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魂的重量,到底有多輕?
脫離肉|體的魂靈,輕飄飄的,沒有痛覺,不畏寒暑,不會饑餓,不會覺得疲憊,也不需要睡眠。
屬于人類的禁锢消失,生與死的界限變得蒙昧,就像霧和風一樣,變得自由,卻無法觸碰到世間任何有形的東西。
所以,在她死後,那沒有實體的、透明的靈魂,是從什麼時候擁有重量的?
——是被神明觸碰到的那一刻開始的。
須佐之男現在的嘴唇比她想象中柔軟得多。
明明看上去淺薄,冷淡,不說話又冷冷抿起的時候,像一把刃身鋒利冷硬的刀,觸碰一下都好像會被割傷的那種,時常讓她懷疑他現在說話時吐出的字眼是否會經過那道翕合的門關打磨,也變得尖銳緻命。
但是,實際上吻下來的時候,就像陷進柔軟的羽毛中一樣,他唇齒微張,像堅硬的蚌殼袒露出自己的軟肉,極其契合地嵌進她顫抖的雙唇裡。
她輕微地蜷縮了一下手指,感覺自己好像踩上了細膩流逝的白沙。
清冷的月光映照在海面上,他們淌在湧動的海水裡,攪碎了粼粼的波光。
雪白的浪花拍在漆黑的礁石上,消彌的泡沫包裹着夏夜的溫熱破碎,漫來的海水不再讓她覺得冷涼,相反,嘴角漸漸變得滾燙,吐息也開始灼熱,她迎着月光,看見須佐之男在她的目光中近乎溫順地閉上了眼睛。
黑暗幾乎是所有生物的天敵。
神也不例外。
失去依賴的視力,感官就倏然變得更加清晰。
被眼睛所見的信息所分散的注意力變得更加集中,與之翻攪升騰起的本能好像漸漸開始失去禮節性的禁锢,就像在黑暗中小心翼翼的、又橫沖直撞的孩子。
她沒有閉上眼,而是注視着他細密的眼睫在月光下流動着聖白的光,并随着每一次笨拙的觸碰和流連而不斷地顫動着。
存在已久的神明擁有一副年輕至極的皮相。
與之相對的,他的親吻很青澀,也相當的生疏。
起初,他隻是像蝴蝶輕觸花瓣那樣,若即若離地觸碰着,偶爾鼻尖相觸時,溫熱的氣息會短暫地交融于一處,漸漸的,就有了試探的索取之意。
他不再滿足于表面上的親昵,而是想要開始索取她的呼吸。
黑暗中,一切的聲音好像都變得清晰無比……風拂過樹葉的聲響,飛鳥掠過海面發出啼叫,蟬鳴不絕如縷,湧動的海浪一波又一波,嘩嘩的,與内心深處起伏的熱浪開始重疊。
但是,那些聲音又好像都變得不太重要。
在她逐漸紊亂的氣息中,一切的喧嚣仿佛都在遠去,耳邊,隻剩下她偶爾發出的呻|吟。
他盡量控制自己身上屬于雷霆的力量不外溢,也盡量控制自己尖銳的牙尖不要依憑本能地咬下去嗑疼她,但這似乎一定程度上耗費了他的精力。
期間,明日朝感覺到須佐之男的手從她用來支撐的手腕往上摸,落在她的肩膀上,然後撫上她纖細的頸項,捧住她的臉。
不知道是為了不讓她逃跑後退,還是僅僅為了支撐她接下來承受的一切,他的手微微用力。
須佐之男加深了這個吻。
就此,如同觸電般的麻意像驚雷,從她的脊椎骨蹿起,蔓延到了雙唇。
呼吸倏然變得粗重起來,陌生又危險的感覺随着他俯身壓低的影子籠罩下來。
也是這個時候,她突然說:“不要了……”
再這樣下去感覺停不下來了……
但是,這一次,須佐之男沒有選擇立即聽從她。
她不禁擡起掌心,貼在他的胸口上,以表示推拒,但他隻是用另一隻手握住它,然後,掰開,扣進了她的五指間。
這種久違的、猶如撒嬌似的任性令她有一瞬的不知所措。
而須佐之男的吻也在須臾間從嘴角遊離至臉頰。
他阖下的睫毛根根分明,淩厲的眉弓上盤踞的神紋烙在她眼底。
