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發絲如同沒有形狀的水一般從他的指縫間流逝的時候,他努力攏緊自己的指尖,将其緊緊地攥在手中。
尖銳而鋒利的漆黑冷甲陷進雪白柔軟的肌膚裡,在上邊留下刺目的血色。
見狀,他蓦地放松力道,卻看見自己單手持着長劍,身上的腥駭之氣像天上的濃雲一樣,在傾落的大雨中籠罩着臂彎中沉默的影子,揮之不去。
須佐之男又夢到了那天的光景。
他夢到禍害人世已久的六惡神終于在太陽的輝光中封印于六道之門,他夢到白骨森森的大地在響徹天地的雷鳴和大雨中陷入了短暫的寂靜。
天上,太陽金晃晃地照。
地上,被他降伏的巨蛇遍體鱗傷地匍匐在他的腳下。
可是,對方卻還是發出了飽含譏诮的笑聲。
他冷目下移,眼睜睜看着懷中的靈魂在那樣心生不快的聲音中,漸漸化作透明的霧,然後消散,就像當年流逝于掌心的海淵血水一樣,無論如何都無法留不住。
眼簾中,狂亂的飓風帶來滿目飄搖的雨絲。
天上的月亮早已隐去,最後一絲清冷的月光鑽進天地間的雲縫,重傷的巨蛇化作青年之姿的人形。
八岐大蛇掀起雪白的羽睫,割裂的光影在他高挑的身形上鋪就虛幻的色彩,與之産生碰撞的,是身上都是斑駁鋪展的血色,但是,他懷抱着的影子依舊白如飄落的絨雪。
他說,須佐之男,你又要如何從我手中奪走她?
幾乎在他話音剛落的時候,冷冽的雷光就從眼皮上掠過,須佐之男已經在電光火石間揮劍貫穿了蛇神身披白袍的胸膛。
由雷霆與神骨鍛造的刀鋒向上劈開了對方的喉嚨和脖頸,噴濺而出的蛇血冰冷,不可避免地浸染了懷中的人影一身,然後灑向熙攘攘的塵世中。
天地間的洪水還在洶湧澎湃地掀動,須佐之男再次将八岐大蛇降伏在大地上時,對方充滿快意的笑聲依舊在回蕩。
須佐之男凝視懷中被蛇血染髒的靈魂,當他伸出自己也滿是污穢的手時,有一瞬的不知所措。
眼前的光景仿佛與記憶中海淵的畫面重疊,明明已經将她再次奪回,明明她就近在咫尺,但是,卻感受不到絲毫的重量和真切之感,好像隻是一場盛大的幻覺。
就此,他驟然從夢中醒來。
睜開眼的時候,他的懷中空無一物。
“……明日朝?”
……高天諸神不需要睡眠,是什麼時候養成這樣的習慣的,他已然遺忘,但睡去前還被自己小心翼翼地擁抱于懷中的靈魂已然不見。
他在這一刻才真切地感受到,如若無法徹底斬殺八岐大蛇,那麼,他無論如何都無法奪回她的靈魂。
為此,在前往關押八岐大蛇的神獄前,他于神王殿前,向盡頭禦座上的太陽女神鄭重進言:“人類一族本性純良,卻被以八岐大蛇為首的六惡神所害,惡神們雖已被封印,八岐大蛇也已關押神獄,但惡神作為原初之神,擁有無窮的生命力,隻有将他們誅滅,才能讓人間太平。
諸天衆神因行刑神的最後一句話而滿座嘩然。
風湧雲舒的高天之上,無數神目裹攜着飄逝的雲煙閃爍,祂們因預言之神所給出的一個可怕的預言而聚集于此,聆聽三貴子的申言。
須佐之男立于殿中,讓那柄與他神骨相融而鑄造的巨大神劍飄浮于高天大殿之上,懸于衆神頭頂。
他單膝跪地,不亢不卑地說:“今日衆神在此,我願第一個請願,誅殺邪神八岐大蛇。”
衆神又是一陣嘩然。
