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誰說蛇的血是冷的?
滾燙的熱度從靈魂的深處湧來,從喉嚨溢出的聲音太過歡喜,渴望被吞噬,渴望融為一體。
吃與被吃,吞噬與被吞噬,到底是誰先失控的,已經分不清楚,隻知道,就像灼熱的火焰被撫平,就像她這條在大地上迷茫蜿蜒的河流終于與廣闊的大海融為一體一般,有那麼一瞬間,明日朝聽到他在耳邊發出了一種猶如沉耽美夢的、餍足的歎息,伴随着她最後滿足而輕盈的笑聲。
恍惚間,那永無止境的疼痛,好像也終于平息了。
……
天照大神問她,當年獲得恩賜的力量時,她的内心想要的是什麼。
那個時候,那個浮上心頭的答案竟讓她感覺到前所未有的絕望。
但她最終還是開了口。
她說:“想要救八岐大蛇……”
她在那一刻空白地落下淚來。
“我當時,想要救八岐大蛇……”
就算知道他不是人類……
甚至懷疑他是想要吃了她的妖怪……
但是……
……想要成為像他一樣的人……
不含任何貪念的……
祈求着神明……
甚至克服了恐懼,戰勝了本能的,接受了死亡——
勇敢地順應了某種哀憐的命運——
她曾經隻是那樣純粹的、無私的……
想要拯救眼前的生命……
想要拯救當年櫻樹下受傷的神明……
……
耳邊,太陽女神的聲音依舊。
【明日朝,如今,你的心亦然嗎?】
【就算知道他萬貫滿盈,就算他這樣深深地傷害了你……】
……
當天上磅礴的大雨終于停歇的時候,雷霆風暴之神站在高天神殿的邊緣,若有所感地用掌心攥住胸前的衣襟,在那下邊,是不久前被自己撕扯攪弄得血淋淋的傷口。
無法理解心中那轉瞬即逝的空白是什麼,他轉身,揚起輕飄飄的笑,舉起手中具有弑神權能的天羽羽斬,将刀鋒對準禦座盡頭的太陽女神。
就此,剩餘五把被雷霆環繞的巨劍也已經懸在了對方的頭頂,蓄勢待發。
他發出快意的笑聲:“我已斬盡這高天神殿的諸神,他們全都罪惡深重,就如同我一般,現在該輪到你來面對天平的審判了,天照。”
然而,太陽女神以鏡覆面的模樣依舊無悲無喜。
在祂身後,以神力維持的高天原已隕落将半,曾經擁護祂的八百萬神明死傷無數,隻有祂還為了支撐高天原最後僅存的土地而伫立于此。
但祂卻隻是突然這樣道:【真是可悲,蛇神……】
眼角忽地一抽,他瞳孔一動,須佐之男……不,應該說是,占據了高天武神身軀的蛇神竟然停下了攻勢。
“如何可悲?”
他忽地對這句話起了興緻。
鋒利的刀尖直指神王之首,他彎起淺薄的唇角和淩厲的眉梢,漂亮狠戾的眼睛随着逐漸放肆的笑聲而綻放出冰冷的光來。
“我交換了須佐之男的靈魂,用他的神格代為審判,讓他用我的身體代我受刑,他已被我用天羽羽斬擊敗,橫豎不過是我的身體和神格受損罷了,何來可悲之說?——而你們呢?我用他的身體大開殺戒,斬落擁護你的衆神和高天原,你如今還剩下什麼?!你的衆神生前就是忌憚我和須佐之男的宵小之輩,如今也隻顧逃跑,已經被我斬殺殆盡!好可憐啊!我的太陽女神!你隻能獨自面對曾經所倚仗的——現在卻對你持刀相向的行刑神了!”
