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誰?
我從哪裡來?
我要到哪裡去?
從空無一物的黑暗中睜開眼時,輪轉的星軌在眼簾的盡頭浮動。
她茫然而空白地站起身來,無數蜿蜒而冰冷的水流從赤身裸|體上脫落,群星的光亮映在周圍粼粼的水面上,一眼望向四周,一片幽淨的大海遼闊到無邊無際。
她低頭,看見了星星和一輪彎月在搖曳的海面下浮沉,有清輝般雪白的遊魚在深海中翕動,逐漸在她的眼前化作了一張朦胧的面容。
幽冷的月光下,如鏡的海面浮現出一個男人的臉。
她撫上自己的臉頰,海面上的男人卻沒有如她一般動作。
她便知道,那并非自己的面容。
對方如海藻般彎曲而稠長的發絲浸在海面下,是一襲銀輝虛渺的色彩。
蒼白冰冷的臉頰,微微揚起的嘴角,棱角分明的眉梢下,一雙悲天憫人阖下的雙眼……那是一張如神祗般完美而沒有溫度的臉,卻如月亮映在水中一樣而顯得柔和、飄缈,又遙遠,看得不是很真切。
對此,她遲疑地将手探入冰冷的海水中,試圖觸碰到那一抹粼粼的水中月。
動蕩的水面瞬間掀起群星落下的波光,她的指尖宛若将那片鏡花水月打破,攪碎了一片迷蒙的夢境,晃蕩出更加浮沉的色彩來。
一隻冰冷的手扣住了她伸入水下的五指,晃蕩的光自下而上撥開了漣漪幽幽的海水,屬于對方的力量猶如來自水中的鬼魂扯住她,将她重新拖向了深海之中。
海水沒過頭頂,耳邊仿佛隻剩下水流不斷往上冒的聲音。
視覺上還殘留着落入水中前滿天的星光,肺裡的氧氣化作泡沫從口中吐出,窒息的感覺轉瞬就從喉嚨裡升騰而起。
但是,有冰冷而柔軟的嘴角對着她的唇齒輕輕映了上來,一隻寬大的掌心禁锢般輕輕撫上了她的後頸,一時間,所有将要掀起的掙紮都被定格。
那一刻,到底是海水更加冷涼還是對方的吐息更寒冽,竟然分不清楚,隻知道,朦朦胧胧的眼簾裡,是如藻般交纏浮動的銀發和漆黑細密的發絲。
她看到了周身動蕩明澈的海水中,對方如黑夜所構的衣袍流動着深海的褶皺,那些細密的氣泡化作了魚群的呼吸。
仿佛要洗淨此身的污穢一般,屬于生的氣息經由對方渡進口中,僵硬的肢體仿佛瞬間擁有的生命力,恍惚間,她好像對上了他如冰晶棱鏡般的眼睛,她在裡邊終于看到了自己的面容。
晃蕩的海面上,月光朦胧地鑿下來,映入了他的眼中。
晃蕩着,晃蕩着,好像就什麼都沒有了。
耳邊,潮水湧動的聲音在逐漸遠去,她被一雙屬于男性的、有力的臂彎攬着單薄的肩頭和膝彎從海水裡撈出來,濕淋淋的,抱在懷裡。
頭顱無力地垂下,如蛛網的長發與對方鋪展開來的發梢交織在一起,她微微掀開濕漉漉的眼睫。
頭頂上,一尊從海面下浮出的巨大女神像在月亮和星光下朝他們張開了包容的雙手和象征哺育的胸膛。
她好像曾經見過那張臉。
本該柔軟如綢的發絲,是浮冰般銀藍的質感,金色的月環映着盤繞的星軌,祂已近乎寬容慈悲的姿态,向她敞開了如同聖母憐愛稚子的懷抱。
但是,耳邊突兀響起的聲音卻近在咫尺:【吾名月讀,是掌管黑夜與預言之神祗,也是誕生自命運之河的月神。】
【你既從我的月海來,就該回到命運之河去。】
【如今你已重獲新生,也該擁有新的名字。】
【我将賜予你相應的名字,從現在開始,你就叫「勢夜」吧。】
覆着黑曜冰晶的手掌骨節分明,攬在她瓷白的酮體上時,像一片凝滞的岩彩。
她恍惚地望向聲音的來源,終于清楚地看清了不久前那張映在海面上的臉。
對方生得很高挑,垂憐般低下眉梢時,如石像般毫無瑕疵的臉龐上有着一絲面具般的笑意。
她張了張嘴,本能地嘗試發出聲音,最終卻隻能空白地望着他。
他嘴角若有若無的笑沒有變化,隻是高高在上地垂下了無悲無喜的目光:“哦呀,已經連說話的智慧都喪失了嗎?”
