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那已經是年逾千年的記憶了。
過去島嶼上的光景伴随着被她吞噬的萬年櫻,再次從她的靈魂中閃過。
從一棵花樹草木的視角觀察世界,還是第一次。
未曾有過的體驗新奇得叫她恍然。
陽光孕育萬物生長,月滿盈虧牽動潮汐漲落,風雨帶來郁郁蔥蔥的綠意,最初的最初,渺無人煙的荒島,在遼闊的天地間,就像一片無根的浮萍,千年萬年都孤零零地飄在一望無際的大海上。
無人踏及的土地,沒有文明發展,也不曾被神明注意,誕生于自然的生靈隻是遵循創世時就定下的規律和秩序,在那片土地上不斷地繁衍生息。
直到有一日,有高貴的神明降臨了這座島嶼。
巨大而蜿蜒的白蛇在熱烈而刺目的日光中盤旋而來,從天上,還是從海底下,已經分不清楚,隻知道,聳入雲天的神軀像一道連接天地的聖潔的階梯,地上翻湧的海浪和天上雄厚的雲層被其掀起的飓風洞穿。
遙遠的雲端之上,明晃晃的金光灑下,大地似乎在震顫,纏繞而沉重的蛇腹在山崩地裂中緩慢地起伏,碾平了連綿的遠山,割鋸出無數道張牙舞爪的河流和深不見底的山谷,還帶來了一縷殘破的亡魂。
那是一切錯誤的開端。
靜悄悄的月光灑下。
秋夜的枯葉在偌大的晚風中起舞。
明明周圍沒有多餘的人影,她卻聽到了從來沒有聽過的聲音。
「她的肉|體已經消亡,你既然不讓她去往黃泉之國,倒不如徹底毀滅她。」
「她還有未盡的事需要做。」
「千年後,這個時代的‘我’會尋着與他同源的力量來到這座島上遇見她,我會見證到那一天為止……」
「我為你打開時空法陣,可不是為了這種事的,須佐之男緊随其後,你若是不再快點……」
夢境在那裡戛然而止。
再次睜開眼時,印入眼簾的景象是一片陌生而平緻的屋梁。
柔軟的被褥蓋在身上,溫暖的織物包裹着她,細嗅的話還能聞到太陽暖洋洋的氣息。
明日朝緩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偏頭,看見視線所及之處,清晨的陽光穿過了敞開的格拉門,在她所在的房間裡滲進了淺淺淡淡的光亮。
屋檐下有老舊的風鈴在和煦的晨風裡斷斷續續地碰響,壁龛中的鮮花輕輕搖曳。
從這裡透過門縫望過去,可以看見天藍雲白,遠處的群山連綿起伏,大地綠茵遍野,春天的氣息帶來響徹不斷的鳥鳴。
院中繞着竹籬,角落裡的灌木叢争先恐後地瘋長,春日的花朵在雜草堆中一簇一簇地綻放。
“你醒了。”跪坐在一邊的影子突然出聲的時候,她才收回目光,視線尋着聲音往上,看向話音的主人。
“……須佐之男?”她恍然地出聲。
“是我。”他淡淡道。
逆着屋外灑進來的日光,他垂眼的表情不甚清晰,那襲不屬于人類造物的冷甲和黑金羽衣覆蓋着背脊挺得筆直的身軀。
這次見到的須佐之男似乎和之前都不太一樣,周身不再被嘶鳴的雷電圍繞,那雙能揮動雷霆萬鈞的雙手端莊地置于膝上,原本張揚浮動的金發也像失了氣焰般,服帖而乖順地垂落下來,掩住了懸浮的耳墜。
她看見那些細碎柔軟的發絲偏長,親吻摩挲着他的臉龐,柔和了他本來冷硬到不近人情的輪廓。
這樣一看,竟還有幾分過去的感覺。
她總是抗拒不了那樣的須佐之男,所以隻能強迫自己先移開視線:“……這裡是哪裡?”
“是一處人類的村莊。”
他垂着眼睛說。
“為什麼帶我來這裡?”她空白地問:“不是在高天原的神獄嗎?”
聞言,他顔色略淺的唇角微動,似乎正想說些什麼,這時,一隻碩大肥胖的三花貓懶洋洋地踱着步子走過來,壓上了她的胸口。
“好重……”
她立馬露出痛苦的神色。
“别鬧了,鎮墓獸。”須佐之男這樣輕聲呵斥道,擡手就捏住了那隻貓的後頸,把它輕松地提起來放到一邊去。
胖胖的貓咪不甘心地撓了撓須佐之男的手心,随即扭着圓滾滾的屁股就跑出屋外去了。
“真是一隻有脾氣的貓。”
她評價道:“那是你的貓嗎?”