就此,一擊狂暴的雷霆映亮蒼穹,自天而降的巨劍重重地朝太陽的光輝擲去。
但是,那樣的攻擊轉瞬就被另一道落雷擊中,用來毀滅蛇神的神劍從高天重重地落在高天原的土地上,蛇神之姿的神明出現在太陽女神的身前時,接連不斷降下的雷暴将那些懸浮盤踞的神劍一把又一把擊落。
“你竟然……”八岐大蛇驅動誕生于雷霆風暴的身體,望向自己已然被血色遍布得支離破碎的身形,停頓了一下,才輕輕笑道:“但我的那副身體已是強弩之末,恐怕幫不了你多久。”
回答他的是對方吐出的一口血。
将梗在喉中的腥氣吐出,一慣的笑意從八岐大蛇的那張臉上斂去,隻剩下無知無覺的冷意。
沒有絲毫血色的臉龐被虛弱與蒼白占據,死寂一般的僵硬讓須佐之男所在的身體如同凍結的蠟像,他動了動覆滿漆黑蛇鱗的手指,驅動其中一把由他神骨所造的天羽羽斬,将其握進掌心中,猛然躍出,并随着雷雲炸裂的白光,刺向了自己原有的那副身軀。
但是,八岐大蛇并沒有躲開,甚至微微眯起眼,戲谑地任由他襲來。
當弑神的劍撞上他由雷霆所形成的結界時,劍鋒所帶的力量還是讓他不可避免地從嘴角溢出了一口血。
他卻笑道:“不愧是用我們的血和骨打造的神器,看來就算是三貴子的神軀,也無法抵擋。”
須佐之男冷冷地看着他,瞳孔一縮,偏身避開了一道巨大蛇影的攻擊。
天地間有一道狹長而巨大的白骨在伺機盤旋,刀劍相撞的距離瞬間被拉開,八岐大蛇一手握着劍,一手擡起拭去嘴角的血迹,饒有興趣地笑道:“明日朝呢?”
他這會的心情看上去非常好,就算自己原來的身體在須佐之男的操縱下變得搖搖欲墜,也依舊不受影響:“應該讓她過來看看這出好戲,我說要讓她當觀衆的,或許她看着你這樣,會很心疼。”
伴随着這樣的話,他揮動手中的神劍,指揮着須佐之男無力操縱的其它神劍,準備劈向對方的所在:“不過,我與她打了賭,我承諾她,若是她赢了,便放她自由,如此說來,你不應該阻攔我才對,須佐之男,她賭我赢,為了自己的自由,她還是賭了我赢,如此看來,她也沒有那麼愛你,但我很高興,她對你的愛原來也不過如此,已經沒那麼讓我感興趣了,不過作為她遵從欲望的獎勵,我今天還是會為她赢下來的。”
八岐大蛇幾乎要大笑出來。
他突然就變得格外有耐心。
仿佛為了成就他想要看到的一幕,那些蓄勢待發的神劍久久沒有劈去,似乎在等待誰的出現。
但是,漸漸的,他一直揚着的嘴角就開始慢慢抿平,似乎有身影一直沒有遵從他内心的呼喚和等待出現在視線之内,他終于忍不住發出聲音來:“……明日朝?”
然而,橫屍遍野的神殿隻有血色在蔓延。
他還未反應過來,那四把蓄勢待發的天羽羽斬已然被須佐之男用神權奪去。
在他的操縱中,弑神的巨劍将大地劈開,遮天蔽日的氣浪化作排山倒海的風,自頭頂壓下。
其中一把倏然斬斷了那副黑金的身軀的右手,随即将其釘在了碎裂的神殿邊緣。
疼痛還沒來得及傳到大腦,迸濺的血色已經先染紅了周圍,電光火石間,八岐大蛇看見須佐之男已經欺身上前,那屬于蛇的纖細的瞳孔瞬間被對方所迸發出的強烈的殺意覆蓋,竟比他原來的模樣還來得恐懼駭人。
“看樣子你的靈魂本身就有暴戾的底色啊。”八岐大蛇如此感慨,見須佐之男逆着光,冷笑一聲,用自己的那張臉咧開了一個冷然而狂戾的笑容。
他一手掐住八岐大蛇的喉嚨,一手扯住他如今這副身軀的手臂,然後猛然一扭,将其折斷,冷冷地擲下高天。
作罷,對方高舉起手。
就算如今靈魂居栖在他的身體中,須佐之男也依舊能馱伏自己原有的權能,那些閃電翻湧的雲層中,一場巨大的雷暴正在孕育。
狂亂的飓風刮過張揚飛舞的金發,一瞬間意識到對方要做什麼,八岐大蛇警告似地出了聲:“須佐之男,你要殺我?别忘了,這可是你的身體。”
但須佐之男隻是啞聲冷笑道:“方才行刑時,你連自己的身體都可以下殺手,現在我又有何不敢?這确實是我的身體,可你的靈魂,卻見不得光!”
