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斷地跑。
沒有停下腳步，不斷地往前跑。
蜿蜒而上的長路似乎還很漫長，位于高天原最深處的神獄本就是黑暗的代名詞，太陽的光輝都無法企及，她憑着本能，沿着如長蛇一般盤旋向上的螺旋階梯不斷地攀爬，高高在上的長路盡頭，有一點豆大的光亮正如星星閃耀。
身後傳來蛇類爬行的動靜。
天生的獵食者隐匿在底下的黑暗中追着她，冰冷又堅硬的蛇鱗劃過地面，前方，有刺目的光輝從一寸出口湧來，迎着不遠處的白光，她在某一刻，倒在了黑暗中的階梯上。
有一隻寬大的手掌覆着與黑暗相融的蛇鱗，冰冷，又堅硬，拉扯住了她的腳踝，正沿着她的小腿向上。
刺目的光亮就在幾步遠的地方，她朝那裡伸出手。
冰冷的吐息從背後傾覆而來，骨節分明的五指扣進了她扒在階梯上的指縫中，似乎想要瓦解她的力量，将她再次拖進身後的黑暗中。
漆黑的長蛇吐着腥紅的信子，層層纏繞住她的動作緩慢又緻命，某一刻，冰冷的豎瞳似乎有所感地望向出口的光亮，随即駭人地張開尖銳的獠牙，朝那裡噬去。
在那裡，有兩尊執着弓的神軍把守在出口的邊緣，但是，下一秒，有血色從他們身上湧現，一把锃亮的長刀在同一時間劈開了他們的背脊。
她驚愣地瞪大眼，看着那些腥紅的血色順着階梯蜿蜒而來，但她還未看清揮刀的是誰，就有刺目的光輝突然争先恐後地湧進來，吞噬了神軍的影子，也吞沒了所有的黑暗。
就此，如同被盛大的日光湮滅一般，纏繞着她的黑蛇也在須臾間化作了灰燼消失不見。
她聽到有熟悉的聲音在說:【天命不可違，就算是你……】
擡頭，她恍然地瞪大眼，迎着光，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你是……？！”
對方豎起食指置于唇上，微揚嘴角，安靜地比了個噤聲的動作。
喉嚨裡的聲音就這樣被掐斷，她張了張嘴，看見對方逆着光的身影後退，隐入了那片刺目的光亮中。
明日朝後知後覺地爬起來，脫離了後面的黑暗，一頭撞進了那片光亮中。
就此，她看見雪白的長階在眼前不斷地往上延展，腳下，兩把神弓浸在洋淌的神血中，她咬了咬唇，沉默了幾秒，才拾起其中一把，義無反顧地奔了上去。
與此同時，明日朝看見高高在上的神殿之上，巨大的天台傾斜着歪向一邊，有震耳欲聾的雷鳴伴随着滿天的金光在轟響，其中，有無數如撲火般燃燒着隕落的神明從高天上墜落人間。
她驚愣的時候，也在不斷地跑。
不祥的血色染紅蒼穹，天地間的狂風和缭繞的雲絮争先恐後地穿過她的靈魂，身後的階梯随着她前進一步就消失一截，她已經不能再回頭，她感覺自己就像曾經從禁閉室跑出來一樣，火急火燎地奔向那個心心念念的存在。
「殿下！」
往上……
「殿下！」
那時候的聲音還在追着她。
「你在哪裡？！殿下——！」
往上……
不要害怕……
不要恐懼……
她在心裡這樣告訴自己。
隻要不斷地往前跑……
伴随着這樣的聲音，天上的日光在眼簾中倏然變得明亮起來。
有耀目的日輪在血色的天空中緩緩上升，她奔跑在長長的階梯上，聽到上邊傳來的聲音:【明日朝……】
那是一陣莊嚴而肅穆的女聲，如同石子落入粼粼的泉水一般，空靈而平和。
【明日朝，我的齋宮……】
在濃郁的腥紅中，那片溫暖的日光無孔不入地照耀世間，宛若擁抱的臂彎将她籠罩。
她感覺似有纖白的五指溫柔地撫摸她的臉。
【為什麼要來？】