祂們遙望懸于高天的神劍,那劍身巨大無比,聳入雲霄,在缭繞的雲層之上被輝目而暴虐的雷光萦繞,象征着雷霆風暴之神衹的極緻武力和強大。
也就隻有須佐之男才敢将自己的劍狂妄地懸于衆神之首的神王殿上。
有聲音忍不住在那之中反駁他:【貴子真是英勇無畏,令人欽佩,但自開天辟地以來,神族隻增不減,從來都不曾有神衹經曆過湮滅,更沒有神弑神之事。】
心中明了此言的暗意,但須佐之男隻是阖上冷冽的雙目,垂眉不言,不置一詞,似乎隻等禦座上的神王定奪。
然而,最先發話的不是天照大禦神,而是一旁與他同為三貴子的預言之神月讀命:【怎會沒有?】
對方帶着笑意的聲音清晰地傳遍大殿上的每個角落,叫雲層之上的衆神也聆聽得真切。
【世界開辟之初,火神迦具土焚燒大地,使海水蒸發,雲朵消散,風流紊亂,天地間的一切都被他燃燒殆盡,衆神震怒,意欲讨伐,不也被他燒成灰燼,這難道就不是神弑神一說?】
衆神默然。
月讀命言盡于此就已退下,不再多說。
但衆神皆知,弑神的火神迦具土又是被天照大禦神所降伏湮滅,如此說來,神弑神的事迹,自開天辟地起就已有先例。
于是,立馬有聲音又說:【火神迦具土實乃罪神,他弑神實乃天大的罪過,神王天照大人誅滅他乃應天而行,順應天道之理,須佐之男大人誅滅邪神八岐大蛇也是如此。】
話至于此,除了尚未發話的天照大神,衆神已無異議。
但有神又道:【可神的力量與萬物同在,蛇神更是自天地開辟以來就存在的古神,如何才能毀滅?】
須佐之男眼睛都沒有擡一下:“鍛造神器作為刑具,毀滅其神格。”
【可這樣的神器到底該如何鍛造?】
這一次,衆神不再等待須佐之男的回答,而是将所有的眼目都望向禦座上的太陽女神,等待神王最後的裁定。
沉默已久的天照大神終于伸出手,指向懸浮于大殿上的巨大神劍。
她無悲無喜的聲音說:【以此為模,雷電為錘,塵世為爐,取神骨而釉,鍛造刑具六把。】
須佐之男立馬道:“我願獻骨。”
【以汝之骨之芯,蛇神之血為釉,名之——天羽羽斬。】
天照大神莊嚴地降下神谕。
【其器如明鏡,可映照出與受刑者同等的力量,從而獲得處刑之力,将罪神誅滅。】
【此劍鑄成之後,将交予行刑神須佐之男執行,以用來警醒衆神,威懾衆魔。】
此言一出,衆神又是嘩然。
能屠戮神祇的神器交由冷酷暴虐的雷霆風暴之子,無異于在衆神的頭頂和心中又懸了一把巨劍。
衆神惶恐非常,但又不敢在須佐之男的面前表露太多,一時間,祂們不免想起了衆神今日聚集于此的緣由。
一切皆因預言之神月讀所給出的一句預言——
【神明若有異心,高天原或将隕落,彈指一瞬,灰飛煙滅。】
本以為是指犯下重大罪行的邪神八岐大蛇,為了杜絕那樣可能存在的未來衆神才聚集于此,但如今看來,這句預言放在手持弑神之劍的須佐之男身上,也并非沒有可能。
比起現在已經降伏關入神獄的八岐大蛇,或許時刻存在的、更大的危險就站在大殿之中。
對此,須佐之男卻視若無睹。
他冷峻清冽的面容沒有一絲動搖,立馬便道:“領命。”
然而,應下後,年輕的神祇卻久久都沒有起身,隻是保持着單膝跪地的姿勢,似乎沒有得到想要的答案。
沉默一時間在大殿中彌漫。
片刻後,太陽的輝光才再次閃耀。
