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奇怪,那明明是那麼陌生的聲音,但是,她就是知道是他。
“……感覺,做了個好漫長的噩夢。”
她說。
“什麼樣的噩夢?”
“夢見自己能看見了,你卻不見了……”她有些呆滞地說:“我還夢見自己找了你好久好久,然後被天雷劈死了……”
黑暗中伸來的手輕輕牽起她的掌心。
他說:“怎麼會呢?我不就在這裡嗎?”
“你也還活着呀,明日朝。”
“……是嗎?”
她迷迷糊糊地撫上自己的臉,觸摸眼上的紗帶。
“是的。”
有舌尖輕輕碾過平和的字眼。
他的聲音中帶有一種安撫性的笑意:“我們回去吧。”
“……回哪去?”
她問。
“回你所說的伊勢去,回天照大人所在的地方。”
黑暗中,微涼但是骨節分明的手掌穿過她的黑發,輕輕抱住她。
她突然笑了起來。
聲音的主人輕松地背起她,她趴在對方的背上,抱住他的脖子,感覺他已經和記憶中的少年不同了。
曾經單薄的肩膀有了厚度和寬闊感,馱着她的凹凸起伏的肩胛骨棱角漸深,他高得好似已經擡手就能幫她觸及藍天。
但是,她說:“不回去也沒關系了。”
這麼說着,她俯下身去,拿臉頰貼近他的後頸,柔軟的發絲耷拉在立起的領子上,她好像能透過衣物,再次感受到他溫熱的體溫。
耳邊,是草葉窸窸窣窣的聲響。
他的腳步聲輕得被掩蓋。
他平乏地問:“那你要和我回去嗎?”
“回哪裡呢?很遠嗎?”
“可能有點遠,但是,天照大人也在那裡。”他清朗的聲線像春日的泉水撞在石頭上,若是濾去霧般的冷意,就不再那麼冷冽。
但是,她搖了搖頭。
“我不想見到天照大神,我也已經不想再當伊勢齋宮了。”
“為什麼?”
那樣毫無波瀾的話音一頓。
她說:“因為我犯下了過錯,天照大神不會原諒我的。”
“沒有關系,天照大人會寬恕你的。”
那是無端想讓人相信的言語。
“真的?”
“真的。”
令人安心的聲音。
“你怎麼知道?”
她笑。
他無悲無喜地說:“你的罪責在我,若是她真的要懲罰你,那我就請求她讓我代你受過,不管多重的刑罰,我都會為你承擔。”
對此,她哈哈哈地笑起來。
她說:“我怎麼舍得讓你替我受過呢?”
遠方傳來風的聲音。
樹影翻湧的動靜像起伏的海浪,春日溫熱的風悄然而至,鳥鳴在山間變得鼓噪起來。
她突然說:“我重嗎?”
“不重。”他說。
言畢,側耳聆聽其中細碎的呼吸聲,胸膛貼着的地方發出細微的顫動,空氣中浮動的塵埃被她靠近的氣息打亂。
她柔軟地笑,又說:“素,你知道嗎?夢中,我為了找到你,有多麼努力。”
她像個小孩子一樣,晃了晃自己的腿。
“我成為了齋宮,我走出了嵯峨野宮,我不斷不斷地尋找你。”
她從很久很久以前,就知道自己沒有驅使陰陽術的天賦。
過去與妖鬼神佛無緣的她能成為齋宮,甚至是得到治愈的力量已經是一種曾經想都不敢想的奇迹,但想要在人鬼共生的時代裡行走,需要的不僅是治愈生命的神力,還要有足以驅鬼殺生的力量。
作為人類中弱勢的女人,她知道自己的肉|體在強度上連大部分人類的男人都比不過,拼近距離的刀劍她很難取勝,更别提更具力量和性情殘暴的妖鬼,所以,她隻能選擇遠距離的弓箭。
不過,拉弓其實也并非一件輕松的事。
想要拉動緊繃的弓弦,需要的不僅僅是肌肉的力量,還要有相應的準頭,一開始推弓拉弦時手抖是正常的現象,哪怕隻拉幾次就會手酸疲累也是身不由己的事情。
為了能更好地拉弓射箭,她做了很多很多的努力。
嵯峨野宮裡的人不願教她,她便虛心地去請教外頭的人,她花了很長一段時間訓練增強自己的力氣,日以繼夜地努力地矯正自己拉弓的姿勢和速度,隻為了更好地射出能夠保護自己和幫助他人的箭。
掌心被不斷地磨破,曾經細嫩的手指上結了好厚一層繭,手臂永遠都在發酸,疼痛其實從來沒有沒有從她身上平息過,那是一段清苦又難捱的旅程。
她曾經在死後的那座島嶼上,一遍又一遍地重複那段屬于過去的夢境,隻為了找回自己遺失的記憶。
夢中,她身為蔔定的齋宮,不斷地走過一個又一個地方。
遠在山野的村莊,偏僻荒涼的古城,開滿櫻花的樹林……她一遍又一遍地回憶,一次又一次地找尋,最後,都隻帶回了一個名為「秀奈」的小姑娘。
從小就沒有父母親人的女孩,在偏僻的山村中跌跌撞撞地長大。
第一次見到對方時,臉頰髒兮兮的小姑娘正在哭。
她朝失去歸所的孩子伸出了溫暖的掌心。
髒兮兮的眼睛被淚水染得有些亮。
小小的孩子,搭上了她的手。
那到底是出于私心,還是無私的幫助,已經分不清楚。
夢中有關于那個孩子的記憶最終定格在了她擔憂的面容上。
「明日朝大人,請您一定要平安歸來。」
十五歲那年的春末,對方站在鳥居下,對即将走出神宮的她這樣說。
身側為她撐傘的神官,有一雙不知何時變得幽紫的眼眸。
她忍不住輕輕笑了起來。
——「我們會回來的。」
不是“我”,而是“我們”。
她本來以為他們會再次回到伊勢神宮。
那是她努力争來的歸所。
她會去修繕毀壞的神社,盡自己作為齋宮的職責侍奉天照大神,為了讓孩子們每天都能看見日出。
她将一輩子不婚不嫁,不愛上任何一個男人,不回去見自己的母親,她本來是可以看到第二天的太陽的,陽光會再次沐浴在她身上,光明與溫暖會一如既往為他們照耀下來。
但是,她沒能再回去。
……
他也沒有。
……
她很清楚,若是自己有事,神宮裡的人也不會善終。
……
她明明很清楚。
……
最初教導她的神官總是規勸她,讓她要無欲無求,無私無情。
他說,隻有那樣,她所走的路才會輕松點。
他總是那麼嚴厲,那麼不苟言笑,那麼恪守成規,也那麼正确。
但是,那麼正确的人,為什麼有一天會被她發現他正利用她的力量在外私自斂财呢?