他卻隻是這樣說:“我記得你很喜歡貓。”
她不置可否,而後從被窩裡坐起身來,須佐之男立馬将身邊折疊得整齊的衣物為她披上,似是怕她冷着。
明日朝一愣,趁着這會,他動作利落而快速地用手幫自己把淩亂的頭發從衣服裡撩出,然後攏好,讓其柔順地披在身後。
漆黑的發尾垂落在枕上蜿蜒,她下意識偏頭,不再看向他,而是低聲問:“為什麼要這樣?”
“沒什麼。”他回答得很平靜,眼睛自始至終都沒有擡一下。
沉默。
還是沉默。
寂靜的沉默。
直到一個小女孩的聲音驚起了院中栖息的鳥雀:“呀!大姐姐醒了嗎?”
她和須佐之男以相同的幅度擡眼望去,就見一個臉上有着小雀斑的小女孩提着裝滿青棗的小竹藍站在門邊往裡望。
“嗯。”須佐之男颔首,起身走過去,小女孩熱情又活潑,率先對明日朝笑道:“您好,我叫夕日子。”
言畢,她擡手,笑着把手裡的東西交給須佐之男:“這是父親讓我帶給您的東西。”
“代我向你父親道謝。”須佐之男矮身摸了摸她的腦袋,夕日子開心地應好,朝他們揮了揮手就跑了。
須佐之男目送那個孩子的身影消失在院外,才轉身将竹藍放下,他走過來,說:“等會我帶你出去走走。”
明日朝下意識想拒絕,她不想曬到太陽,但是他的神情冷淡,看上去不容置喙。
“這裡的東西你都可以用,你先……”頓了一下,他審視的目光從屋内繞了一圈,最後定格在她臉上:“你先梳洗吧,需要我幫忙嗎?”
“不用。”她直白道:“難道你會梳妝嗎?”
他啞口無言,不再多言,乖乖起身走了:“我在外面等你。”
她看着他走出去,還順帶将門也帶上,其黑金的身影消失在門後。
屋内頓時安靜了下來,明日朝這才歎了口氣。
……所以,這到底在搞哪出?
……完全不懂他是什麼意思。
她寂寂地拉着披肩的衣服站起身來。
經過小半會的觀察,很快,明日朝就發現這間屋子裡确實什麼都有,不管是衣櫥還是梳妝的台案,還是煮食的竈台和用于燒炭的塌爐……雖然并不精緻,但很顯然是适合人類居住的地方,也許,這裡本就是别人的家。
心中有了判斷,她洗漱完後端坐在斑駁的鏡面前,垂眼,沒在梳妝的地方找到梳篦,便用五指粗略地打理自己的長發。
末了,她将須佐之男給予她的雪白的衣物穿好。
門外的走廊似乎有風吹過,窸窸窣窣間傳來了熟悉的風鈴聲,她系衣帶的動作倏然一頓,又若無其事地繼續往下進行。
幾分鐘後,穿上門廊邊擺放的木屐,她打開木門,看見須佐之男高挑的身影站在陽光下,被大大小小的孩子包圍。
屬于稚子的笑聲高亢又清脆,像春日裡叽叽喳喳的雛鳥那般雀躍,他們牽着須佐之男的手,拉扯着他的臂膀,吵着要舉高高,有一個孩子還拿着草折的風車騎在他寬闊的肩膀上,揪着他的頭發,說要玩騎馬的遊戲。
來自高天的神明被這樣對待看上去也是一點都不生氣,神情甚至比她所見的任何時候都舒展。
他輕松地擡起手臂,孩子們高興地吊在半空中,很快又被他輕巧而穩穩當當地放下。
最先注意到她的人是一個小男孩,他扯着須佐之男的衣擺,指着她,說:“須佐哥哥,你的大姐姐出來了。”
青年依言望來,迎着院中的陽光,眼裡似有短暫的浮光在晃蕩。
下一秒,他便将肩上的孩子抱下來,和他們一一道别,然後朝她走來。
她站在門廊内昏暗的陰翳中,他站在院中明媚的太陽下,彼此安靜了一秒,他才在步入廊下時,将手邊一頂披着紗絹的草笠交予她。
她從他手中接過草笠帶上,朦胧的面紗垂下來模糊了他的臉。
然後,她看到他伸出手來。
她沉默片刻,才試探性地搭上去。
他手上漆黑的冷甲沒有卸,摸起來是堅硬又冷涼的質感,與過去屬于少年柔軟又溫熱的手一點都不一樣。
他用那樣的手輕輕握住了她的手,牽着她從陰翳裡走進太陽中。