【為什麼一定要來呢？明日朝。】
她擡頭，看到高高的神殿上，有張開雙手的太陽女神像倒吊在天平之上，崩毀的裂縫劈開凹陷的眉眼，祂以悲傷的目光注視着底下的明日朝。
她無數次想象過那張臉，想象過她所侍奉的太陽女神究竟生得什麼模樣，又會多麼仁慈美麗。
她一邊跑，一邊大喊:“因為，我和八岐大蛇打賭了！”
當着天上那座搖搖欲墜的審判之天平，當着太陽女神垂憐的目光，她哀憐而絕然道:“我要向您忏悔！天照大人！請您審判裁決我的罪行吧！”
【你有何罪？】
“一罪，我賭了八岐大蛇赢！”她說:“能沒全然地信任您！”
“二罪，我當年救下了八岐大蛇，還包庇他！将自己的靈魂都獻予他！”
“三罪，我因自己的私欲淪為妖鬼，殺害了愛我的神明，很多人因為我失去了生命！”
“四罪，我将自己的身體和靈魂的一部分獻予了六惡神！已然背叛了自己的誓言！
“五罪，我原本不信神，是您賜予我的力量讓我相信了神明的存在，但我卻用它來滿足我的私欲！”
“六罪，時至今日，我依舊不後悔自己所做的一切！”
“七罪，是我認為最深重的罪孽！”
伴随着這樣的話，她的目光破碎，感覺到心髒的位置開始疼痛。
恍然間，熟悉的大火似乎随着日光的照耀，再次從她的靈魂上燃起。
她悲怆而哀嚎地落下淚來:“我的靈魂其實因此備受煎熬！”
“我每次淨身時都在忏悔，就算冰冷的水不斷地沖刷我的背脊，也無法凍結和澆滅我内心燃起的火焰，當初那些炙烤我靈魂的火焰或許就是對我的懲罰——”
她發出高亢而絕望的聲音:“太陽女神！我要向您忏悔！”
“我忏悔自己并非全心全意地侍奉您。”
“我忏悔自己的心并沒有那麼虔誠！”
她簌簌地落淚道:“天照大人，我心中已有自己的太陽！”
“因為我的太陽，我懂得了愛！”
“因為我的太陽，我感覺到了溫暖！”
“因為我的太陽，我才決定履行齋宮的職責！”
“因為我的太陽，我才違背誡律踏出了嵯峨野宮和伊勢神宮！”
“也是因為我的太陽，我才違背了對您的誓言！”
【好孩子……】
祂卻這般說。
刺目而溫暖的太陽，那麼仁慈寬容地原諒了她:【你看，你的愛讓你變得多麼勇敢……你的愛又讓你變得多麼耀眼……我又怎麼會怪罪你……難道，你還沒發覺嗎？明日朝……】
【我從來不曾賜予任何一位齋宮神力。】
祂說。
【因為沒有一位人類的齋宮有相應的覺悟可以承擔相應的命運。】
“什麼覺悟？”
她火急火燎地問。
【你比我更清楚的，不是嗎？】
【當年獲得力量時，你的内心想要的是什麼呢？】
那一刻，仿佛意識到什麼一樣，某個答案從喉嚨傾吐而出，她翕合嘴角，倏然空白地落下淚來。
可是，太陽依舊平等而慈悲地照耀着她。
【我早已賜予了你一雙能看見光明的眼睛……】
【如今，你又能用這雙眼睛，看到什麼呢？】
就此，視野随着最後的一步階梯的消失而變得豁然開朗。
“——須佐之男！”
當她終于登上了審判行刑的神殿時，她第一聲開口呼喚的是這個名字。
可是，回應她的是一捧驟然濺上臉頰的鮮血，她被燙得一驚，一抖，一隻眼睛被溫熱的血濺上，黏稠的血珠從眼睫上墜落。
就此，一半的視野被腥紅占據，身上的絲帛也被染紅一半。
她看見有斷了頭顱的神使在自己面前猝然倒下，一半紅一半白的色彩裡，須佐之男裹着腥風血雨的身影在其中割裂。
他一手執着被血染紅的長劍，一手提着一顆神使被斬斷的頭顱。
滴答，滴答。
血色從平齊的斷口滴落。
