供奉于伊勢神宮的八咫鏡,作為天照大神的禦靈,據說,既能避邪驅魔,又能映物照人,映射人心罪惡,暴露本質。
明日朝第一次見到它時,不敢與其對視。
但是,身後有虛無缥缈的聲音傳來:「有何不敢的?」
她若有所感地往後望,安靜的内宮被陰影籠罩,外面绯色連的櫻花開得璀璨,晃眼的陽光分明地被隔絕在外,供奉八咫鏡的神宮裡隻有她一個人的影子。
那個時候,常伴在她身邊的聲音還沒有被冠以「八岐大蛇」這樣的名字。
但即便如此,她也很清楚,他不該出現在神宮裡。
而他也仿佛已經看穿她的所想一般,問:「你害怕八咫鏡映出我的真身?」
——「你害怕看見我?」
她說,與其說是害怕看見你,不如說是害怕看見我自己。
尋常人都不可出入伊勢神宮,更何況山野精怪,甚至是傳說中象征災難的邪神。
而她作為齋宮卻縱容,默許,不曾驅逐,甚至還因他的存在而安心竊喜。
若是八咫鏡真的映出了他存在于她身邊的樣子,她也逃脫不了罪責,更無法再自欺欺人了。
對此,他當時的聲音至今還能回想起。
——「明日朝,在你心中,我代表你的罪嗎?」
伴随着那樣的話,似乎有穿堂而過的微風狀似五指,輕輕拂過了她的肩,扣進了她的指縫,帶來了輕微的力度。
就此,她受驚地望向八咫鏡。
可是,明澈的鏡面隻映出了她一人的面容。
漆黑的發和眼,輕薄朦胧的紗和小祭衣,雪白的紙縧從頭頂上垂落,她望向鏡中的自己,那個十五歲的少女,她的身後空無一人。
但是,那樣如影随形的聲音并沒有消失。
——「你現在不想看見我,那我就等你卸去齋宮的職責後再出現。」
她頓了一下,才說,也許她到死都無法卸任。
——那我就等到你死後,隻要你願意見我,我随時都可以出現。
無形的聲音輕盈從容得沒有任何一絲重量,仿佛這不是一個值得煩惱的問題。
——「到時候,不要再拒絕我了……」
印象中,伊勢神宮的櫻花沒有凋謝的那一天。
當年入主那裡的時候,櫻花正盛開,後來離開那裡的時候,也還是暮春時節,滿目绯紅的花衣還未褪完,飄落的櫻色鋪滿大大小小的神道。
她依憑已經變得遙遠模糊的記憶,一路穿過簌簌的櫻雨,通過平直的參道走到盡頭,夢中的伊勢神宮沒有人。
明日朝走進八咫鏡所在的内宮裡,安靜的神社外,櫻花悄然飄落,她再次站在了明淨的禦鏡前。
莊嚴的神鏡自神話傳記中就被禦神弓等神器擁簇保護,浮動的塵埃仿佛全部隐去,祭台上纖塵不染,纖細的影子被溜進來的光影拉長,平滑細潤的鏡面映出了她如今的模樣。
血。
她看到了鏡面中的自己臉上有血。
從臉頰上淌下的血珠,流經唇珠和嘴角。
她忍不住撫上自己的臉,鏡中的人抱以相同的動作。
當她看着那些血染紅了鏡面上映出的指尖時,明日朝忍不住伸出舌尖,鏡面上的人同樣伸出舌尖,猶如一具被她操縱的木偶,同她如出一轍,在寂靜中卷去了嘴角的血色。
她又擡手,用指尖撫過自己完好無暇的臉。
映在鏡上的少女用手指淌過流血的位置。
就此,那些細碎的傷口仿佛在無形的力量中消彌殆盡,就像落花拂過水面一般,很快隻剩下一點血迹。
但是,鏡中人仿佛已經不是自己,而是擁有與她相同面貌的怪物,她隔着鏡面與其對望,看見漆黑的長發如同披天的紗霧般蔓延,幾乎占據了整片鏡面,由黑白紅三色構成的鏡中人與白金光輝的太陽截然不同,冷昳秾麗成為了她的底色。
明日朝用指尖沾了沾鏡中那些血,将其輕輕塗抹在了蒼白的唇角上,那張與自己一模一樣的臉刹時增添了幾分生動詭麗的豔色。
看着看着,她就突然停下了所有動作。
她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竟然在對着一面鏡子騷首弄姿……還是神聖無暇的八咫鏡。
一種久違的羞恥感就那樣突兀地湧上心頭,即使在夢中也難以忍受。
她向祭台伸出了手,去拿上邊供奉的禦劍。