屬于蛇神的聲線在他的口中變得那麼冷冽而凜然,此時此刻,他們彼此眼中熟悉的、屬于自己的那張臉在面前變得陌生又可憎,與滿地将死的屍骸沒有區别。
沒有絲毫對自己身體的憐惜,他毫不猶豫地揮下了高舉的手,空中狂暴的雷電得到雷霆風暴之神的号令,瞬間洶湧澎湃地落在了八岐大蛇身上。
痛苦的悶哼瞬間從喉嚨裡溢出,就算如今這副身軀誕生自雷霆風暴之中,也無法在來自自然的力量中全然無恙。
反擊的本能幾乎是立即就從這副骁勇善戰的身體深處湧現,八岐大蛇感覺到劇烈的痛苦在灼燒自己的靈魂,濃郁的血腥氣湧上口鼻,眼簾逐漸被血色覆蓋,他遍布痛苦的面龐上,鎏金的眼珠在某一刻下移,從橫屍遍野的神殿周遭掠過。
……再等一下。
心裡某個聲音在說。
隻要……
但是,下一秒,所有的耐心似乎就消失殆盡,冰冷的冷意掩蓋了他臉上所有的痛苦。
某種決然的瘋狂從那雙鎏金的眼底閃現,他被砍斷的右手在一瞬間被從地上蜿蜒而出的蛇影纏繞覆蓋,在自己的力量中重新構建出森白的臂骨,生出了完好的手臂。
隻是瞬息之間,八岐大蛇已經揮動新生的手臂,握住了不遠處的神劍,朝着自己所占據的這副身軀的胸口飛快刺下。
那一切發生得太快,快得連須佐之男都沒有反應……不,或許,須佐之男如今栖居于那副殘破的身軀裡,就算反應過來了也沒有相應的敏銳的神經阻止他。
所以,在那一刻,他可憐的敵人,隻能一愣,然後用手撫上破碎的胸口。
下一秒,視野颠倒,靈魂從彼此所在的身軀置換回來,八岐大蛇露出一個充滿快意的笑容,低頭,看着洶湧的血色從須佐之男的口中湧出,那柄弑神的神劍貫穿了了對方命脈所在的神格,高天的行刑神總是冷冽的瞳孔因劇痛而緊縮,随即又渙散地瞪大,最終無力地垂下。
閃電劈毀了他們所在的神殿邊緣,破碎的塵埃從高天原滑落,八岐大蛇輕飄飄地起身,驅動僅存的神力飄起,看着須佐之男自雲間墜落。
年輕而強大的神明在隕落的最後似乎朝他的所在伸出了手,似乎想在消失前握住些什麼。
但是,八岐大蛇隻是贊賞地笑了笑。
他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換回了自己的身軀,因為抽骨斷骸的疼痛随之而來,他很清楚,自己不久前對自己的身體下了多重的殺手,但是,好像沒有預想中那麼痛苦得生不如死,這也并不能影響他反将須佐之男一軍的好心情,他笑道:“為了讓你行動不能,我可是真對自己的身體下了死手的,難為你用我這副破爛的身體還能和我戰鬥到這個地步了……”
這樣帶着笑意的話語倏然一頓。
他像是終于清晰地意識到什麼一樣,如同須佐之男方才所做的,擡起手,在踉跄落地時,恍惚而茫然地撫上自己神格所在的胸口:“你……”
“須佐之男,你竟然……”
纖細的蛇瞳在幾近的顫動後變得冰冷至極,某種沒有由來的憤怒如同龜裂的蛛網,在倏然染上血色的眼底蔓延。
古老的神明衍生而出的憤怒就如同一種沉默的指令,五把由他的神血所鍛造的天羽羽斬受此影響,如同散落的星軌,從遙遠的地方盤旋而出。
巨大的神劍如同隕石轉眼間凝縮成光點,在高天神殿之上彙聚,懸浮,帶着漫天的雷霆,指向殿上僅存的——最後的太陽女神。
但是,有刺目的光亮升起。
終日覆面的八咫鏡終于脫離了太陽女神的臉龐,如同星星在祂的手中散發出明亮耀眼的光輝。
當五把弑神之劍終于斬向禦座盡頭的神明時,有巨大的金光法相伴随着震耳欲聾的雷鳴從天地間升起,擋在了熱烈的太陽面前。
在那之中,将死的須佐之男以血肉之軀擋住了五把巨大的神劍。
連形體都已開始消散的神明,在那一刻被弑神的巨劍盡數貫穿,森白的骨頭從殘破的血肉裡裸|露而出,噴濺的鮮血将劍身染紅,将死的行刑神就如同從煉獄中爬出的惡鬼,周身纏繞着跌落雲端時沒有的戾氣。
但八岐大蛇卻是露出了不以為然的冷笑。
雪白的衣袂和發絲被染紅,天地間巨大的長蛇白骨在蜿蜒,擁簇着飄浮在半空中的神明。
他垂眼,冷冷地看着須佐之男最後的掙紮:“你竟然吃了她……終究是順從欲望的看門狗,還是她為了保護你,不惜做到這個地步?”