淌在頸後的發梢柔軟,金色如陽光的色彩掠過她的耳邊,他突然攬過她的腰讓其靠近自己時,失重往下墜的感覺隻維持了一瞬,快得幾乎讓她恍然就被屬于他的力量撈起。
須佐之男沒有停歇地親吻她,繼續篡奪她的生命力,她的意識突然就在那樣愈發劇烈的索求中變得暈暈乎乎起來。
明日朝幾乎沒有力氣再支撐自己,不禁用纖細的雙手抱住他寬厚的肩膀,就像柔軟的枝條纏繞着挂在賴以生存的木架上一樣。
誕生自雷霆風暴中的神明有着堅韌而精瘦的身軀,在他敞開的衣領下,由他們所掀起的水珠正沿着他的喉結曲線往下,滑過鎖骨,隐入陰影分明的胸膛。
他一手托着她的腰,一手順着她纏在腰上的腿往後摸,骨節分明的手掌抓住了她緊繃的腳踝。
她緊緊地抱着他,仿佛将他當成了這片沉浮的大海中唯一的浮木一般,用力到手臂都感覺發酸。
很快,她就閉上了眼,努力在他的親吻間求生一般地喘着氣。
那種感覺并不比溺水的窒息難受,相反,它刺激得令人沉淪。
而她就像從水裡撈起來的一樣,垂下顫動的眼睫上挂着晶瑩又濕漉漉的水珠。
往日裡溫和柔麗的眉梢脆弱又難耐地蹙起,在他的親吻中,像春日河面上晃蕩的水波,緊繃又舒張——靜谧的月光中,他突然掀開了眼睫,耀目的金眸流轉,垂眼,安靜而隐忍地凝視着她的表情,配合着她喘息的頻率安撫性地撫摸她的蝴蝶骨。
柔軟的胸脯貼在他的胸膛上起伏,她低頭,埋進他的側頸中,任由他冷涼而寬大的掌心沿着她顫抖的背脊往下摸。
熱浪一波一波地湧來,沖刷着她的靈魂,像是要将她融化,就算是冷涼的海水都無法澆滅,在這之中,她突然就回想起了自己在嵯峨野宮淨身的日子,然後蓦地一驚。
抓着他肩膀的手驟然用力,收緊,就像野獸的爪子掐住血肉裡似的。
須佐之男敏銳地察覺到了她的變化,于是克制地停下了動作,将手停在了她的腰間,發出有些沙啞低沉的聲音:“怎麼了?”
片刻後,趕在一切沒向最糟糕的結局發展前,她才悶悶地道了句:“不要了。”
“……”
這次須佐之男聽話了。
将絲帛披上她的身體,然後抱起,沉重的海水浸着月光,從他身上嘩啦啦地盡數脫落。
霧氣燒化的夏夜裡,岸邊的草叢裡漫起無數閃爍的螢光,那些自神祇之軀上流動的水珠化作大海細密的呼吸,重新回歸靜谧的深海。
神明的絲帛化作流動的披紗包裹着她,須佐之男抱着她,走上岸,像靜谧的青苔融入黑夜似的,一路沿着沙灘往綠意茂然的山林裡走去。
路上,緩過勁來的明日朝攏緊身上的絲帛,她倚着須佐之男懷中,見他的表情從始至終都十分平靜,就像寺廟裡沒有一絲動容的石像一樣,終于忍不住問他:“難道神明也會有這樣的欲望嗎?”
“按常理是沒有的。”
須佐之男說。
這話他說得平乏又沒有猶豫,既沒有所謂的羞恥,表情也一如既往的寡淡,沒什麼變化,仿佛隻是在陳述一個既定的事實:“大多神明本就無悲無喜,無情無愛,無欲無求,誕生于天地自然的神明更是如此,也許,在這之中隻有創造了「愛」的天照大神才是例外,所以她也才能成為衆神之首和萬物之母。”
于是明日朝又問:“你現在也是這樣嗎?那你剛才隻是在配合我嗎?”
“……不是。”他的話語終于如平靜的湖面泛起漣漪一樣,連帶表情都變得遲疑生動了起來:“不是我配合你,是我自己想那樣做。”
明日朝一愣,微微擡眼:“真的?”
“真的。”他偏頭來,認真的目光對上她的視線,似乎不容置喙。
明日朝突然就被逗笑了。
她晃開一個笑,說:“這種事你還說得這麼一本正經的樣子,到底有沒有說服力?”