意外的,迎面而來的陽光并不灼熱,也不再讓她疼痛,她在紗絹内垂下眼,将另一隻手上出門時順手洗幹淨的兩顆青棗遞給他一顆。
他對此愣忡了一秒,才慢半拍地接過:“謝謝。”
像山間泉水撞在石頭上般清朗的聲音,明淨,輕快,既不冷冽,也不淩厲,更不像重逢時威嚴又低沉。
他的指腹輕輕摩挲過青棗的表面,這才開始吃。
明日朝沒有去看他的表情,隻是示意他放開手。
他很順從地照做,然後先一步往前走。
她這才安靜地跟上他。
那仿佛是一個奇妙的信号,明明沒有多餘的言語,但有關于他們之間千年來的隔閡好像在一瞬間縮小了一點。
外面的世界櫻花開得璀璨。
飄落的绯色落在青瓦的屋檐上,屬于木屋的灰褐色一座又一座,影影綽綽地隐藏在群山的綠意中。
她安靜地跟在須佐之男身後走,路過村裡一戶又一戶圍着籬笆的人家。
天氣溫暖的春日,雞犬相鳴的聲音在各個角落都能聽到,每家都有人在院中勞作,或劈柴或晾衣,或飼養,或折弄菜葉吃食,但是,似乎都沒有人注意到他們的經過。
一路随他穿過村裡的小道,遠離人類居住的地方,走進郁郁蔥蔥的山野,她安安靜靜的,沒有好奇地東張西望,也沒有問他要去哪裡,隻是全然信任似的,又像全然無所謂一樣,被缭繞的春風推着往前走。
頭頂上的櫻樹投下大片的陰翳,斑駁的光影在他們身上洋洋灑灑地掠過,風吹揚她的面前的紗絹,有陽光像翕動的遊魚一般,從她的臉上洋淌。
在那之中,須佐之男的腳步很輕,輕得幾乎沒有聲音,耳邊隻有風吹動樹影花雨時窸窸窣窣的動靜和她踩着木屐的腳步聲。
她突然說:“村中的人不覺得奇怪嗎?”
“哪裡奇怪?”
他走在前邊的背影沒有回頭。
“都很奇怪。”她說。
她的目光從對方罕見的金發金眼上掠過,一路沿着他立領的馬甲和羽織廓形的外衣上往下,最後遊移至他長衫下擺内泛着冷光的腿甲上,再擡眼時,他雙臂間披挂着墜有流蘇的絲帛繞過腰間的挂飾,正随着春風紛紛擾擾地掠過她的眼簾。
她說:“奇怪的人穿着奇怪的衣物,帶着奇怪的人來到這裡,你不覺得格格不入嗎?”
她一想到方才須佐之男與那群純樸的孩子玩耍的畫面,就覺得違和感萬分強烈。
對此,他卻好像毫無所覺,隻是道:“那我換一身衣服。”
這話他答得又快又平靜,仿佛這不是什麼值得讨論的事。
她安靜了幾秒,才小聲說:“……我覺得這主要不是衣服的問題。”
……重點明明是“奇怪的人”。
但她也不想再和須佐之男讨論這個話題,因為她覺得須佐之男有時是有點天然呆的,這一點倒是一直沒變,而且他也聽勸,很快就用神力換了一身輕便且更符合當下人類時代的衣物。
她眼見他身穿一襲灰黑普通的單衣,然後将臂間的絲帛取下來,遞給她。
那毫無疑問是不屬于人類的織物,不管是上邊仿佛具有生命一般流動的紋案,還是它風卷雲舒般化作披紗的模樣,都昭示着它是神之羽衣的一部分,或許就如同傳說中輝夜姬叫人尋求的火鼠裘一樣,具有抵禦災難的力量。
須佐之男将這樣的東西遞給她,就像當年在海淵,他将自己身上染血的織物交給她一樣。
但現在,她卻隻是說:“我不冷。”
聞言,須佐之男也沒有勉強,隻是安靜地收了起來。
雪白的雲絮在群山的邊緣浮動,雜草叢生的山野,大地泛着鮮亮的新綠,他們穿過晨露滴滴答答的樹林,看見墨石青山在水汽氤氲中多了幾分妩媚與柔和。
某一刻,明日朝在山間的地藏石像前停步,她習慣性地側身,雙手在胸前拍了幾下後合掌,垂首,閉眼,無聲地參拜和祈禱。
等到她做完後睜眼,她發現須佐之男并沒有走遠。
他就站在不遠處,離她僅僅幾步遠的樹影下安靜而耐心地等待她。
青年之姿的神明,其耳畔有绯櫻落下。
他踩着滿地的殘櫻,一襲灰黑的身影仿佛融入了滿目的枝丫中,然後在她望去時,擡手撩開了眼前垂落的櫻枝,露出了一張神情寡淡的俊秀臉龐來。