置于眼前的八咫鏡映出黑金的高天武神安靜垂首的模樣,天照大神道:【蛇神由世間邪念所生,但邪念并非惡行,惡行也不盡然出于邪念,然而,邪念使萬物腐化,即使強大如你,也無法在蛇神堕化的侵蝕中保持神聖無罪,此神器若以你骨為芯,則非邪神之血不能制衡,若用蛇神之血,則一旦鑄成,就躲不開罪孽輪回的因果。】
【在預言中,執此劍者,必将犯下更深的重罪。】
【須佐之男啊,你為武神之首,強大到能摧毀世間的一切,可因果無形,永遠無法斬斷,你可有此等決心?】
須佐之男終于擡起了眼睛。
他的表情沒有一絲變化,眼底金色的眸光映着太陽的光芒,交錯成十字的準星。
他直視禦座上的太陽,道:“若是在那一戰之前,我能斷言,我的決心即便千年萬年,也不會改變。”
聞聲,天照大神又陷入了片刻的沉默。
半晌後,她才問:【如今呢?須佐之男,如今的你,到底在看向什麼?】
須佐之男冷靜地答道:“因果。”
擱置于神座上的指尖一頓,太陽女神不禁翕合嘴角。
【須佐之男,你難道……】
……
從天照之神的神殿之上離去,越靠近神獄所在的地方,太陽的光芒就愈發微弱,黑暗中,冰冷的寒氣撲面而來,一道仿佛永無止境的螺旋石梯蜿蜒而下,他不免想到通往黃泉之國的比良坂。
待他行至盡頭,通過九百九十九道大門,神獄的入口伫立于此,但籠罩而來的黑暗已然吞沒一切有形的物體,若非周圍的雷光照亮前路,他也難以辨别自己所在的地方是哪裡。
他用神力推開了那扇沉重的大門。
刺目的雷光就此閃過,短暫地照亮了周圍。
有撕裂黑暗的冷光從漸開的門扉外劈進去,震碎了獄中遍地攢動的群蛇,也勾勒出裡邊的情景。
線條纖細漂亮的雙腿在蛇神的腰間緊繃着,被蜿蜒的群蛇盤繞。
由蛇鱗所覆的掌心張開五指,如同蛛網,盤踞在背部那對顫動的蝴蝶骨上。
當年死亡的時候,她才剛滿十五歲,身子骨正是最為纖美細緻的年紀,連帶如今的靈魂也那麼單薄年輕。
她黑發如綢,仿佛海藻鋪在靜谧的雪原上,當細膩的發絲從攏着的肩頭垂落時,就猶如水流撥開淨白的沙石,在其上流動。
在那之中,有自上而下垂落的銀發像朦胧的紗幔,微掩住了她的臉。
她的後頸在對方的啃噬中彎起,連着弓起的脊椎腰線,像一隻因受驚而緊繃僵硬的黑天鵝,那些斑駁而豔麗的痕迹遍布胸口,但由疼痛而産生的痙攣甚至讓她無法支撐起身體,隻能顫動地翕合嘴角。
很快,就有柔軟的絲帛覆上了她赤|裸的身體。
上邊流動着翻湧的紋樣,但是依舊掩蓋不住她身上豔紅的血色。
明日朝溫順地任由須佐之男抱起她,倚着他的肩頭,恍然地看着他懸浮的耳墜在金色的發間閃閃發亮。
将她從八岐大蛇身上抱起後,須佐之男便轉身要走。
神獄裡湧動的潮水散發出潰爛而腐臭的瘴氣,從黑暗的角落裡蜿蜒而來的群蛇撥開水流,在雷霆的光亮中化作遍地堆積的屍骸,擋住了他們的去路。
當八岐大蛇戲谑的笑聲從身後慢條斯理地傳來時,她忍不住慢半拍地眨了一下眼。
再一睜眼時,入目的已不再是須佐之男棱角分明的側臉,而是再次回到了八岐大蛇的膝上。
原本被吊起折斷的雙手已經掙脫鎖鍊,正像撫摸僵硬的木偶似的,将尖銳的五指陷進她漆黑的發間遊離。
從她的角度望去,八岐大蛇的脖頸白得過分,冷青的血管如同蜇伏的樹根,明顯地盤踞在那副人形的身軀下。