他對此有些空白,不再看她,其微微舒展開來的眉梢随着偏開的眼睛擡起,似乎在思考怎麼樣才能讓她相信。
但明日朝卻不再糾結這個問題,而是輕聲問他:“八岐大蛇把我送給你了嗎?”
“沒有。”
他也放輕了聲音。
“……那就好。”她沒有去看他的表情,也沒有再詢問自己如今為何能在他身邊,隻是彎了彎眼睛:“如果你敢接受的話,那我就要永遠讨厭你了。”
“嗯。”頭頂上似乎傳來了一聲極輕的音節:“我知道。”
他說:“我知道的,明日朝。”
很快,她就示意他放自己下來。
當踏上結實的土地,用自己的雙腳開始走路時,須佐之男牽起了她的手。
彼此身上鹹濕的潮意在缭亂的晚風中吹散,相觸的掌心在不知不覺中變得幹燥溫暖起來。
耳邊傳來瀑布垂落的聲響,穿過山間的風吹拂綠意盎然的林海,她看見了天邊振翅的飛鳥。
遠處,群山層巒疊嶂。
腳下,蜿蜒的溪流在山間穿行。
朦胧的月光穿透雲層,照耀大地,藤綠的大地覆蓋着數不清的花朵,湧動起來時,如同異色的海浪般延綿不絕。
她看見蔥綠的草地開滿叫不出名字的、雪白的野花,這似乎是一座甯靜平和的海島。
明日朝問:“這是你的故鄉?你不是說自己以前被關在高高的孤塔上嗎?”
“嗯。”停了一下,須佐之男的聲音變得異常的輕:“但當年從海淵活下來後,我就被我的養父帶到了這裡。”
腳下踩着通幽的小徑,潺潺流動的小溪邊上有雪白的蘆葦在晃,内心突然就變得平靜下來。
她低頭,看到了須佐之男的影子,沒忍住踩了踩,但是,脫離了那副身軀後,自己的影子已然不見,隻有他單獨的剪影在月光中蹁跹。
對此,他突然停下了腳步。
明日朝茫然地仰頭,望向他。
透過他的肩膀,明日朝看見這裡的天空并不高遠,沒有林立的樹海遮擋,空曠得無邊無際。
在那之中,他面容上的光影突然變得模模糊糊的。
他低頭,似乎是為了确認她的存在般,安靜地撫上了她的臉。
與此同時,他開始呼喚她的名字:“明日朝……”
“嗯。”起先,她隻是這樣應聲。
但是,他卻像不安似的,又喚了一聲:“明日朝……”
“嗯……”
身側紛紛擾擾的絲帛随着遠方振翅的飛鳥一樣飛揚,他踩着傍晚飄落滿地的綠葉,那襲包裹在黑衣下的瘦削單薄的身體,仿佛被刻意拉長放慢了時間,緩緩地俯下身來,碰上了她的額心。
“明日朝……”
“嗯,我在這裡……”她說。
他的表情倏然變得晃蕩起來。
身後是空無一物的天際,發絲掃過青年線條分明的臉龐,他鎏金色的眼睛空茫茫的,一瞬不瞬地注視着她,被飄飛的發絲微掩的嘴角像是在笑。
然後,他就那樣,像那輕飄飄的落葉,又如短暫的晚霞一樣,面露釋懷安心的笑意。
他說:“啊,那就好……”
以此為點,在這之後,須佐之男似乎突然打開了話匣子。
他說:“好久沒回來了,要去散散步嗎?”
