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名為「明日朝」的少女,在失去靈魂和剝離了情感後,成為了名為「勢夜」的她,如今,她也許僅僅隻是對方的影子也說不定。
對此,她平靜地對八岐大蛇說:“對現在的我來說,以前的記憶并非值得珍惜懷念的東西,我曾經說過憎恨你,也說過愛你,但我認為它們已經随着我曾經的靈魂魂飛魄散而消失了,你比我清楚天羽羽斬的威力,月讀大人說,須佐之男鑄造此劍時,曾向天照大神道明此劍具有斬斷因果的權能,你說要和我算賬,但是,當年我一定是認為一切可以在那一劍中兩清了,才慷慨赴死的,你也已經在那一天出于自己的意志如願斬殺了我,如今就不要再叫我那個名字了。”
擁有劇毒與獠牙的蛇軀撫摸起來是陰冷而幹燥的觸感,蛇的逆鱗尋找起來有點困難,她正尋思要從哪下手比較好,遊走的五指就被帶着力度的尾巴尖猛地繞住。
“你竟然說可以兩清了?”
察覺到有什麼開始不對勁的時候,她感覺到自己的手已經浸在了一片黏膩而冰涼的液體中。
冬天屋檐下凍結的冰棱砸下來後握在掌心中,先是冷得刺骨,然後就是火燒般的痛。
她此時也一樣。
那流淌在手心中的東西是什麼,在先意識到前就帶來了灼燒般的疼痛。
她想收回手,腕骨卻被尖利的五指緊緊攥住。
他強制性地讓她的手伸進了一道剖開的深淵中,有金色的雷電從那裡的邊緣迸裂,就像掀上來的狂風一樣,借着鋒利的寒芒,她短暫地看見了深淵的邊緣傷口潰爛,血肉黏連,像一道深不見底的溝壑,橫陳在那襲套着雪白衣物的人形軀殼上。
但是,他在笑。
很顯然,她經受不住蛇神之血的澆灌,其痙攣的手掌忍不住在他被天羽羽斬劈開鑿入的血肉裡翻攪,對此,他樂呵呵地發出幾聲破碎的呻|吟,直到有細小的蛇沿着淋在她手上的血鑽出,才将她的手拿出來。
微弱的雷光消彌,他似笑非笑的面容再次被黑暗吞沒,他說:“這道傷口無法愈合,從那日起就永遠存在,幾千年來時常疼痛。”
她問他:“這難道是我的錯嗎?”
“當然不是。”他卻這樣寬容地說:“但你能從這裡面感受到什麼?”
她慢半拍地眨了一下眼,如實回答:“痛,還有,我沒感覺到你的神格。”
他一頓,先是發出了幾聲輕快的笑聲後才漫不經心地說:“你難道忘了?我的神格已被須佐之男褫奪毀去。”
她便又道:“難道你是在怪罪須佐之男和高天原嗎?”
“不。”他依舊這樣說,卻突然靠近她,冰涼的手覆上來,撫去了她掌心上殘留的所有疼痛:“我既已決定與天照所統治的高天對抗,那就甘願承受高天諸神帶來的指責與傷害,哪怕是在審判儀式上被毀去神格也從不後悔。”
“你當然不會後悔。”她冷淡地回應他:“當時在你的身體裡幫你承受疼痛與傷害的,難道不是須佐之男嗎?”
“啊……”對此,他先是發出一聲空白而短促的音節,随即竟有些輕快地笑出聲來:“你當時果然認出來了……所以,你是為了救須佐之男,對吧?”
這麼說的時候,她終于久違地感覺到了由他所帶來的壓迫感。
屬于冷血動物的氣息冷凝,逼仄,像缥缈的霧,靠近,纏繞,明明聲音很輕,帶着近乎張揚的笑意,卻附着幾分火急火燎:“不管是對我弓箭相向,還是違背我們的賭約,被須佐之男吃掉,都是為了他,對吧?”
“怎麼會?”她卻是這樣說。
近在咫尺的吐息突兀的一滞。
黑暗中,對方的眼眸仿佛閃爍着獸類才有的、幽暗而危險的光芒,在一瞬凝結。
借着那點微弱的光亮,她用雙手摸索着撫上他蒼白的臉龐。
人身蛇尾的神明瑩白,漂亮,像初生的落雪,單薄的肩膀仿佛被潮濕而冰冷的霧浸透。
她柔軟地垂下眼睛,嘴角的弧度在笑,如此悲憫地映入對方的眼簾:“如若我當時不那麼做,你的神格就毀去了……難道,我不也是在救你嗎?”
