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一切突然都變得輕松起來。
須佐之男周身的風好像瞬間有了生命,巨大的蒼穹之下,她窩在他懷中,奇怪的是,好像真的不再害怕。
她被他抱在懷中,呆呆地仰頭,看見對方沾了水的金發在月光中閃閃爍爍,月光與霧氣被夏夜奔襲而來的雷光驚穿。
在那之中,海面上晃起漣漪,雪白的泡沫伴随着他落在海面上掀起的、翻湧的浪潮蕩起。
海浪濺起了如雨般傾落的海水。
海浪化作傾斜的雨絲落來,他抱着她在無垠遼闊的寂靜海面上迎風奔跑起來,不斷地往前跑。
她突然就笑了:“須佐之男,我果然還是想死在你手上……”
她不知道他有沒有聽到她的聲音。
但伴随着這句話,她感覺有水珠滑過了眼角,好像是海水,又好像不是,飛濺的浪花與之融為一體,那竟然是溫熱的。
那一刻,她希望須佐之男能一直這樣抱着她跑下去,她希望這片大海永遠都沒有盡頭。
她知道,須佐之男會一直不斷地往前跑。
就算她死去,就算太陽和月亮隐去,雷鳴也會永遠地響徹天地。
這樣的神明,她要怎樣才能永遠愛着他呢?
她聽到内心深處有一個聲音在說:
——成為像他一樣的人……
……
當他們再次淋濕濕地從海中走向岸邊的時候,已經跨越半夜,第二天悄然而至,天上的月亮已經有了隐去的迹象。
黑夜即将結束,輪轉的星光從蒼穹上海平線的邊緣,黎明是最黑暗的時分。
邁動的雙腿撥開海水,此處的大海開始退潮,須佐之男抱着她,将她放在一處漆黑的礁石上。
飛鳥的影子嵌在海平線上,與黑暗融為一體。
鼻尖萦繞着大海特有的氣息,幽藍神秘的夜色化作深邃的色調充盈眼簾,須佐之男好像還沒從不久前純粹的歡喜中脫離出來,他指着身後岸邊不遠處的一處山崖,說:“那裡我種了一片花海,是看日出最漂亮的地方,我帶你去那裡看日出吧。”
明日朝順着他所指的方向轉身望去,努力眯起眼,試圖看清那裡的景色。
遠遠的,綿連的山脈起伏,那裡似乎有成片雪白的色彩柔軟地擁簇着一座石塊,正在迷蒙的夜色中搖曳。
她忍不住問:“那裡有什麼嗎?”
“那裡我種了一大片花。”他帶着笑意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卻在下一刻,仿佛想起什麼似的,蓦地失去了言語:“還有……”
當她轉過頭來的時候,須佐之男已經慢慢地放下手來了。
與方才不同,他垂下眼睛,表情倏然有些空白,然後變得黯淡。
海浪一波一波地從盡頭湧來,沒過膝蓋,眼簾中,他那襲漆黑而流動着金光與雷霆的羽衣半截浸泡在海水中,垂落的長衫不再那些輕盈,就像某種鳥類垂下漆黑的翅膀,裙角再也揚不起來,與腥臊的大海融為一體。
明日朝敏銳地發現他似乎對那裡有些抗拒,便笑道:“不去那裡了,在這裡也可以看呀。”
她晃了晃小腿,像小孩子一樣,一邊踢腳下的海水,一邊發出歡快的笑聲,說:“這裡确定很熱鬧。”
對此,須佐之男掀起的眼睫一動,終于又笑了。
他偏頭,又望向島嶼的方向,那裡有巨大的海鳥發出連綿不絕的怪叫:“它們應該不是真的生氣了,隻是太高興了,我好久沒回來了,好久沒陪它們玩,它們大概隻是有些寂寞了,所以才會這樣一起亂來。”
但她卻問:“你也是嗎?”
聞言,他一愣,轉頭望來的時候,她撐在礁石上,攏着線條柔美的肩膀,眼睛裡鍍着将盡的月光,異常的亮,笑容柔軟又狡黠:“你也很高興嗎?”
對此,他的表情有一瞬的愣忡。
片刻後,他先是低頭,然後用包裹着冷甲的指尖狀似難為情地擦了一下臉頰上的水珠,才擡起頭來,一邊笑,一邊說:“嗯,我也很高興。”
這一刻,她又笑了起來。
鮮亮活潑的色彩好像重新回到她的臉上,她矮下身去,用手掀起礁石下湧動的海水,壞心眼地潑向須佐之男:“真好,須佐之男!我也為你高興!”
對此,他像隻受了驚的鹿,稍稍瞪大眼,下意識擡起雙臂擋在了眼前。
但是,很快,像是為了更加清晰地看清她一樣,他的瞳孔深處好像墜入了水光,透過張開的指縫望來,蕩出了虛浮的霧氣,明暗生花。
岸邊的飛鳥在那一刻驚惶地掠起,張開翅膀飛向天邊,而明日朝如同過去一樣,在他粼粼的目光中笑得花枝招展的:“你有能稱之為「故鄉」的地方,有想要回去的地方,你不會再孤單。”
好片刻,須佐之男放下手來,翕合嘴角,握住了她的手。
他笑道:“你也可以有。”
她一愣。
幾秒後,她笑着搖了搖頭。
她突然就變得安靜下來,問他:“天亮之後,你就要去高天原上處刑八岐大蛇了吧,他的罪行是不是很嚴重?”