蜿蜒的色彩像河流，染紅了整片聖潔的大殿，她看見無數橫七豎八的屍骸堆疊在他的腳下。
在神殿的周遭，幾把萦繞着雷光的巨大神劍像有生命的獵犬，在須佐之男的操縱下肆意地追尋揮斬着高天雲層上的八百萬衆神，那些如同煙花燃盡而墜下的身影化作天地間飄缥的彌煙，在巨劍的屠戮中消散。
她被那副血腥駭人的光景驚得後退一步，差點從神殿的邊緣墜落下去。
但是，須佐之男已經注意到她的存在，偏頭望向她，那張向來寡淡冷峻的臉上竟揚着從未有過的、戲谑的笑意。
“你終于來了，明日朝。”他說。
罷了，他随手輕飄飄地扔掉了那顆頭顱，就像扔掉一顆已經腐爛的蘋果一樣，然後攤開雙手，仿佛在為她展示這片屍山血海一般，高聲大笑道:“明日朝！你看！我幫你殺了這裡所有的神！我方才處刑完蛇神後，他們便說接下來要裁決你，所以，我就殺了他們！我為你反抗天照！背叛了自己的太陽女神！我已為你犯下十惡不赦的重罪！你看！你又是多麼的罪孽深重！！”
她喘着氣，空白地顫動着瞳孔，身上紅白相間的絲帛在高天之上的狂風中如火般搖曳。
她擡起頭，眨了一下黏膩的眼睫，随即，她的神色就變得萬分冷冽，驟然擡手拉弓，将靈力所形成的箭矢對準了那抹黑金的影子。
見狀，他一頓，濺了血的面上劃過了一絲茫然。
但下一秒，那樣的神色就消失了，相反，他臉上的笑意加深了一分，連聲音都不知不覺放輕幾分:“你這是在做什麼？”
他這句話轉瞬就湮沒在了驟然射穿心髒的箭矢中，須佐之男腳下因此後退了半步，他低頭看了一眼胸口處的箭羽，擡手折斷，又擡頭，對上她憤怒的目光，有些興味地笑道:“你要殺我？”
明日朝沒有回答，但是，她能感覺到自己沒有實體的靈魂好像因此有了滾燙的熱度，她聽到血液沸騰的聲響，有什麼在心間熊熊地燃燒起來，壓過了面對他的那道恐懼的本能。
濃郁的烏雲翻湧着孕育暴雷，磅礴的大雨傾瀉而下，沖刷着神殿上的一切。
須佐之男仰頭，金色的眼睛戲谑地看向禦座前的存在，炫耀一般，大笑道:“呵呵呵哈哈哈哈，啊啊，我遵從天照的意志行動，處刑世間萬惡和罪神，卻落得如此罪孽深重的下場，如今，我所愛的、并不惜為她犯下弑神之罪的人也要如此對待我！我的太陽女神啊，我是何等可憐！這就是你為衆生所創造的「愛」嗎？！”
回答他的是明日朝再次射出的一箭。
弓弦震動，箭矢離弦，轉瞬猶如一道金色的閃電，破空而出，帶着淩厲的氣息劃破灰郁的雨幕。
但是，這一次，年輕而強大的神明沐浴着鮮血，揮動長劍，猛然将其劈開了。
就此，巨大的飓風掀翻簌簌而落的大雨，就連時間都好像在神明狂暴的力量中暫停了一瞬，下一秒，淩厲的風雨帶着穿閃而來的雷光劈向了明日朝閃避不及的身影。
手中的神弓頃刻就被劈斷，但是，所有具備攻擊性的雷光卻都在觸及到她的一瞬間消彌殆盡，他一愣，似乎也沒預料到這一點。
盡管如此，她還是如同輕飄飄的紙張，立即就被那股強烈的飓風掀翻在地，重重地甩在了神殿的另一端。
手中的弓不知道摔在哪裡，耳邊傳來一陣冗長的忙音，她趴在地上，感覺不到痛，隻覺得頭暈目眩，世界好像在天旋地轉。
……是感官屏蔽了疼痛嗎？
她想。
……不對，她本就已經死了，怎麼還會感覺到疼痛呢？
可是，心髒的位置就是痛，痛得快要不能呼吸了。
明日朝在一片迷蒙的大雨中費力地睜開眼，看見不遠處的行刑台上，八岐大蛇染着血色的身體正寂靜無聲地躺在盛大的血水中。
那些腥紅的色彩覆蓋了對方原本雪白的影子，他的身體變得那麼殘破，那麼糜爛，就像一片被踩踏過的羽毛。