沉甸甸的重量握在手中,她在祭台前端坐下來,漆黑的眼睛映在锃亮的劍身上。
她慢慢地将其架在側頸上,正待用力劃下的時候,有一條蜿蜒的黑蛇突然從她身後靜伏的影子中蹿出,像流動的水一般纏繞上她的身體,讓她無法再動作。
粗壯有力的蛇身在眼簾中顯形,将她一層一層地圈住,上邊漆黑的細鱗泛着金光,随着攢動而如同流逝的河流。
她在有些窒息的呼吸中微微仰頭,看見巨蛇高昂的頭顱垂下,嘶嘶地吐着蛇信,凝視着她痛苦的模樣。
每當她想要這般毀滅自己的靈魂時,身後那條如影随形的巨蛇就會這樣阻止她。
這是一條自那天醒來後就一直無法擺脫的蛇。
它到底從何而來的,明日朝并不清楚。
它究竟是誕生自八岐大蛇的血和力量,還是誕生自她所産生的斐伊川,她都一無所知。
她嘗試過殺死它,但是,正如人無法殺死自己的影子一樣,它永遠都存在。
對此,明日朝隻能如同往常一樣,在它的禁锢中艱難地發出聲音:“好了,放開我吧……我不會再傷害自己了……”
冰涼的蛇信掃過她的臉,它顯然不太相信她,因為她每次都這樣說,但最終,它還是用尾巴尖卷走了那把禦劍,将其放回了祭台上才開始松開纏繞她的力度。
很快,它就潛伏進影子裡消失了,與此同時,她聽到身後有陰柔的聲音在說:“何必如此毀滅自己?”
她猛然一驚,警惕地回頭時,有盈藍的發絲宛若披着月華從她的眼簾中掠過,那樣的色彩就算置身于陽光照耀不到的内宮也美麗奪目。
那是個美豔至極的女人,至少,明日朝沒見過比她更漂亮的女人,她擡眼,仰起頭,目光茫然又戒備:“……是誰?”
對方發出沒有溫度的笑,其披着薄紗的身形修長妖冶,膚色像冬夜裡朦胧的月光那般蒼白清冷,那雙漂亮的眼睛懶洋洋垂下時,無端讓人覺得僵硬又飄缈。
明日朝不禁又問了一遍:“……你是誰?”
對方翕合嘴角,若有若無的弧度仿佛在微笑。
奇怪的是,并不覺得陌生和害怕。
相反,一種奇異的親切感在心中充盈,這緻使明日朝輕輕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抓住了對方迤逦在地的衣角。
“我是誰并不重要。”那個不知名的女人這樣說。
她豎起食指放在唇前,比了個暧昧又神秘的動作:“你若是毀滅自己的靈魂,你将不再完整。”
“就像打碎的花瓶那樣?”明日朝問。
“就像打碎的花瓶那樣。”
她重複了這句話:“水沒有形狀,會自己流動,不管怎樣擊打都還是那灘水,但是靈魂這種東西,一旦殘缺,一旦破碎,就無法再拼合。”
“那樣正好。”明日朝說:“把我像花瓶那樣打碎吧。”
她在對方面前坦率地垂下頭顱,說:“我的靈魂是八岐大蛇的,若是他要控制我,我并不能反抗,也許又會像之前那樣釀下無法挽回的過錯。”
“這是你将身體獻予六惡神的原因嗎?”
明日朝安靜了一秒,才道:“與其被八岐大蛇控制,不如将身體獻給祂們,身體的支配權和主導權是祂們的話,大抵能做出比我更好的選擇。”
對方卻是意味不明地笑:“六惡神想要颠覆高天原,将人間化作妖魔惡鬼的煉獄,難道你還能做出比這更糟糕的事嗎?”
明日朝沉默了。
“你隻是害怕再次傷害須佐之男,對吧。”
伴随着這樣的言語,她将漂亮蒼白的指尖輕輕搭在了明日朝肩上。
“你害怕自己會再次傷害别人,你無法承受那樣的過錯。”
如冰般冷白絲滑的雙臂抱着她的腦袋,無端讓人聯想到打磨完美的冷玉和水晶,從未見過的女人微微彎下身來,輕輕擁抱她,就像冷硬的聖母石像懷抱脆弱的孩子一樣。
明日朝輕輕倚着對方柔軟的胸脯,忍不住輕輕抱住了她纖細的腰肢。
不管她是誰,叫什麼名字,是何種身份,明日朝得承認,她現在竟然真的需要這樣一個安慰一般的寬容的擁抱。
她在那個沒有溫度但卻安心的懷抱裡,飽含可憐地說:“沒有人會要求一隻碎掉的花瓶能夠繼續裝水插花的,對嗎?”