就此,幾根鋒利森白的蛇骨從身後狠狠貫穿撕裂開雷霆風暴之神那具遍體鱗傷的身體。
血紅的蒼穹之下,無力垂下的足尖被蛇骨吊在半空中,抽動的利刃從被穿透的喉嚨間穿出,無法再發出聲音的神明仰頭,金色的發絲垂落,顫動的眼睫如同瀕死的蝴蝶那樣翕合,同微動的嘴角一起,似乎在無聲地念着某個名字。
在眼簾的盡頭,那高高的天上,太陽溫暖而明亮的光輝照舊,柔軟地灑在了他的臉上。
下一秒,仿佛向陽的太陽花擁有了再次綻放的生命力一般,被蛇骨貫穿的掌心猛然痙攣一下,然後劇烈地抽出,不顧一切地反手握住了胸前貫穿神格的長劍。
見狀,紫羅蘭的瞳孔微動。
手上的血太多,太滑,握住劍柄的時候滑了一下,但是,盡管如此,須佐之男還是發出嘶吼,生生地從身上的胸口處将那把劍拔出。
當狂暴的驚雷将太陽隐去時,他面向最後的光芒,發出了将死的呢喃:“這個世界的因果确實是公平的,它不會原諒你這樣的罪人,也不會原諒我……”
被須佐之男握住的神器被狂風和雷電纏繞,迎着對方那道如同燒卻的灰燼中再次綻放火光的眼睛,饒是八岐大蛇都有些不可置信:“……為什麼你要做到這個地步?”
但是,很快,他就微微眯眼,咧開了一抹輕飄飄的笑。
一把浸過他神血的神劍受他驅動,從須佐之男殘破的身體上抽出,飛到了他的手中。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如今的力量也已所剩無幾,但是,迎着須佐之男怒吼着揮來的劍鋒,他也還是猛然揮動了手中的神劍,用盡最後的神力朝隻剩一口氣的須佐之男斬去。
一聲嘶鳴的雷聲響徹天地。
就此,身體深處有什麼東西驟然蘇醒,如同潛伏在深淵的怪物,在黑暗中睜開了眼睛。
他的眼前轉瞬浮現出耀眼的光輝。
猶如日光盈滿,高天之上,所有的血色似乎在一瞬間擁有了如火般燃燒的溫度。
漆黑的長發在狂風中紛紛擾擾地飄揚,漆黑的眼睛柔軟地注視着他,有屬于少女的、缥缈的魂靈在此之中顯現。
染着血色的白衣像燃燒的大火,鋪天蓋地地遮擋天邊湧來的日光,她張開雙手,出現在蛇神殘破的身軀前,擋住了他揮向須佐之男的那一劍。
自此,鋒利的刀刃自肩膀向下,劈開了心髒、胸口和腹部,那抹虛渺礙眼的身影終于開始消彌,就像不可抓獲的紗霧一般。
看到她的那一瞬,一種巨大的震憾從他的臉龐閃過,緊接着,某種撕裂喉嚨般的、憤怒而瘋狂的笑意随之從他湧上血腥的嘴角傾吐而出:“直到現在,你都還要這樣保護他嗎?!明日朝!那你就和他一起去……”
但是,那樣的聲音戛然而止。
因為她露出了柔軟的笑容。
終于被允許死去,被神劍撕扯得魂飛魄散的靈魂仿佛一場絢爛燃燒的大火。
消散的最後,就像母親擁抱着孩子一般,無數光輝盈于此身,她如霧般的身形朝他所張開的雙手,最終遙遙的、輕輕地朝他的臉伸來。
但是,身後落來的巨大的神劍已經在一瞬間刺穿了她的喉嚨,撕裂了她的背脊和胸口,将她的一切劈毀。
——據說,人死的時候,最先消失的是聲音。
耳邊傳來八岐大蛇最後空白而茫然的聲音:“你……”
——然後是視線。
她已經看不到他的樣子和表情了,但她還是艱難地擡手,徹底消散的指尖在最後顫顫巍巍地撫過八岐大蛇那張布滿血迹的臉。
——最後才是觸覺。
最後依靠本能傾吐而出的聲音能否被聽見也已經不再重要:“我愛你,八岐大蛇……”
就像太陽平等地照耀人間……
“我真的愛你……”
就算他是萬惡不赦的邪神……
……
遠處,高天神殿上傾斜的天平在墜落中緩緩歸于水平。
……
……
人類對蛇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恐懼。
她也不例外。
光是被盯着就會毛骨悚然,冷血傲倨的兩栖動物,美麗又狠戾,獵殺獵物時,就像天生的殺手。