伴随着這樣的話,眼簾中,好像有什麼東西在無言的空白中開始潰散。
就像一場被她的細語驚擾的雪崩,他漂亮的眼睛,雪白的發絲,纖瘦而蒼白的身形……純白無暇的神明仿佛在一瞬間盡數腐爛崩壞,從一場堆積的白雪化作了空洞的白骨。
但是,很快,像是要掩飾什麼似的,無數蜿蜒而來的白蛇攀上了他森白的骨架,沿着他的背脊和肋骨頃刻構建出一副空蕩蕩的胸膛。
“反正你也沒有損失,不是嗎?我以前從來都沒想過殺了你,八岐大蛇。”她卻這樣說,微微眯眼,無辜而平靜地笑出聲來:“因為我知道自己殺不了你,但你比誰都清楚自己會如何迎來終結。”
就此,她感覺到尖利而冰冷的獠牙驟然貼上了她的頸側,即便眼前一片漆黑,某種陰郁不快的視線也像潮濕粘稠的霧氣一般在黑暗中慢慢擴散。
但她依舊在說:“你方才問我從你的傷口中感受到什麼。”
她這樣說,傾身,側臉,在他冰冷凝滞的目光中輕輕地貼近他的胸膛:“我感受到你終于生出了一顆心髒。”
神明不需要五髒六腑,他本來明明沒有心髒,她對此卻笑道:“這對你們神來說很簡單,對吧,隻是創造出多餘的一塊肉而已。”
掌心覆在上邊,當如願聽到裡邊傳來的起伏和跳動時,她垂下眼睛,臉上的笑容變得無辜又天真,某種近乎誘哄的笑意緩慢地傾瀉而出:“跳得再快些,快些,再快些……還要再快些……”
“就像千年後的你一樣……”
幾乎在她說完這句話後,眼前雪白的身形就化作了雪白的蛇鱗。
迷蒙的發絲掩蓋眼簾,天旋地轉間,有吐着蛇信的巨蛇朝她噬來,世界突然就陷入了徹底的死寂和黑暗。
她本以為他是要吞吃了她,可是卻有重量俯下身來,輕輕地倚着她。
她一愣,不确定道:“……八岐大蛇?”
沒有回答。
繞在身邊的蛇鱗冰冷而安靜,隻是緊緊地圈着她的身體。
……這不對勁。
她沉默了兩秒,沒忍住摸了摸。
很快,她就摸到了柔軟的發絲以及沉沉阖下的眼皮。
寬大的衣袖在她的手邊垂下,一路随着被血染紅的衣襟掩蓋住身下的蛇尾。
人形蛇身的神明将臉頰俯在她的肩頭上,竟是沉沉睡去了。
……她見過他這樣的姿态。
曾經他就是這樣虛弱又安靜地出現在櫻花樹下的。
她感覺到他的面容在她的觸摸中變幻,一會是蛇,一會是棱角分明的臉……她的手指在黑暗中從他的眉眼劃過,觸及淺薄的嘴角,又掠過鼻翼下淺淺的呼吸,最後沿着冰涼的脖頸往下,放在了他的胸口上。
她想象現在用箭矢剖開這條蛇的腹部,就像她不久前刺穿他的喉嚨那樣,可即便如此,他也沒有要醒的迹象。
能口吐人言的蛇,靜谧,死寂,仿佛春日裡一道糜爛的花枝。
……原來他剛才不是要吃了她才化作蛇形,而是他現在虛弱到無法長時間維持神明端莊威嚴的禦容了。
她微微動了動,就感覺到對方沉重的頭顱從她的肩角滑下。
她擡手,托住了他的腦袋。
鎮墓獸說,他傷得很重,幾千年來在狹間都沒有動過一下,她想,也許他現在連和她說話或保持清醒的力氣都沒有了,要不然怎麼會突然睡着呢?