明日朝說:“打碎我吧,他隻會擁有一地的碎片,會割傷手的那種,也随他扔掉吧,總歸是一地不再有用的垃圾。”
“為何要這樣将自己的價值用這樣毀滅的方式抹消掉?”頭頂上傳來柔和的聲音:“那曾經是你苦苦追尋的東西。”
明日朝說:“我曾經以為我的價值就像漂亮的花瓶,可以讓看見的人賞心悅目,後來,我認為自己也可以裝水插花,變得實用,讓花朵綻放,但是,到頭來,我卻是讓花枯萎了。”
對方細細地撫上她的臉:“花朵會枯萎,是因為它已經被摘下枝頭,它的生命本就在流逝,與花瓶無關,你若是不忍于花朵凋零,就應該怪摘下花朵的人,又何必苛責自己?”
纖長的指尖看上去危險地掠過她的眼睫,她瞳孔顫動,聽到對方的聲音在說:“現在,你就算打碎自己也無濟于事,你身為完整的花瓶時他還是可以掄起你當兇器砸破别人的腦袋,你碎掉後,他也能撿起你不再完整但卻鋒利的碎片刺傷别人。”
“那我該如何做?”明日朝埋進她的懷裡,卑憐地低下頭:“無論如何,都逃脫不了他的掌控。”
“你後悔了嗎?”她問:“後悔自己曾經将靈魂獻予他。”
這一次,明日朝終于在她的聲音中落下淚來。
仿佛心中一個一直以來不斷膨脹的泡泡終于被一根細針戳破了一樣,她說:“不後悔。”
她的眼淚挂在眼睑下:“事到如今,我竟然還是一點都不後悔,這才是讓我最絕望的,不管是當年救下須佐之男,還是将自己的靈魂獻給八岐大蛇……”
這樣的話傾吐而出後,好像一股積壓在身體裡極久極久的濁氣終于吐出來了一樣,她竟突然詭異地覺得輕松。
她從來都不喜歡那副重生的身體,它充斥着一種難以駕馭的異樣感,她也排斥潛藏在其中的異物。
但是,如今,當看着面前這個美麗到令人神魂颠倒的女人……不,興許不是女人,而是更神秘超然的存在,或許還是所謂的惡神,當她看着對方時,她竟覺得一切好像都不是那麼糟糕。
她問:“你也是惡神嗎?”
披着盈盈月華的長發像缭繞的雲煙和海藻,向她傾瀉而下。
對方旦笑不語,垂眼的神情意味不明。
明日朝卻露出了有些着迷的神情。
她說:“你長得真漂亮。”
言畢,她小心翼翼地撩起一縷彎曲的發絲,虔誠地親吻對方的發梢。
她說:“你是掌管什麼的惡神,我會将我對應的東西獻給你。”
對方卻是道:“你還是要那樣做嗎?”
明日朝安靜地笑了起來:“畢竟,已經說要侍奉你們了。”
她支起身來,捧住了對方美豔至極的臉:“惡神說自己被天照大神抛棄,或許,我能明白他們那份心情,被人抛棄,不被需要,彷徨,迷茫,像迷路的小孩一樣追尋自身存在的意義,但是,到頭來,本就代表罪惡的他們所能做的也隻有引發罪惡,他們對天照大神産生的憎恨,在我看來,就像當初,我恨着我的母親、恨着抛棄我的那些人一樣,或許他們也隻是想要得到一份被認可被接納的愛。”
“在你們尋找到那份愛之前,就由我來吧……”
屋外,櫻花還在飄落。
宮内,盡頭的八咫鏡映照出明日朝俯身向她傾倒而去的影子。
溫熱的吐息落在唇邊,最後的最後,當她以為明日朝還想幹些什麼的時候,明日朝隻是輕輕握住她的手,在伊勢神宮所在的内宮裡飽含憐惜地說:“你的手很冷……”
……
當漫天的金光發出千隻鳥一般凄厲的嘶鳴時,八岐大蛇不緊不慢的目光随即平靜地望向高天之上的太陽和雷霆。
耀目的金光在他雪白的衣袂上流動,漸漸掩蓋了他原有的色彩,他很快放開了鉗制她的手,說:“看樣子,我們還是得先以正事為主。”
聞言,她笑着擡手,其指尖撫過淌血的臉頰。
那些細碎的傷口在她的力量中消彌殆盡,其留下的血迹被她塗抹在了自己蒼白的唇角上。
八岐大蛇看都沒再看她一眼,隻是寬容地對她說:“到底是你們和天照的恩怨,就按你們自己的意志做吧。”
話音剛落,周圍直入雲霄的雷槍瞬間衍生出金色的鎖鍊,以迅雷不及掩耳向他們襲去。
但是,八歧大蛇化作不祥的黑霧,須臾間就從雷霆所形成的囚牢中掙脫,而那些裹攜着雷光的鎖鍊層層地梱住了她的身體,禁锢了她的行動。
與此同時,高天之上乍響一聲驚雷,撕裂雲霄的金光以天地間的人影為中心,自遙遠上空展開一道繪滿咒文的巨大法陣。
她仰頭望向籠罩下來的光芒,竟高聲笑了起來:“多麼久違的陰陽分離之陣!當年你也是用此陣分離了自己的罪惡!現在也要将從我們從這副身驅裡分離出來嗎?!你以為如今還會那麼容易嗎?天照!”