那些從傷口處流出來的血将身下的行刑台濺得斑斑駁駁，與之相對的，他那張被淩亂的銀發掩蓋的臉卻是沒有血色的蒼白。
明日朝用盡全力朝那裡爬過去。
可是，有高大而修長的影子踩着無法沖散的血水走來，掐住了她的臉頰，将她從地上拉起來。
他笑道:“你的太陽女神可不會拯救你，正如她不會拯救我一樣，她現在維持高天原都廢力，已經分不出精力保護你了。”
指尖上覆蓋的、鋒利的冷甲陷入她柔軟雪白的肌膚下，流下蜿蜒的血迹，她虛了虛瞳孔，纖細的脖頸在那道的掌心中被迫拉扯着無力的身體，緊繃成一道痙攣的線條。
她對上了一雙高高在上垂下的眼睛。
纖細的瞳孔染着血色，淩厲冷峻的眉眼下堆積着無法驅散的陰郁與狂戾，不管看多少次，她都覺得這是一張完美到不近人情的臉。
他似乎試圖從她的臉上看到某種絕望的表情。
但是，他卻在某一刻輕輕挑了挑眉。
“……為什麼是這種眼神？”
他冷漠而困惑的聲音在說:“為什麼又是這樣的眼神？”
伴随着這樣的言語，他神色一滞，突然發出一聲短促而痛苦的悶哼來。
掐住她臉頰的手驟然放開，她再次摔在了地上。
她看見須佐之男似乎很痛苦的樣子，甚至痛苦到有些站不穩。
方才禁锢她的手轉瞬并起鋒利的五指，然後在下一秒像刀一般刺入了自己的胸膛，須佐之男竟在她面前剖開了自己的胸口。
洶湧的神血在她緩緩瞪大的眼睛中湧出，那雙能夠揮動雷霆萬鈞的手在裡邊的血肉中瘋狂地攪動——那裡面似乎有什麼東西讓他痛苦得難以忍受一樣，讓他甚至不惜撕扯開那具身體也要找到。
但是，她沒有再關心，而是愣愣地後退，積攢了些力氣，趁機轉身，奔向了八岐大蛇所在的地方。
身後傳來須佐之男低啞的聲音:“原來是這東西讓這副身體一直這麼痛苦……”
有什麼東西被他随手厭惡地扔開，就此，五把圍繞懸浮在神殿四周的巨劍從天而降，直直插入了高天原位于雲端的土地，崩毀的大地一瞬間龜裂出無數道如山谷深崖一般的溝壑，竟将高天原的土地須臾間一分為二，如同高天隕石，向塵世間墜落而去。
在血紅的蒼穹與被烏雲雷霆掩蓋的日光中，僅剩的整座神殿都在晃動，天地間好像也因此在地動山搖。
一場震耳欲聾的雷暴随之降落在刑場之上，徹底劈毀了天平之上垂吊的太陽女神像，也劈斷了禁锢八岐大蛇的鎖鍊。
一時間，他死寂的身影在行刑台的邊緣搖搖欲墜。
傾落湮滅的神明越來越多，在腳下的神殿崩裂毀滅的前一刻，明日朝聽到須佐之男夾雜着不解的聲音在喊:“明日朝！你要去哪裡？！我在這裡！你所愛的我在這裡！邪神已死，你應該高興才對！你自由了！為何還要奔向他？！”
但是，她沒有回頭。
……她曾經想拯救一位神明。
她在行刑台崩亡的最後一刻，撲過去，緊緊抱住了八岐大蛇殘破的身體，同他一起從高高在上的神殿上墜落。
耳邊傳來呼嘯的風聲。
腥紅的天上，巨大的日輪仿佛也已經染上無法驅散的赤色，血霧彌漫的大地上，無數神明墜落的殘骸濃縮成幹涸的色塊。
其中，八岐大蛇如雪的白發在掀起的飓風中紛紛擾擾地往上飄，拂過了他蒼白安靜的臉。
恍惚間，這副畫面與過去重疊，明日朝看着他的身軀被一道利器撕裂，那衣物下的胸膛裡裸|露而出的血肉了無聲息，無數血色的蛇盤踞着那副身軀，但是，在那裡面，被群蛇纏繞的神格已經盡數毀去，隻留下一個若有若無的空殼。
她緊緊抱着他，在某一刻伸出手去。
……她曾經想拯救一位神明。
為此不惜獻上自己的生命……
但是，耳邊，突然響起了輕得如同被風吹散的聲音:“不要再那樣做了，明日朝……”