高貴的神明冷傲又優雅,也許從一開始就不想讓她見到這副樣子才強撐到現在。
對此,她垂下頭,感覺自己的黑發劃過肩膀,拂過了他浸在黑暗中的臉。
……好想殺了他。
……
也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
眼前的黑暗太過漫長且寂靜,仿佛能夠化作無形的怪物吞噬所有的思考和意識,她好像終于明白八岐大蛇所說的意思——沒有光,沒有風,沒有聲音,沒有生命,也沒有死亡,陰陽兩界的狹間本就是不存在于世的地方,隻是被須佐之男當年用神劍劈開的意外,就像一個認知之外的錯誤,在這裡,空間的概念被無邊無際的黑暗取代,構成生死兩界的物質無法觸及,有形之物都會消散,所有的概念都不符合常理。
在這裡呆久了,時間的概念就會變得蒙昧,身體的感官也會變得混沌,有關于自己的認知也開始像流動的水像黑暗外擴散一般,漸漸的,被稀釋掉所有的東西,無法再凝聚成為原來的個體,她慢慢地感覺不到自己和八岐大蛇的存在,唯有空白的意識還在黑暗中漫無目的地飄。
自己現在是睜着眼睛還是閉着眼睛?
她是躺着還是在墜落?
她是睡着了還是消散了?
八岐大蛇還在自己身邊嗎?
他還束縛着她嗎?
還是說她其實已經像那張弓一樣,不知道落到哪裡去了,如今隻是像塵埃一樣散布在了這片黑暗中。
她有點後悔來到這裡了。
她嘗試發出聲音,本能地喚出了一位神明的名字:“月讀大人……”
那能稱得上是求救嗎?
她不知道。
但她想要得到回應。
因為她需要一個坐标,一個參考物,一個證明自己身處何處以及自己現在是誰的對照。
也不知道過去了多久,總之很漫長,她終于聽到了異樣的聲音。
那是她所熟悉的、潮水的動靜。
有什麼東西正在靠近她,然後抓住了她的手。
她是在被觸碰到的那一瞬才後知後覺意識到那是自己的手的,就像一個漩渦的中心,她原來所有流失出去的東西終于以對方與她的牽連為原點,随着湧動的潮水重新彙來凝聚到她的靈魂上一樣,她理所當然地承認了這一刻聽到的第一個名字:“明日朝……”
“是我。”
她終于承認那是她。
但是,對方卻沒有再回應她。
她不禁道:“……八岐大蛇?”
言畢,她凝結自己所有的靈力,失去月光的照拂,長久的黑暗即将吞沒僅存的靈力,她試圖靠微弱的光芒看清對方的模樣。
但是,映入眼簾的不是美麗巍峨的白蛇,也不是端莊俊美的神明,而是一尊由漆黑而混沌的潮水凝結構成的怪物。
沒有眼睛,沒有鼻子,沒有嘴唇,沒有五官……什麼都沒有,她這才注意到周圍不再是狹間深不見底的虛空,而是與黑暗融為一體的、漆黑的潮水,無邊無際到沒有盡頭。
有詭異而尖利的絮語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在那之中,眼前的存在仿佛是被潮水堆積起來的污泥——龐大,扭曲,卻具有一種流動的生命力,并借着她此時産生的光亮,照着她的模樣,依葫蘆畫瓢地生出五指來。
明日朝開始懷疑剛才叫她的是不是它。
她不禁問:“你是誰?”