須佐之男臉上的笑意也幾不可察地淡下去,輕輕點了點頭。
明日朝道:“須佐之男,我最後再問一次,天照大神為何還不裁決我?”
他停頓了一下,才輕聲說:“你的靈魂現在屬于八岐大蛇,在他被審判行刑前,連天照大人都無法随意裁決你。”
對此,明日朝隻是輕笑道:“那天亮後,我們會在真正的行刑場上見嗎?”
“……”
沉默。
一陣漫長的沉默。
須佐之男垂下了眼睛,她卻仿佛安慰一個不知所措的孩子一般,隻是溫和地笑道:“這一次,不要再對你的太陽揮劍了好嗎?”
好久以後,他才發出輕輕的聲音:“……嗯。”
“好孩子。”
她這樣笑道,又問:“你能殺了八岐大蛇嗎?”
“……”
又是一陣沉默。
沒有立即得到回答,但明日朝卻仿佛已經知道了答案。
她說:“你今天殺不了他的,須佐之男。”
她偏頭,表情十分的平靜。
那是一種介于絕望與從容之間的靜谧,她笑着說:“我很清楚,因為我是來自未來的人,我是在那裡遇到他的。”
“……”
明日朝微微閉眼,仿佛在回想記憶中的一切:“這個時代與我所在的時代相差甚遠,我又怎會察覺不出來?在我的時代中,你們都已是遙遠的傳說,所謂的神明早已不再扶持庇護人類。”
她說,這裡還沒有平安京,沒有伊勢神宮,沒有天皇貴胄,有的隻是神魔相争的亂世,人類在這片大地上如同卑微的草芥,連生存都是問題,就算是侍奉天照大神的齋宮存在,也與她所在的時代大不相同。
就連所謂的出雲都是近年來才出現的地名。
她還說:“須佐之男,在我所在的未來,你們都已是不存在的傳說,但是,八岐大蛇依舊活着,你今天注定殺不了他,如若這樣,你又會迎來怎樣的命運呢?”
“不用擔心。”他卻隻是這樣說:“不管什麼樣的命運,我都會戰勝它的。”
對此,明日朝輕輕撫上了那張臉。
指尖拂過他的眼角,然後是臉頰,眉鋒,神紋,仿佛在臨摹這一路走來的、颠簸起伏的長路:“那你說,我們當初相遇又分開,甚至是後來海淵的重逢和離别,到底是不是命運的捉弄和玩笑?”
就此,金色的眼睫先是一顫,然後輕輕地阖上。
他沒有回答這個問題,或許是不知道怎麼回答。
最終,他擡手,依賴似地握住了那隻手,将臉頰洋淌在她的掌心中,問:“明日朝,你想回到你的時代嗎?”
她的笑容沒有變化,表情相當的安靜。
她搖了搖頭,說:“我已經不想回到我的時代了,我的故鄉在一個叫平安京的地方,可是那裡沒有期待我回去的家人和朋友,我對它并不眷戀,就算是伊勢神宮,也已經沒有我最想要見到的人,我已經死去,也已經是一個不合格的齋宮,也許我回去後,也隻是一個徘徊的孤魂野鬼……”
漆黑的發絲在礁石上蜿蜒,這麼說的時候,她自身的靈魂仿佛化作一抹靜谧的影子,目光茫然又死寂:“……仔細想想,我到底是為了什麼才誕生在這個世上的呢?”
“明日朝。”
沉默的神明在這樣的聲音中倏然掀開了眼睛。
他搖了搖頭,近乎難過地說:“不要這樣說……”
她茫然地眨了一下眼睛,他卻牽着她,面向大海,示意她望向遙遠漆黑的前方。
雪白的浪花卷走細白柔膩的沙,海浪在後退,溫柔的潮水帶着餘韻以及消彌的泡沫,似乎在拉着他往深處走。
他指着大海的對面,在那裡,正是黎明最黑暗的地方:“對面就是伊勢。”
明日朝一愣,道:“……你怎麼知道?”
這個時代,伊勢應該還不叫伊勢。
他卻隻是放下手來,輕輕地笑。
他明明沒有說多餘的話,但那卻是一個無端讓人想要相信的笑容。
“明日朝,之前,你讓我原諒你,但是,對我來說,我才是要向你道歉。”
他這樣說,表情柔和,聲音異常的輕:“我一定為你帶來了很多很多的痛苦,但我依舊想讓你得到永恒的安甯——不管是前往黃泉之國也好,繼續留在世間也罷,你在未來會成為人人愛戴的齋宮,會遇到更好的、能給予你幸福的人,而我如果令你那麼痛苦的話,在一切結束後,就請你忘掉我吧。”
對此,她先是一愣,随即晃蕩起眸光來。
她說:“為什麼要這樣說呢?須佐之男。”
那一刻,出現在她臉上的,不是憤怒也不是怨恨,而是深深的難過:“你為什麼總能說出這麼殘忍的話來呢?”