這一刻，天地之間的距離似乎突然變得那麼長，那麼長，長到永遠都不會讓他們墜亡似的。
她擡眼，看見八岐大蛇緊閉的眼睛不知在何時已輕輕睜開。
嘴角邊的血色還留有痕迹，他渙散的目光看上去那麼虛弱，幾乎映不出她的臉。
但是，他用那樣飽含祈求的聲音說:“求求你……”
對此，明日朝反倒笑了。
她在墜落的大風中，輕輕吻上了他染血的嘴角。
輕輕的，宛若蜻蜓點水的一吻。
然後，她垂下眼睛，飽含虔誠地說:“我愛你……我真的愛你……你吃了我吧……”
他茫然地望來。
她卻隻是柔軟地笑道:“八岐大蛇說，我的靈魂可以修補這具身體……這樣，你才有力量去拯救你想拯救的衆生，不是嗎……”
“……”
……生前，作為齋宮，面對無能為力的事或無法拯救的生命時，她總是安慰自己，自己不是神明，做不到拯救所有人，隻有神明才負責拯救衆生。
但是，後來，她才知道，原來，她喜歡的人就是負責拯救衆生的神明。
她曾經竟全然将一切都推給那樣年幼的神明。
但是，她又那麼自私地不希望他去拯救衆生。
她隻希望他能陪在她身邊。
出于貪婪與私欲，她将他受損的神格藏起來，甚至不惜想要摧毀它，讓他再也回不了高天原……
但是，後來……
為什麼反悔了呢……
也許，是因為，她愛着的，正是那樣溫柔的神明……
為此，哪怕隻有一點，也想幫他分擔。
他若是想要拯救衆生……
那她就負責拯救他……
“所以，吃了我吧……”
她說。
“别擔心……就算如此，我也不會再離你而去了……”
伴随着這樣的言語，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那張屬于八岐大蛇的臉上竟然流露出深深的難過。
就像柔軟的花枝耷拉，即将被折斷，一種脆弱的光影割裂了他的臉。
瑩白的發絲被風撕裂的飄渺霧氣環繞，他的表情那麼恍惚，那副被毀去神格的身軀好像在一瞬間被血色充盈，眼裡映出了摔死的飛鳥。
但是，她依舊在說:“當年，你說，願意陪在我身邊一輩子，直到我死去，也許是發自内心的……”
“你們神明的生命無窮無盡，将近永恒，人類的百年于你而言隻不過彈指一揮間，所以，你能夠那樣真誠而輕易地對我許下諾言。”
她偏頭，在那一刻飽含溫柔和寬容地笑道:“就像養一隻小貓一樣吧，對人類來說，它們的生命也最多隻有十幾年，相比人類的五十年和百年來說，也很短，所以我們也會說願意陪伴它們一輩子……死後經過那麼長的時間，我已經明白了這一點，所以，我早已不再怨恨你了……”
“所以，你吃掉我吧，須佐之男……”
她吻上了他顫動的喉嚨，用來自靈魂的最後一點火焰，點燃他原始的欲望。
“讓我和你血連血，肉連肉……”
“從此以後——”
“讓我和你永不分離吧……好嗎？”
就此，世界在一瞬間濾去了所有聲音。
被毀去神格的神明在這一刻像一隻巨大的候鳥，好像想将她攏進翅膀裡一起死去似的，張開了寬大雪白的袖羽，将她像花枝一般，緊緊地擁進了懷裡。
他們一起從天上墜落。
當冰冷而孱弱的吐息落在頸上和胸口的時候，奇怪的是，并不覺得一丁點疼痛。
他的嘶咬那麼輕，輕得好像不帶一點重量和痕迹。
魂靈相貼的溫度，交纏融為一體的呼吸，血與靈魂共鳴的感覺，她對八岐大蛇這副身體的熟悉程度其實早已在島上的千年裡深入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