明日朝倚着他的臂彎,平靜的目光從他起伏的五官上慢慢掠過,看着看着,便伸出被絲帛所繞的手臂,将掌心輕輕貼在了他心髒的位置上。
那裡邊并沒有跳動的迹象。
神的命脈是神格,五髒六腑這些東西對神而說,本就不是維持生命的必需品。
這讓明日朝也産生了一絲自己在觸摸一具冰冷的木偶的感覺。
他對此不甚在意,目光甚至一瞬都沒有落在她身上,隻是對原本已經走遠的須佐之男笑道:“我已經等你很久了,你當真要這樣空手而歸?”
聞言,須佐之男一言不發,下移瞳孔,瞥了一眼自己空無一物的手後,終于轉身望來。
他鎏金的眼睛極其銳利,卻不再冒然上前來搶奪她。
他明顯意識到八岐大蛇不會讓他輕松如願,便隻是站在原地,冷淡地低聲道:“聽上去像是一個等待被行刑的罪犯在盼着我來。”
“你不也一樣嗎?”覆着蛇鱗的五指從鬓間的發梢上抽離,輕輕撫上她的臉:“高天原的行刑神,來見我的路上,你的心中很是期待吧——當然,怕你不為這些被殺的神使來,我還專門為你備了這份大禮。”
冰冷的瞳孔下移,八岐大蛇似笑非笑的側臉其實看上去總是萬分冷漠與遙遠。
明日朝在他冷涼的掌心中動彈不得,她覺得自己現在就像一隻被蛇盯住的青蛙,渾身僵硬,四肢冰冷,語言失調。
過去身為人類的記憶如潮水湧來,她很熟悉那樣的眼神。
她在别人身上無數次看過那樣的目光。
從厭惡她的姨母身上,從家族中所有将她視為聯姻工具的長輩身上,從那些像扔掉花一般一次又一次抛棄她的貴公子身上……就算被蔔定為伊勢的齋宮,在朝廷的大人物眼中,她也隻是一個被任意擺布的政治工具。
在他們眼中,她是一個徒有其表的花瓶,一份可以随時送給他人的禮物,一朵可以随時遺棄的花和一隻永遠也飛不出牢籠的金絲雀。
……真奇怪,這到底算是有價值,還是沒有價值呢?
她突然就被這樣的疑惑震懾住了。
但是,她聽到須佐之男沒有起伏的聲音在說:“啊,我确實很是期待——天照讓我不必為神使而來,以免橫生禍端,但我還是很想會一會你,明日朝曾說她需要你,離不開你,我一路猜測她所選擇的、反叛高天原的邪神會是怎樣的狂妄之徒,卻是惡得如此純粹。”
聞言,反倒是明日朝先一頓。
……她覺得須佐之男現在說話真的變得不太可愛了。
這話到底是在譏諷八岐大蛇,還是在埋怨她,她竟一時聽不出來。
她想,最好都是吧,否則隻是笨拙的無心之言的話,感覺更讓人火大。
在神獄近乎凝固的黑暗中,那位年輕的神明浸在周圍萦繞的雷光裡,其輪廓并沒有那麼清晰,隻是偶爾勾勒出身側微蜷的雙拳。
對此,拟态為人形的蛇反倒仰頭,發出有些快意的笑聲:“都說高天的行刑人冷酷無情,暴虐非常,我看到了你處刑六惡神的樣子,倒也覺得這個評價非常中肯。”
“但如今看來,也不全然正确——”
他近乎笃定地宣判道:“須佐之男,你很在意這個人類。
須佐之男沒有回答,隻是冷冷凝目,其晦澀的陰郁全都堆積在壓得略低的眉弓下。
但八岐大蛇突然又說:“你應該感謝我才對,須佐之男——她回到我這裡來,你才不至于被議論紛紛,你強留她在你身邊,又不處刑毀滅她,想必這高天諸神對你的猜忌隻多不少。”
“問心無愧又何須在意他人的言論?”