伴随着這樣的話,眼簾中所有的星光像接收到沉默的指令一樣,那些遙遠而巨大的隕石轉眼間竟凝縮成光點,在他的周身懸浮。
蒼冷的光芒模糊了他的輪廓,與之相對的,在他們身下搖曳的海面上,浮現出數輪潔白的彎月。
雪白的遊魚自深海躍起,那些彎彎的月亮逐漸扭曲成無數張猙獰而恐懼的臉來,他卻不甚在意,隻是似笑非笑道:“沒關系,不用着急,在我的懷抱中,沒有人會責怪你,吾會賜予你靈智,給予你名字,給予你肯定,給予你歸處,乖孩子,乖孩子,再睡一會,盡情地享受夜晚吧。”
就此,強烈的困意和疲倦像周圍洶湧的海浪一般湧來,她翕合眼睫,視野在對方的溫聲細語中逐漸變得模糊,空白的意識再次陷入黑暗中,沉沉地睡了過去。
她好像做了一個相當漫長的夢。
也不記得具體是什麼了,隻記得無數支離破碎的畫面從眼前紛紛擾擾地掠過。
再次睜開眼的時候,她感覺到眼睫上有水珠墜下。
眼簾中,披着月華的長發泛着銀白的光輝,幾乎委地,無聲無息地散漫在海水裡。
身形高大修長的影子背對她,立在眼簾的盡頭。
仿佛由黑夜與群星編織而成的漆黑長袍在流動的星光中搖搖曳曳,渲染開迷離的色彩,腳邊的海水中,雪白的遊魚争先恐後地擁簇着那抹青年之姿的身形,她一時分不清那是否是真實的存在。
如鏡花般缥缈,也如水月般迷離——名為「月讀」的神明。
他在一片流轉的群星中轉過身來:“醒了?”
她茫然地張了張嘴。
來自黑夜的存在慢條斯理地踩在海面上走過來,彎身,伸出手來,用掌心輕輕擡起了她的臉:“說說自己的名字。”
“……”
仿佛已經預料到她要說些什麼,他微笑道: “錯了,再好好想想……”
僅有的茫然從眼底隐去,就像魚群吐出泡泡,她終于吐出了聲音:“勢夜……”
“乖孩子……”冰涼的指尖遊離到她的鬓邊,輕輕撫摸她的臉頰:“不再是屬于「太陽」的明日朝,而是勢夜。”
“……是,月讀大人。”她說:“……我接下來應該去您所說的命運之河了嗎?”
腳下的海面晃起一圈細微的漣漪,他維持那個如同石像一般的微笑的表情安靜了一秒,才道:“那會是一段漫長的旅途。”
她沒有說話,隻是沉默地看着他。
他卻道:“你不會真的想去的,如今你隻是像朝生暮死的蜉蝣一樣,遵循本能想要邁向終點罷了。”
“我不明白,月讀大人……”她說。
自喉嚨裡發出兩聲輕盈的哼笑,他看上去一點都不意外,反倒飽含寬容地說:“不怪你,如今,你空有形,卻沒有心,也沒有情,隻是由謊言這一權能構成的虛影,無用的人心和情感已經随着你當年消散的靈魂消失了。”
就此,被冰晶覆蓋的指尖微翻,從海面下突然翻騰起一顆明亮的光點,随之而來的,還有一具如同木偶一般纖瘦的軀殼。
如陽光般淺金的發絲耷拉在瓷白的臉頰上,像新生的枝桠一般伸展而來的手臂輕輕抓住了她的手腕,從水下爬出來的少年有着一雙鎏金耀目的眼睛,在額上的神紋映襯下熠熠生輝。
他沉默而狀似親昵地靠近她,身上沒有溫度的四肢關節卻相當僵硬滞澀,宛若剛剛完成的木偶,晦澀,蒼白,又了無生氣。
她同樣毫無反應,隻是茫然地眨了一下眼睛,下意識望向眼前的神明。
對方卻隻是道:“距那場高天審判已過去許久,千年前,天照大神化作太陽照耀人間,邪神八岐大蛇墜落高天,封印狹間,高天之上的八百萬神明被行刑神須佐之男屠盡一半,半數隕落人間,魂飛魄散,自那天之後,須佐之男便失去了蹤迹,至今無人知曉他的去向,你說,他去了哪裡?”
她誠實地搖了搖頭。
他也不惱,繼續說:“以我對那位暴虐之神的了解,按照他的秉性,隻是封印邪神哪裡足夠?他不惜代價都會殺了八岐大蛇,如今沒有,就說明他自那一天後要麼重傷隕落無法動作,要麼已身死魂消,你更願意接受哪一種真相?”