她從第一次遇見他開始,就始終對他抱有一絲恐懼。
但是那種恐懼或許早已與生命是否受到威脅無關,他擁有她,這個事實已經無形中賦予了她一種近乎滿足的感情。
他曾經讓她知道,她不是沒人要的人,即便是死亡,也有不抛棄她的神明存在。
她好高興,她終于明白,她追尋一生的所在原來就近在眼前……
但是,有多麼歡喜,對他的恐懼也随之而來,永遠都無法消彌。
她害怕他終有一天會抛棄她,離她而去……
但是,他說要讓她獲得永生,他說,這樣她就可以和他這樣近乎永恒的神明一直、一直在一起……
他曾經讓她陪他活下去。
神明的生命漫長,将近永恒。
她早該意識到的……就算被太陽灼燒,被熊熊的火焰炙烤,甚至是被屬于神明的雷霆擊穿,她也不會徹底的消亡。
因為她已将所有都獻予八岐大蛇,所以,在他允許她魂飛魄散前,她的靈魂絕不會從世上消失。
她隻會像鏡子一樣,不斷地破碎,不斷地殘缺。
也許起先隻是像鏡面上出現的一道裂縫,緊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第四道……猶如蛛網一般已經在什麼時候遍布了她的靈魂,形成無法拼合治愈的傷口,然後讓她像鏡片一樣開始噼裡啪啦地掉落。
那些碎片每一片都能映出她的模樣,每一片都是她,但是卻無法再拼合成一個完整的「明日朝」。
或許,她從一開始所追求的解脫,該詢求的不是須佐之男的原諒,而是八岐大蛇的允許。
也許,在那段漫長的旅途中,那些破碎的碎片已經不知何時落在了哪個不知名的地方。
這讓她聯想到腐屍。
腐爛的屍體,在行進的路上,眼球掉落,手臂掉落,肢體四分五裂,最後到達終點時,隻剩一個斷掉的頭顱。
……現在的她是哪一塊?
也許,隻是哪一塊……
……但就算如此,也要活下去。
因為,他曾經讓她陪她活下去……
那些遺忘了須佐之男的、漫長的歲月,連所愛的人是誰都已模糊,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死去,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違背自己的誓言,背叛天照大神。
但是,俊美得不似人類的神明,将她擁進了懷裡。
蒼白的發尾在漫天的大雪中飄揚,羅蘭紫的眼睛像明鏡一般映出她的模樣,那襲寬大柔軟的白袍仿佛能夠兜盡春日的落花,能口吐人言的蛇越過白茫茫的蘆葦蕩,朝她伸出了掌心。
月光迷蒙的夢境裡,白衣绯袴在櫻樹下搖曳,其中,那如同花一般輕飄飄的聲音充盈着她的世界。
遵循他的呼喚,牽上他的手,看着他的笑,淌進他的懷抱裡,一直陪伴着她的神明,曾經是她靈魂的全部。
因此,她對他所有的情感,都想要在遺失的回憶中找到。
生前絕對不能遺忘的、哪怕一絲也不想錯過、就算會痛苦也不想失去的——愛他的記憶。
她曾經在夢境中迤逦千年也想要找到的……
到頭來竟然是這樣的東西。
……
他曾經讓她陪他活下去。
……但是,當時随着那道撕裂身體的傷口所流失的東西是什麼。
她很清楚。
她一直都很清楚。
“你曾經讓我陪你一起活下去,但是,對不起,我已經……”
……她已經失去活下去的渴望了。
……
……
她在最後做了個美夢。
夢中,櫻花飄落。
冬天似乎結束了。
春天終于來了。
她看到有誰朝她伸出了手。
那個虛缈的影子在笑,雖然他的樣子已然模糊得看不清,但是聲音卻依舊讓她無端的安心。
「一起回去吧,明日朝……」
“……回哪裡去?”她問。
他翕合淺薄的嘴角,輕笑着傾吐出幾個字眼。
就此,她明快地笑了起來,全然歡喜地将手伸向了屬于她的那位神明。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