明媚的日光中,那柔軟的鬓發間有黑曜石一般的耳墜在晃蕩,他逆着光,金色的瞳孔隔着簌簌而落的花雨,波瀾不驚地注視着她。
明日朝不動聲色地走上前去,他也沒有說什麼。
泛着花香的清風卷着淺薄的霧氣穿山而來。
影影綽綽的光斑遍布了斜斜的小徑,遊離的日光在遮天蓋地的葉隙間閃閃爍爍,綻開的花散發出撩撥的清香。
一路沿着斜斜的山路小徑往下走,她走在須佐之男身後,看着他後頸偏長的發梢耷拉,虛虛地垂在肩胛骨處。
也是這個時候,她才後知後覺地發現,須佐之男其實并沒有一開始看上去那麼健壯。
他之前雷電纏身的樣子太過駭人,手握雷槍攪動風雲的時候怒發沖冠,無端讓人覺得心驚害怕,但此時卸去那身黯淡沉重又鋒芒冷涼的衣甲,隻着尋常單薄的衣物,他本身原有的模樣其實可以說依舊是那麼輕盈且纖瘦。
她這麼想得出神的時候,腳下突然一個踉跄,向前傾去,眼見就要在斜徑上跌倒,須佐之男眼疾手快地回頭來,扶住了她纖細的身體。
罷了,待她重新穩住了腳步,他便朝她再次伸出了手。
眼簾間,他站在低她一些的斜徑上,被蔥蔥郁郁的綠意包裹。
金色的陽光跳躍在他回眸的眉眼間,與額前微亮的神紋一起熠熠生輝。
他的神色那麼寡淡,那麼安靜,那麼波瀾不驚,不說話的時候,她已經拿不準他的意思了。
但是,春日的溫度似乎漸漸消融了他與生俱來的那份清冽,她的目光最終落在了他攤開的掌心上。
比起不久前出門的那一次,這次他的手不再有冷甲覆蓋,明日朝可以清晰地看見他的掌紋和骨節的痕迹。
大人們有種說法,說掌紋一定意義上象征着生命線。
明日朝看着須佐之男的掌紋高高拱起,然後像在臨界點墜落一樣,一路下滑至中間,最後懸崖似的斷掉。
那仿佛是一個不可信的玩笑。
身為神明的須佐之男,已經活了上千年的神明,其掌紋竟然有着短命之相。
對此,她微微翕合嘴角,最終卻什麼都沒有說。
她隻是平和地牽上了他的掌心。
一時間,一旁流淌的河面上濺起了水花,遊魚受驚似的翕遊而過。
春日的花飄飄揚揚,落在漣漪微微晃開的綠水之上,推來了一圈又一圈如同揉碎了的粼粼波光。
他在刹那時用力地緊握住了她的手,寬大的掌心已經能全然将她的手握住。
那些青色的血管安靜地蜇伏在神明白皙的皮膚下,一路沿着結實緊緻的手臂線條隐入寬大垂落的袖間。
須佐之男的心情似乎有了些起伏。
因為他突然輕聲說:“今晚吃魚吧。”
與他并肩而行,淌進五顔六色的花海中時,她停頓一下,才說:“都行。”
他又說:“穿過這裡,就到市集了,村裡的人都會在那買賣東西,我再買些腌蘿蔔,腌蘿蔔去魚腥是最好的。”
說這話時,他似乎是微微偏頭看着她說的。
她能感覺到他的目光極其溫和地落在她身上,好像還帶上了久違的笑意。
她突然就很想知道他現在的表情。
記憶中比她還矮上些許的少年神明現在已經比她高得多了,站在一起時她需要仰頭才能看見他——當她在那一刻擡頭時,眼前的紗絹卻讓他的面容仿佛融着一個世界那般,變得朦胧又模糊,看不真切。
等她終于撩起紗絹時,他的目光也已經收回。
眼簾中,他目視前方,平靜地看着明媚鮮亮的春日光景,棱角分明的側臉無悲無喜,沒有什麼笑容,方才的一切好像隻是一場錯覺。
正當她準備收回視線時,他淺薄的唇角才又輕輕動了動。
屈起的尾指輕輕撓了一下她的手心,他說:“等會我給你買把梳篦回去吧,明日朝。”
明明沒有看向她,表情和聲音也沒有任何情緒波動。
但是,她心跳就是跳快了一拍。
恍惚間,一切噩夢好像也都不複存在。
因為,他說的那麼平和又自然。
就像尋常的人類夫妻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