一路上,他牽着明日朝不斷地走,走過島上的每一個角落,他就像探險家一樣,說自己在這座島上度過了幾百年的時間,養父總會帶回來很多奇珍異獸折騰他,所以為了喂養那些嗷嗷待哺的孩子,他學會了更多的家務,也學會了做更多的菜。
他說這座島上很熱鬧的,這裡的奇珍異獸都很熱情,但是他怕吓到她,所以讓它們今晚都安份些了。
他還說他喜歡釣魚,時常能在溪邊垂釣一整天,但是釣上來的魚通常都被他所養的鎮墓獸偷吃了。
明日朝問他是上次夢中那隻大肥貓嗎,他笑哼哼說是的,他說那隻貓不長那樣,貓咪的形态隻是因為她喜歡貓,再加之不想吓到她才讓其拟的态。
他說它實際上長得威風凜凜,比人間的老虎獅子還要魁梧,要喂飽它可不容易,溪裡的魚根本不夠它吃,所以時常還會去海邊趕海。
他還說,以後若是人間太平,再無戰事,他就會和鎮墓獸回來這裡。
說起那些樸質而平常的過去時,他的笑容就像昙花綻放一樣,變得那麼稀奇,又那麼珍貴。
明明臉上沒什麼大表情,可是滿目的月光仿佛都在牽動他的嘴角。
明日朝從來沒想到須佐之男也會有話唠的一面,他就像一個急于分享糖果的小孩子,向她火急火燎地介紹這塊名為「滄海之原」的土地。
當某一刻,他們不小心驚擾了一處洞穴中沉睡的巨獸時,他在對方憤怒的咆哮聲中笑着道了聲“不妙”就拉過明日朝的手往前跑。
身後,巨大的咆哮掀起狂亂的飓風,驚飛了島上栖息的鳥雀,翻倒的樹海漫開鋪天蓋地的沙塵,島上突然就變得吵鬧起來。
巨大的飛鳥從高高的山頭掠過,山間傳來無數怪異的叫聲,像熊,像獅吼,就像一顆石子投入平靜的湖面一般引發了遮天蔽日的雪崩似的,島上所有具有生命的動植物都歡騰起來,那些纏繞的藤蔓追着他們而來,幾米高的花朵綻開聚攏的花苞,朝他們張開了布滿獠牙的血盆大口。
明日朝一路心驚膽戰地奔跑,随須佐之男一起穿過了野草叢生的亂坡。
夏夜碩大的風裹攜着流雲而來,他們彼此的發絲和身上的衣物瘋狂往後飄,他像道火急火燎的風一般,拉着她跑過無數的草木灌叢。
眼簾中,所有的綠意都模糊成了成片的剪影。
身後是震耳欲聾的咆哮和追趕,耳邊是呼嘯的狂風,在那之中,她突然聽到了須佐之男的笑聲。
他哈哈哈地發出清朗明亮的聲音。
不是淺淺的輕笑,也不僅僅是缭繞的笑意,而是像掙脫某種束縛一般,猶如飛鳥振翅般的——不再壓抑的、暢快的笑聲。
她恍然地往前望去時,他正好回過頭來。
風拂過窸窸窣窣的大地,溫暖的晚風好像卷走了他作為行刑神身上所有的陰郁和沉重的色彩,他眉舒目展,漂亮的眉眼沒有任何重量地彎起,變得那麼輕松和明快。
那一刻,他仿佛褪去了原有的、沉默的底色,那副紮根着悲異枝丫的身軀在不知不覺中已經長出了生機盎|然的綠意——他變得不再穩重,好像又變回了過去在那個村子裡與朋友們打鬧的、笨拙又頑劣的少年。
他在那樣恣意的笑聲中,猛然一扯,将明日朝輕松地抱進了自己懷中。
她下意識緊緊地抱住了他的脖頸,擡眼望去時才發出他們已經被身後追趕的巨獸逼至高聳的懸崖,在前方,一望無際的大海映入眼簾,深不見底的高度令她望一眼都頭暈目眩。
但是,須佐之男沒有停下奔跑的腳步。
天上的月亮悄然無聲,他一邊笑一邊不斷地向前跑,向着斷懸,向着遼闊的大海,有斑駁的光影借由蹁跹的月光盡數刻在了他的身上,他迎着晚風,抱着她躍過枯橋巨石,穿過夏夜燒化的綠霧,在驟然開闊的懸崖邊緣前用足尖奮力地一點,然後一躍而下。
“等、等一下!!須佐之男!!”她被狠狠吓了一大跳,失重産生的尖叫聲不禁響起:“那是懸崖——”
她這樣的聲音下一秒就吞沒在了呼嘯的飓風中。
耳邊,偌大的海風掩蓋了所有的喧嚣。
她紛紛擾擾的黑發不斷地往上飄,天空和月亮在飛速拉遠,月色流連在她發顫的指尖上,但是,當他們交錯的視線中有一瞬的靜谧時,她卻那麼清晰地聽見他說:“别怕,明日朝……”
就此,所有的聲音好像才慢慢回到耳畔。
那隻巨獸追着他們到了崖邊後,仰頭向月亮呼嘯,那樣的喊聲響徹天際,然後被他們極速下墜的速度遙遙地抛在了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