嘶鳴好像都在漸漸遠去,她感覺自己仿佛被那場毀滅性的海嘯繞過,迷茫而突兀伫立在一個沉默而格格不入的世界中。
她終于忍不住放下手來,睜開眼,想要一窺究竟。
這次,她終于看到了不同于黑暗的東西。
雪白。
雪白的沙。
從腳下鋪展向遠方的,是一片雪白的細沙。
得以視物的光輝好像生來就由它賦予,在那片色彩的盡頭,是一片無限延展的、漆黑的海潮。
海浪映着雪白的銀輝溫柔地湧來,她看到了一段雪白而十幾米長的蛇尾在潮水與白沙碰撞相接的邊緣百無聊賴地撥弄着海水。
雪白而漫長的蛇身懶懶地蜿蜒着,彎曲地擱置在沙灘上,幾乎與細沙融為一體。
其中,有蒼白赤裸的人身背對着她,撐在漆黑的海邊。
銀白的發尾耷拉在頸後,微微彎着的脊骨一節一節的,隐藏在蒼白的皮膚下,随着凹凸緊繃的肩胛骨靜谧地起伏在一片蒼冷的雪原上。
對方瘦削單薄的肩膀猶如鳥類攏着緊繃的翅膀,其優美流暢的背脊線條構成了一幅算不上過分稚嫩的少年身形,隻是有種抽骨踏骸的青澀。
看不見臉的八岐大蛇給她一種詭異的距離感。
荒誕,迷蒙,美麗得不可思議。
非現實的異樣。
對此,她走過去,又不敢走得太近,隻是輕聲道:“……八岐大蛇?”
在她的聲音中微微回過頭來的神明似乎有些茫然。
還是那雙漂亮的眼睛,還是那樣冰冷的眼神,細碎的發梢略過舒展的眉梢,額心上細密的金紋從眉間沿着高挺的鼻梁往下,又在觸及鼻尖前戛然而止,最終在唇間綻放。
人身蛇尾的神明笑了起來。
屬于蛇類的、尖銳的獠牙在淺薄的唇邊若隐若現。
但是,與往日的從容與神秘相比,那樣的笑容輕得沒有重量,竟飽含一種不屬于八岐大蛇的、初生的空白和懵懂,詭異到讓她覺得陌生。
陌生到近乎危險。
“……八岐大蛇?”對方也這樣說。
隻稍一會,就學着她的口吻吐出了生澀的人言,少年人形的神明微微彎了彎眉梢。
一雙明淨無害到沒有攻擊性的眼睛。
……啊,是讀取了八岐大蛇的記憶而拟态而成的怪物嗎?
她難免如此猜想,所以沒有再靠近,隻是站在那安靜地看了他一會兒。
但這好像讓他有些不滿,撥弄海水的蛇尾一頓,随即猛然抽來,就像依憑本能向闖入領地的冒犯者發動攻擊的狩獵者。
……無害什麼的,果然隻是錯覺。
明日朝在刹那用靈力凝成弓和箭矢射出去。
銀白的光驟然射穿抽動的蛇尾,與此同時,屬于蛇類的豎瞳因那樣的光線而發生些許變化,變得纖細。
覆蓋着細密蛇鱗的蛇尾被釘在了細沙之上,湧來的海水浸沒少年迤逦的蛇身,吞沒了她的箭矢。
她的反擊并未讓他暴怒,反倒讓他詭異地安份了下來。
十幾米長的蛇身像樹幹一樣粗,細微攢動起來時都能掀起沙塵,但是,不再對她發動攻擊,相反,那道方才還想襲擊她的蛇尾輕輕拍了拍沙地,好像變成了一種變相的示好。
他忽地對她的存在感興趣,紫羅蘭的瞳孔懶洋洋地盯着她。
對此,明日朝維持着方才引箭搭弓的姿勢片刻,才試探性地走過去。
她不斷地走,沒有停下腳步,直到她徹底站在了他伸手就能觸碰到她的地方,她預想中的、真正的八岐大蛇都沒有出現。
這讓她安靜地垂下眼,居高臨下的,再次端詳眼前的存在。
懶洋洋地支着人形的上半身,他随着她的走近而擡眼,形似少年的神明看上去那麼瘦削。
明日朝突然伸出手去,輕輕鉗住了他的下鄂。
若要是真正的八岐大蛇,她自然不敢這樣做。
那位神明看似随和散漫,對什麼都不在意,實則高傲,矜持,自帶一種遙不可及的、不可亵渎的威嚴。
這不是能被他寬容的冒犯。
但是,眼前的蛇神意外的乖,隻是有些茫然地注視着她的眼睛。
明日朝在他明澈的眼睛裡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她又忍不住問了這句話:“有沒有人說過你長得很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