須佐之男不為所動。
“好一個問心無愧,你倒是這樣坦然地暴露自己,但這在他們眼中,大抵也是一種傲慢與罪過。”
八岐大蛇偏頭,眼影濃郁的眼皮耷拉而下,其雪白的發梢滑過冷涼蒼白的側頸,斜睨的瞳孔習慣性地下垂,維持着一如既往的、高高在上的姿态。
他似笑非笑道:“天照竟也沒有對你多加勸阻或懲處,這到底是她袒護偏心,還是她要将你高高捧起再重重摔下?無論如何,太陽女神的公正無私之名都已令人懷疑。”
“萬千衆生隻要活着,又有誰能逃脫罪責?”須佐之男微微側目,冷言道:“天照固然有罪,但有罪的不止她一個。”
“你竟承認天照有罪?”
他似笑非笑,垂下眼睛,像擺弄木偶一樣,撥弄明日朝的鬓發:“也是,天照的規則可容不下她對你的愛。”
這一次,他似乎不再以她來試探和挑釁須佐之男的性情,隻是仿佛輕飄飄送出了一個飽含誠意的禮物一般,發出大方而勸誘的聲音:“但比起虛僞的天照,你若願意認我為新主,要我直接将她送給你也可以,否則,你永遠都得不到她。”
末了,仿佛為了驗證這番話,他繼續慢條斯理地說:“我比你更了解這諸天衆神,他們曾經因為一個莫須有的預言而畏懼我、忌憚我,從而驅逐我,如今,我已從你的身上再次看到了當年我的影子。”
須佐之男道:“你是在為自己申辯嗎?邪神。”
“申辯?”撫摸着她臉頰的手突兀地一頓,然後抽離,八岐大蛇将她從懷中放下,從屍堆上站起身來。
明日朝看着他雪白的身影無風飄起,與神獄的黑暗格格不入,其寬大的雙袖晃動時猶如飛鳥振翅:“神若已被判定有罪,一言一行都是狡辯,這就是天照統治下的規則,你難道也能幸免?”
須佐之男微微擡眼,對蛇神所言既不覺得觸動,也沒有絲毫動搖,他隻是如同一個合格的聽衆般,站在黑暗的中心,冷淡道:“「神明若有異心,高天原或将隕落,彈指一瞬,灰飛煙滅」——月讀給作出的預言難道還不符合你的所作所為嗎?”
“真是熟悉的預言之詞啊,千萬年過去了,高天原還是隻有這一句陳詞濫調翻來覆去。”八岐大蛇的眉眼舒展,并不緊湊,神情并沒有言語中的譏诮來得生動:“在我千萬年前尚未放出六惡神之前,此預言就已加諸于身,于是,我對天照的規則提出質疑,又有何錯?”
屬于神明的足尖從虛浮的半空中落地,周圍湧動的潮水被盤旋的蛇群盡數撥開,八岐大蛇緩步走向須佐之男所在的地方:“天照的規則不過是衆神維護利益的借口罷了,是誰定義的善惡,又是誰定義的規則?”
“衆生一面供奉着天照,一面又祈求着她退冶惡神,殊不知,二者一體,惡神本就是天照的罪,别忘了,是她将愛賜予人間,為愛而欲求,為生而掠奪,為美而貪婪,這些也是罪惡嗎?她将惡分出去,身居高位,你能斷言那就是純粹的正義嗎?”