伴随着她的聲音,其稠長的黑發随着無數漆黑的漩渦鋪展開來,在她身後,流動的風開始扭曲,撕裂空氣中浮動的塵埃,然後吞噬身上纏繞的雷光和鎖鍊。
以她的力量發動的日蝕開始吞沒太陽的光芒,無光的黑夜似乎将要降臨,天上的太陽逐漸被天邊湧來的暗夜遮擋。
她笑道:“我們本就是一體,你代表光,我們代表影,你代表白晝,我們代表黑夜。”
六隻巨大的鬼眼從陰雲後露出,底下無數的妖鬼像密密麻麻的螞蟻,被黑霧裹攜着攀爬而上,以那六隻眼睛為中心點,在天地間構成了六具龐大的惡神之驅。
刹時,尖銳狂暴的咆哮自它們嘴中發出,其力量掀起了沙塵和海水,也震碎了遠方的山脈。
底下的大海掀起血腥的潮水,無數條爬動的毒蛇吞噬原來的大地,八岐大蛇所化的巨蛇攪動天地,其蛇腹掀起的洪水淹沒山川,有峰巒所聚的橋梁通往天際,直指蒼穹,無數從瘴氣中如爬蟲一般沖出的妖鬼沿着那條通天的道路一路朝衆神之所沖去,與之對抗的,是無數從天邊驟然射下的金光箭矢。
刹時,大片的妖鬼在金光中尖叫着化作灰燼。
自痛苦與暴怒中殘存的惡鬼揮着刀斧,眼珠咕噜噜地轉,那些猙獰的第三隻鬼目鑲嵌在額間,從眼角一路裂開的縫爬向血色的獠牙。
被憤怒與怨恨支配的妖鬼遵從本能,在生與死的邊緣發出此起彼伏的哀嚎與怒吼:“我們曾是人類!可天神高高在上,沒有拯救我們!而是眼睜睜看着罪惡侵染人世,無所作為!如今,又不允許我們以這副姿态生存!我們與這天上的衆神永世為仇!!”
伴随着這樣的哀鳴與咒罵,缭繞的雲層之上,以須佐之男為首,白金神铠的天兵神軍俯沖而下,赤紅滾燙的岩漿如同龜裂的蛛網,湧動着燎燒在塵世之下掙紮的殘骸骷髅。
漆黑渾濁的大地,如血般流動舔舐萬物的熔漿,以及不斷僵硬哀嚷的森森白骨。
盤踞的巨大蛇瞳自黑霧中顯現,各色的火焰自大地上燃起,然後凝聚,構成了六尊惡神身後的巨大光圈。
那樣的光芒竟同太陽所發出的光輝同等眩目,模糊了惡神猙獰可怖的模樣,聳入雲天的龐大身軀如同漆黑的神像伫立在天地之間。
她輕輕落在了通天惡鬼伸出的掌心上,向張開了雙手。
“底下這些妖鬼,曾經都是人類。”
她說。
“他們身為妖鬼也能生存,你為何不能接受他們作為妖鬼的一面?為何不能允許我們的存在?”
然而,天上的太陽女神始終抱以沉默,須佐之男的身影手握雷電形成的巨劍擋在巨大的太陽身前,轉瞬就用那把神力所鑄的劍削去了其中一尊惡神的四肢。
那些纏繞着血色織羽的血肉墜落大地,化作侵蝕的污潮,對此,她的臉上升起明顯的厭惡之色:“須佐之男,你可真是礙眼!”
須佐之男冰冷的金瞳掠過她的臉,突然冷聲道:“這句話,該是我對你們說才對,六惡神。”
說罷,他迎着那剩下五尊惡神襲來的攻擊,将泛着金光的雷刃狠狠自下而上一挑,其閃耀暴虐的鋒芒瞬間沿着腹部一路劈上喉嚨和下巴,冷酷地撕開了最前邊那尊惡神的腦袋。
就此,如瀑般的血液湧向天際,散落的血光像黏稠的大雨灑落在地,然而,在那電光火石間,不等祂們反應,須佐之男已經在掀起的飓風中對着剩下的影子高舉起那把金色的長劍。
無形的風卷走了所有翻湧的雲絮,周圍所有的氣流被漫天的雷電裹攜着,在須臾間扭曲、旋轉,最後彙聚到他所執的長劍上,并随着他下一瞬重重揮下時掀起了遮天蔽日的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