她先是望向一旁木偶一般安靜死寂的少年,然後才慢半拍地擡起頭,全然如同初生的雛鳥信任第一眼所見的生命般,說:“我選擇相信您告訴我的真相……”
他嘴角的笑意似乎終于因此加深了一分,幾秒後,他才猶如宣判神谕,一字一頓道:“須佐之男勾結了關押在神獄的邪神,背叛了天照大神和高天原,在行刑場上屠殺同族,重傷天照大神,最後畏罪叛逃了。”
“……”
“怎麼了?不相信?”
“沒有……”
他沒有再說什麼,而是微笑地牽住她的手,牽着她往前走。
她感覺到原本落在手腕上的、屬于另一個存在的力道脫離,沒有意識的金發少年安靜地松開手,她恍然地回頭時,坐在海水中的影子被他們遠遠地抛棄在身後,隻是沉默地看着他們走遠。
四周的群星繞着特定地軌道不停地轉,像湮滅的煙花隐入海平線下,又從幽邃的深海中升起。
掌管黑夜與預言的神衹生得相當高大,籠罩下來時就像一片晦暗的夜色。
他牽着她在那片茫茫的海面上停下腳步。
在前方,盛大的星海遍布眼簾,人間的萬物像破碎的畫面掠過視野——在那裡,人類與妖魔的戰争仍在繼續,六惡神與蛇神所孕育的罪惡哪怕不再由祂們主導也依舊連綿不絕。
被污染的大地覆蓋森森的白骨,鮮紅的血流在湧動着污穢的溝壑裡流淌,在那片彌漫瘴氣的塵世中,人類與妖鬼的戰争從未斷絕。
被殘殺的人類如同秋日裡被鐮刀一茬一茬收割的稻草,隻有高高在上的太陽和月亮日複一日地照耀,曬幹了田野裡幹涸的血色。
對此,她明明還沒開口說話,他睿智的雙眼卻仿佛已經透過前方的星海看到了某種無法阻擋的命運。
身負「月讀」之名的存在漫不經心地說:“如今,高天原的三貴子隻剩下我,我便代理天照大神行使神王之職,與我一般的神袛已離我而去,最鐘愛的弟子也已去往人間,現在,連你也要離我遠去嗎?”
她卻說:“他們看上去很可憐……您不打算拯救他們嗎?”
他頭也不回地說:“都不重要,都隻是命運之河的一部分罷了。”
一絲空白與困惑爬上她的臉。
他不容置喙道:“妖鬼天生就比人類暴虐強大,但是,弱肉強食,這何嘗不是天地誕生之初的法則?天命不可違,凡是誕于世間的萬物生來就有屬于自己的命運,不必白費力氣去改變或逆轉,世間的善惡總量不變,有光的地方就會有影,誰幸福了,相應的,就會有誰不幸。”
“假如,你在山中遇到一隻受傷的老虎,你選擇救冶它,那它便能活下去,但它回到山中後,就會有更多的動物作為食物死于它口,同樣的,救一人而殺百人,難道,在你看來,這是更好的命運嗎?”
他說:“世事自有始終,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凡生于世,不管怎麼掙紮,最終都會歸于塵土,也都會像支流一樣彙向命運的主流,世間萬物是天照大神創造,如今祂不在,我隻需在祂回來前維持好世間的運轉,為此,我派遣神軍剿滅多餘的妖鬼,我同剩餘的衆神給人類制定不可逾越的規則,我隻需讓他們維持共生的平衡即可。”
這麼說的神祇明明在笑,看上去卻無悲無喜。
那是一種慣性的冷漠。
他問:“你又何必想讓花朵再綻放得長久呢?”
她似懂非懂地眨了眨眼:“……您讨厭人類嗎?”
“不。”他說:“我不讨厭人類,對我來說,人類雖弱,卻有相應強大的繁衍能力,他們運用智慧,群聚而行,猶如渺小的螞蟻一樣以數量的優勢生存取勝,沒錯,就像螞蟻一樣,我隻是覺得他們不重要,你難道會在意螞蟻的命運和生死嗎?”
“……那我為何存在于此呢?”
她問。
“……”他沒有回答。
她又問:“我是誰?”
他瞳孔一動,說:“——勢夜。”
“我從哪裡來?”
“——從我的月海來。”
“我要到哪裡去?”