“……你是誰?”它重複她這句話。
“……”她說:“我是明日朝。”
“我是明日朝……”它又跟着她說,仿佛牙牙學語的小孩子:“我是明日朝……我、我是明日朝……是……明日朝……”
它貧瘠的語言系統顯然還不完全,隻一會兒就瀕臨崩潰,隻能同方才一樣,吐出最後幾個音節來:“明日朝……”
“……”
沉默間,她詫異地看着它慢慢扭曲、變形,就像捏陶瓷娃娃一樣,漸漸地變成了她的樣子。
然後,‘她’露出了一個笑容,言語平順道:“我是明日朝。”
“……”
但是,僅僅一瞬,‘她’就像被什麼力量牽引着往上吊去,明日朝順勢擡頭時,見到的卻是一個又一個被撕開扔落下來的殘肢斷骸。
咚咚咚的。
一隻手被扔下來。
然後又是一隻手。
緊接着兩條腿,軀幹,頭顱。
就像被撕爛的布偶一樣,血淋淋地浸沒在潮水中,然後被争先恐後地吞噬。
鮮紅的液體從上邊滴落,她聽到了頭頂上傳來一個輕飄飄的聲音:“這種東西會讀取記憶進而拟成他物,然後取代原主,你最好小心一點。”
這麼說的存在全然是一副少年的嗓音,其纖細的身形藏匿在四面八方包裹而來的黑暗中,又被她的靈力隐隐約約地照亮。
她看見鱗片斑駁細密的蛇腹在潮水中逶迤,不再是森白空洞的白骨,有雪白的影子坐在巨蛇的頭顱上,兩條赤|裸纖細的腿從上邊垂下來,既不裝腔作勢地交疊,也不乖巧矜持地并在一起,真的隻是垂下來,像走累了的小孩随地坐下,任由它們在空中晃呀晃,晃得足尖微斜,後跟蹭上了緊繃的蛇鱗。
她擡眼往上看,借着微弱的銀光,對上了他紫羅蘭色的眼睛。
銀白的發絲略微彎曲,像迷蒙的紗霧披在肩上,少年身形的神明看上去單薄得過分,明日朝從來沒見過他這副姿态。
他的雙手随意地支在腿上比着沒有任何意義的手勢,背脊微佝,像坐姿已經懶散慣了矯正不過來的壞孩子,或是跑了很長一段時間疲憊的旅者,雪白柔軟的衣物猶如群蛇繞着蒼白的膚色一般蜿蜒地垂下來。
但是,他的棱角并不冷硬,相反,他掀起的眼睫根根分明,有一種符合外表的柔軟與青澀,其垂下的眼睛和嘴角都在朝她笑,懶洋洋的,讓他的一切都變得那麼輕盈又熟悉。
她終于道:“八岐大蛇?”
“是我。”他說。
她道:“你怎麼是這副樣子?”
他陌生的聲線生澀而喑啞,從頭頂上遙遙地傳來:“神明之姿不可窺,因而變幻莫測,這又有何奇怪的?”
聞言,明日朝不再與他談論這個話題,反倒問他:“你早就醒了?”
對此,他從喉嚨裡發出兩聲不帶重量的笑:“看樣子你還沒弄清楚現在的狀況。”
她看到巨蛇在他的支配下屈尊蜿蜒而下,伏着他微微低下姿态來。
雪白的腳踝交疊,少年身形的邪神攏着纖瘦的肩,用手輕輕支着下巴,漂亮的瞳孔下移,眉舒目展地朝她笑:“比起這個,你還是把你的靈力先收一收吧,這裡的家夥沒見過光,會趨之若鹜地過來的,這裡本來沒有光亮,看到的隻有一望無際的黑暗,大家都不知道彼此的面容,像剛才那樣的東西,就算讀取别人的記憶,也隻能看到同樣的黑暗,因而無法模仿對方的樣子,你可不要開了先例。”
“這裡到底是哪裡?”明日朝依言收起了靈力,眼簾中立即陷入一片單調的漆黑中。
她感覺到危險的蛇信近在咫尺,有滑膩而冰冷的足尖伸來,像惡作劇一樣,輕輕碰了碰她的手,勾着她的指尖蠱惑她往前走來。
明日朝輕輕握住了對方的腳踝,就像過去不能視物的日子裡握住牽引的樹枝。
“虛無之海。”耳邊終于傳來了少年帶笑的聲音:“世界真正的終結之地,一切生命誕生的搖籃。”
“你的故鄉?”她卻隻是平靜道。
“故鄉?”黑暗中的存在一愣,似乎因這個陌生的字眼而發笑,但是,很快,似乎意識到什麼,他突然隐去了笑意,取而代之的,某種輕飄飄的冷意化作實質,附骨之疽地漫來:“他連這個都告訴你了嗎?”
“怎麼了嗎?”
她不解地歪了歪頭,然後作出試探性的詢問。
“他還說這裡藏着能殺死你的秘密,是真的嗎?”
黑暗中的冷意一頓,然後瞬間如同霧般寬容地散去。
手中的腳踝化作柔軟的蛇遊離而去,對于她這個妄圖窺探神袛秘密的人,他似笑非笑,漫不經心,竟像垂憐一個被欺騙的可憐人一樣,滿含悲憫地笑道:“那你大抵是被他騙了,我怎麼會有那種東西呢?”
“那真可惜。”她非常坦誠,表情上卻沒有一點失望:“我就是為此而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