他一邊走,一邊戲谑地說:“天照褒獎你的忠心,衆神也稱贊你的英勇,但你知道,他們所言非實,你的強大惹來忌憚,你的暴虐本身就是一種罪過,你順應天照的規則,斷了别人的罪,但私下,衆神卻因你有弑神的權利而忌憚你,若是按她的規則來,你總有一天也同我一樣,會成為一個十惡不赦的罪人。”
對此,金色的瞳孔微微偏移,瞥了一眼行至身旁的影子,須佐之男的聲音自發地從喉嚨裡迸出,仿佛擁有一種嘲諷的意味:“你認為我将惡神擊敗驅逐,是我對他們犯下的罪行?”
耳邊傳來輕挑的笑聲:“妖鬼殺人要受到天罰,罪神害人要受到處決,你斬殺妖鬼處刑罪神,怎麼就不是罪惡了?難道這僅僅隻是我一面之詞嗎?看看這高天之上窺探你的衆目,看看祂們沒日沒夜對你心驚膽戰的揣測,須佐之男,你究竟是為了什麼而行刑?”
線條冷硬的唇角抿成一道不悅的弧度,須佐之男的目光突然收回,從明日朝的身上幾不可察地掠過,才道:“你認為我渴求的并非正義,而是殺戮?”
八岐大蛇說:“封印了六惡神,卻唯獨處決我,這就是你的正義?我教導世人作惡,卻不親自為惡,隻有面對我的質問,天照才會啞口無言,我才是令你們最恐懼懷疑的那一個,不是嗎?”
神獄裡倏然響起狂暴的雷鳴時,刺目張揚的雷擊已像鋒利的箭矢般,刺穿了八岐大蛇的四肢百骸。
須佐之男似乎不太想與他多說,隻道:“敗者無權質問,勝者也沒有作答的理由,蛇神,你認為你隻是敗給了規則,于是想要徹底改變規則,也難怪輸得徹底。”
八岐大蛇聞言也不惱。
他永遠都是一副從容優雅的模樣。
伴随着他的輕笑,一顆頭顱突然從屍堆上滾落下來。
須佐之男和八岐大蛇因為這個動靜望過來的時候,明日朝正在為一個死掉的屍骸合上雙眼。
短暫的寂靜被拉長。
然後是八岐大蛇的聲音:“……你在做什麼?”
他似乎被擾了興緻,以緻于語調變得有些乏味。
“不用管我,你們繼續。”但她隻是這樣平靜地說,看都沒看他們一眼。
在八岐大蛇出聲前,她正披着絲帛坐在屍堆上,看見底下那些被八岐大蛇所殺死的神使無一都死不暝目。
那些渾濁的眼珠像兩個空落落的洞,在無聲的寂靜中籠罩着她。
于是,她再沒有理會須佐之男和八岐大蛇的對鋒相對,而是彎下身去,伸出手,為他們一個又一個地合上了眼睛。
這是一項有些費時間的事,麻煩的是,很多屍體都是扭曲零落的,那些散落的肢體東一塊西一塊,就像被八岐大蛇随手扔掉的垃圾,有些甚至辨不清是屬于誰的。
對此,八岐大蛇似乎覺得她的行為有些好笑。
當盛大的幻境突然伴随着明晃晃的日頭籠罩下來,漆黑的神獄在彌漫的瘴氣中化作了高天原的神殿。
刹時,滿天的雲層缭繞,刺目的日光剝開黑暗,所有蠢蠢欲動的蛇魔在盛大的光亮中湮滅,須佐之男不動聲色地凝目。
在他的目光所及之處,明日朝也不禁伸出手,張開五指擋在眼前,以遮擋奪目的太陽。
下一秒,有一股無形而不可抗拒的力量襲來,扣住了她的兩隻手腕,将她從踏實的屍骸之上高高地懸挂吊起。
天旋地轉間,她擡頭,看見頭頂上,一座巍峨的太陽女神像同她一般,張開雙手,以垂吊的姿态被釘死在一座巨大的十字天平上。