“——你要回歸命運之河。”
以此為點,她又重複了那句話:“他們看上去很可憐……”
“可是,你也很可憐。”
他這樣說。
那一刻,她有些空白地撫上了自己的心口。
她懵懵懂懂地說:“……我好像知道命運之河在哪裡了……您說我不必去,萬物最終會回歸命運之河,您又說,我要回歸命運之河,如今,您賜予我的名字已讓我窺得命運之河的流向,您既說天命不可違,又為何不讓我去順應天命呢?”
“……”
她反過來握住他冰冷的手,似乎想以此溫暖他。
那仿佛是她的本能。
而他保持着微笑,沒有拒絕。
“請您的月光照耀我吧,我将聽從您的指引回歸命運之河,如果,這就是您口中的天命,我将同您一起去順應它,一個人或許會害怕,但如果是和您一起,也許就并沒有那麼可怕……”
……
“……”
……
墜落。
墜落。
不斷地墜落。
然後浮浮沉沉,晃晃蕩蕩。
飄落河面的花瓣被連着浸濕的衣物從水裡淋濕濕地撈出來的時候,她朝不遠處跑來的孩子們晃開了一個笑。
“勢夜姐姐!你撈到衣服了嗎?!”
哒哒哒的腳步聲如同驚鹿,清早的山間傳來了屬于一群孩子的笑聲。
“撈到了。”她這樣回應那些聲音:“讓你母親下次搗衣時小心點,不然飄遠了就難撈了。”
枝桠上的鳥雀叽叽喳喳,和煦的陽光下,春天的土地踩起來有些濕軟,潺潺的水流帶來春的亮色,清澈見底的河底堆積的石子閃着細碎的光。
她将撈起來的衣服遞給趕來的其中小孩子,有擁簇而來的手歡笑着牽起她空餘的掌心,讓她趕緊回到村子裡去。
山間傳來悠悠的笛鳴,細風拂過煙波。
河邊的綠葉殘花洋洋灑灑地落,虛虛地浮在流動的綠水之上,像斑駁的遠舟。
途中,孩子們問她:“村長說您想要的木弓已經打造好了,還有箭,他還說您是打算離開這裡了,這是真的嗎?”
“是的。”她沒有隐瞞:“我在這裡已經呆了夠久了,大概有二十年了吧,是時候該離開了。”
孩子們對此撇了撇嘴,紛紛撒嬌似地嚷嚷道:“不要走嘛,您走了後,我們要是又被妖怪欺負了怎麼辦?”
她微微彎了彎眼睛,揉了揉孩子們隻到她腰際的腦袋:“不會的,我已經将這附近的妖怪都趕跑了,還教了村中的大家簡單的驅鬼之術,以後有空的話,我還會回來這裡看望大家的。”
“真的?”
那是一雙又一雙飽含希冀的眼睛。
“真的。”
“可是,我們希望您永遠留在這裡。”他們愁苦地蹙起眉頭,天真又直白地說:“母親說您二十年來都不曾變過分毫,容貌也不會老,您是介意被大家這樣議論,才不想一直呆在這裡的嗎?”
“也有這個原因在。”她說。
對此,有聲音不甘勢弱地反駁她:“可是大家不會當您是妖怪的,爺爺說了,當年是您消滅了妖怪,救了差點死掉的村民,這些年來,您幫助大家一起建設起這個村子,大家都把您當成家人和長輩一般敬重和愛戴,難道您無法感受到嗎?”
“自然是可以的。”她平靜地說:“但是,除了這個地方外,遙遠的地方也有被妖鬼殘害的人類等待着拯救,我将像當年幫助你們的父輩一樣,幫他們驅除妖鬼,教他們驅妖之術,與他們一起建立起能夠安甯生活的歸所,今後,他們的孩子才能像你們現在這樣平平安安地長大,每天都可以迎來太陽和月亮。”
“您在來到這裡之前,也是這樣做的嗎?”
“是的。”
“您到底有多少個二十年呢?”
“很多很多個。”
“我們還以為自己會是最特殊的一個。”
“怎麼不會是呢?”
盡管她這樣說,孩子們還是表現得很失落。
尚且純真的年紀,無法掩飾隐藏自己的情緒,伴随着失望和不舍的,還有眼角下淌落的眼淚。
告别自己生活了二十年的村莊那天,她拿着村裡最好的木匠為自己打造的新弓和箭矢,身上穿着心靈手巧的婦孺們為自己織就的新衣裳,在一衆密密麻麻的人群中和他們揮手告别。
她沒有回頭。
她其實說了謊,她從來沒有回去看過自己曾經呆過的村莊。
這一次也一樣。
她在春日的太陽下不斷地向前走。
人類柔軟而辛勞的手為她織就的白衣在滿山遍野的花海中飄揚,象征神職者的豔紅的绯裙如同燎原的大火,在偌大的清風中穿過滿目低垂的草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