她說:“你是覺得,我在怪你當年抛棄我嗎?”
“難道,你覺得,我還在怨恨你沒有陪伴我一生嗎?”
就此,一種難得又罕見的不知所措突然從他的身上升騰而起。
腳邊,湧來的泡沫一一破裂,消彌。
而他安靜地抿了抿嘴角,先是點了點頭,卻又突然搖了搖頭。
他轉身不再看她,而是面向漆黑的大海,緩緩地訴說着:“明日朝,當年你突然從我眼前消失了,從那之後,我在人間找了你兩百多年……”
伴随着這樣的話,遠方漆黑的海平線上,月亮早已隐去,相反,有淡淡的白泛上天際。
當朝陽從海平面下慢慢升起時,一瞬間,萬道金光穿透薄霧,破開黑暗,争先恐後地湧來。
年輕的神明迎着光,被勾勒出刺目耀眼的輪廓:“當年那個村莊的人類都逝世了,但他們留下的後代至今還在那片土地上延續,和你曾經說過的一樣,人類的生命很短暫,但是,他們就像春天的花一樣,凋謝後來年又能在枝頭綻放出新的生機。”
“那兩百多年,我去過人間的很多地方,我遇到了很多人類,他們都對我很好,他們所散發的善意于我而言就像冬日的陽光那麼溫暖,那次在海淵,當我準備捏碎自己的神格時,也是人類友人的亡靈阻止了我。”
“我曾經覺得,他們善良的靈魂不該終日徘徊于深淵,他們應該得到超度和安息,若是我放棄自己的生命,若是我繼續呆在你身邊,誰來承擔他們的期許,誰來帶他們找到去往黃泉之國的路……”
金色的陽光像破碎的金箔一般,灑滿海面。
飛鳥掠過雲層,浪花拍打着礁石。
海面上的波濤和泡沫湧動起來,鑿破雲層的光輝讓他金色如陽光的發、他黑金的身影——那些屬于他的一切,以及海面上的每一個細節都變得生動起來。
在那之中,他終于轉過身來。
而她瞳孔顫動,看見濃厚的夜幕與迷霧被撥開,浮雲流動的蒼穹漸漸染上金藍的色彩。
他逆着光,日光影影綽綽地落在他單薄的肩上,大肆地灑下來,模糊了他的臉:“明日朝,為了找到你的那些年,我不斷地流浪,不停地漂泊,獨自走了兩百多年,但我并不覺得辛苦,相反,你就像黑夜裡來自海上的明燈,指引着我勇敢地前行,讓我遇到了更多更多的羁絆和牽挂……”
就此,她眸光晃蕩,看見他朝她伸出手來。
仿佛意識到他要說什麼,那一刻,有溫熱而觸動的眼淚從她的臉頰落下:“不要再說了,須佐之男……”
身後的島嶼,傳來栖鳥的啼叫。
夏夜的螢火隐去,黎明獨有的朝霞包裹着她。
那樣明亮但是溫暖的光,晃花了她的眼,撥開了她長久以來的黑暗。
與此同時,她聽到了來自天上的、八岐大蛇的呼喚:【明日朝……】
她忍不住在消散離開前,伸出手去,想要擁抱前方的影子。
對此,他眸光破碎,漂亮的眼睫像飛鳥一般翕動,于盛大的日光中明快地笑了起來。
他說:“明日朝,當年,高天之上的諸神或許已經棄我而去,但是,正是因為你,因為我所遇到的第一個人類是你,是你教會了我關于人間的一切,是你指引着我,讓人間成為了我的歸處,是你讓我找到了生命的意義,找到了靈魂的安甯之地,也許,我已經不再孤單……”
屬于他的、那些清亮的聲音濾去了所有的陰郁和晦澀,張開雙手擁住她的神明身上還殘留着無法驅散的冷涼,仿佛剛從一場漫長的黑夜走來。
他說:“因為你,我愛上了天照大人創造的人間……”
伴随着這樣的言語,不久後,黎明破曉,太陽終于如往日升起。
大海與天空相接,波光湧動間,夏日的夢境仿佛被攪碎,粼粼地映出他孑然的身影。
來自高天的神明懷抱着空蕩蕩的朝陽,站在退去海潮的礁石邊,面向無邊無際的大海。
他說:“我馬上就去見你……”
在他身後,雪白的花送來飄香,有痕迹斑駁的墓碑隐于山崖上的花海。
前方,太陽明晃晃地照。
作為誕生于天地的高高在上的神明,在那一刻,他獨立伫立在冰冷的海水中,虔誠地仰頭,金色的眼睛不知是在遙望她所在的高天原,還是此間的太陽。
他恍然地說:“我其實還有很多很多話想和你說,明日朝……”
但是,最後,所有的言語都隻在破曉的太陽中雜糅成一句直白的話:“我愛你,明日朝。”
“我真心的,愛着你……”
他發出最後的呢喃:“對我來說……”
“明日朝,你又何嘗不是我的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