迷蒙的雲煙掠過眼簾,翻湧的風帶來無數隻巨大的眼睛,遙遙的,她望見與之對立的遠處,那高高的、聖白的長階通向太陽神座上的光輝所在。
真奇怪,她明明沒見過天照大神的模樣,但她就是知道那盡頭是祂的所在。
在那長階下,她看到了須佐之男的身影。
作為高天的行刑神,一道璀璨奪目的神劍飄浮在他的身前,光輝的弑神之刃就立在眼前,隻等待他握住揮劍。
低頭,她還看見底下死寂的屍骸突然動了動扭曲的手指。
堆疊成山的屍骨仿佛在日光的照耀中再次擁有了生命力,他們幹涸瞪大的眼睛開始咕噜噜轉動,緊接着,那些被蛇魔啃噬過的身體一個又一個地站起來,将折斷的骨頭扭得咔咔作響,如同木偶一般,強制地扭回了正常的肢體。
原本遍布恐懼與驚駭的面容逐漸變得空白而空洞,染血的、殘破的神衣像稻草人一般褴褛地挂在身上,再次動作的神使們仿佛從地獄裡爬回來的,神情僵硬,然後像有序的螞蟻一般爬行走動着,并列地伫立在通往行刑台的兩側。
底下突然就變成了沒有落點的虛空,冷冽的飓風從下邊卷着霧氣襲來,吹揚了她的長發和身上的絲帛。
紛紛擾擾間,她聽到威嚴冷酷的神谕自四面八方傳來:【此乃罪人明日朝的審判行刑之日。】
須佐之男遙遙地望着她,耳邊,有邪神飽含蠱惑的聲音在笑。
他說:“世間沒有純粹的善惡,有的隻是強大和弱小。”
“強大和弱小,都是一種罪。”
“強大如你我,弱小如她。”
“在衆神眼中,她已違背齋宮的誡律與誓言,她因愛你而背叛了天照,又與我和六惡神同流合污,你覺得高天衆神還會放過她嗎?”
“……”
“高天衆神要殺她,還會讓你當劊子手,在天照的規則中,你隻能殺死她。”
高天之上,傳來竊竊私語和遙遠的笑聲。
“須佐之男,讓我看看你的選擇。”
“你是選擇殺死因愛你而犯下罪行的齋宮,還是選擇為了她而向你的太陽女神揮劍。”
就此,一種鼓動的噪音從周圍湧來。
那是滿天的諸神清算罪行的聲音。
那樣的聲音說:【明日朝,你是否認罪?】
“我認罪,天照大神。”
明日朝垂着頭說。
她眉眼耷拉,擡眼的時候,迎着衆多的目光,她驚訝地發現,自己竟然已經想象過無數次這樣的場景了。
這緻使她在此時此刻沒有絲毫恐懼,也沒有一丁點害怕,而是十分平靜地說:“我愛上了十惡不赦的罪神。”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她直直望向盡頭的天照大禦神。
她的瞳孔黑白分明,卻像春日的山野中漫起燒化的霧氣。
她試圖從對方的八咫鏡中看到自己的臉。
她試圖看到自己那上面所映照出的謊言。
但是,沒有。
隔得太遠了,她看不見。
她又久違地産生了一種感覺。
就像當初,她在那片迷蒙朦胧的春日中邁向櫻花樹下受傷的神明一樣,一種沉重的感覺拉扯着她的心。
那是一種即将邁向毀滅的預感,就像頭頂上那座巨大的天平,它即将與她的心重疊,伴随着心頭裡升騰起的、一種衰弱的感覺重重地傾向一邊。
與之相對的,一種忘我的、變強的勇氣突然應運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