她不解,她困惑。
她問,為什麼?
他沒有一絲後悔,也沒有請求寬恕。
他隻是說,父親為女兒考慮是理所當然的事。
她如遭雷劈,他卻說,她一直不肯聽他的話好好呆在神宮裡,将來要走的一定是一條艱險的道路,人心難測,衆口铄金,總有一天,朝廷會禍及她,她一定會被人類的規則所毀滅,身為一個動了情愛、犯下錯誤的神職者,身為一個十幾年來都未盡到責任的父親,他最後所能做的,隻能為身為齋宮的女兒偷偷斂财,以備将來的不測。
對此,她冷漠,她沒有動容。
她秉承他曾經對她的教導,依照規則,将他斂來的錢财充公,将他逐出宮去流放了。
她沒有再見到那個男人。
甚至連他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知情的人都說她公正無私,哪怕面對自己的父親也不帶私情。
……
但是,為什麼她還會朝着風雨欲來的大海奔去呢?
……
她看到了什麼?
她想做什麼?
她想救誰?
是出于無私與善良嗎?
不對……有勇無謀的無私和善良等于愚蠢,她不想當愚蠢的人。
……但是,那一刻,确實有什麼超越了她一直以來竭力維持的無私,打破了平衡,重于她的未來、生命、甚至是崇高的理念,讓她奮不顧身地湧去。
原來,她終究也隻是一個自私的人類。
她的私心從一開始就種下了禍根。
當她聽到那個倚靠在臂彎中的少年說出他的名字時,她就很清楚自己已經不在自己的時代中了。
——「須佐之男」。
那明明是念起來多麼輕快的音節。
在她的認知中,已經遙遠時代中傳說中的神明,怎麼會以那般孱弱又稚嫩的模樣被她所拯救呢?
一切的答案似乎都在冥冥之中得到了解答。
但是,開弓沒有回頭箭。
她已經走上了一條無法回頭的道路。
她隻能繼續走下去。
在那片不見天日的海淵中,被妖鬼殘虐的神明,還那麼稚嫩,那麼青澀,就算身形俱滅,他也希望拯救更多的人類。
他說,請往回走吧。
他說,帶着大家活下去。
她本該答應他的。
她本來已經答應他了。
舍棄一條生命,換來更多的生,那是多麼劃算的代價。
她一直以來都是這樣做的。
她本不應該動搖。
她本來也還可以回頭。
她本來還可以活下去。
但是,他又說,不要抛棄我……
也許他自己都不知道,當時将死的神明在生命的最後,依憑本能,對她無意識地發出了微弱而不安的乞求。
他說,明日朝,我害怕獨自一個人……
很害怕,很害怕……
‘大姐姐!’
耳邊,有屬于人類孩子的聲音充滿擔憂與恐懼。
她将屬于神明的耳墜注滿自己的靈力,交給他們,告訴他們它可以形成結界抵禦妖魔,讓他們先在那裡等她。
即便如此,人類的哭喊依舊在害怕地挽留她。
‘不要離開我們!不要抛棄我們!’
身後,他也在說,請你千萬不要離開我……
不要抛棄我……
……
她義無反顧地回頭了。
……
來自意識深處的邪神向她發出等價的交換。
【何必為了他做到這個地步呢?】
【歸根結底,妖鬼們隻是怕他回去後會招來毀滅的神軍,若你能保證讓他永遠回不了高天原,它們應該也不是不能放他和你離開。】
【明日朝,要和我打個賭嗎?】
【那些人類依靠你的靈力也撐不了多久,你若是能在那之前損毀須佐之男的神格,讓他回不了高天原,就能從海淵帶走他,在此期間,我願意借予你力量,别擔心,就算神格損毀,他大抵也能活上百年,這不是正好遂了你的願嗎?不再是永恒的神明,而是形同你一樣的人類……當然,若是失敗,你就必須将自己的生命和靈魂都獻予我。】
——「……好。」
如果他不能再回到高天原,如果他不再是遙不可及的神明……
而是一直和她在一起,直到百年後一起死去……
她知道,那是自己隐秘而陰暗的私心。
心中也有一個聲音在說,說她還是那麼自私和貪婪。
那是以前的自己。
過去那個不懂愛的自己說,你還是那麼無情又狠心。
她說,身為天照大神的齋宮,你并非完全正義的,你總是為了多數放棄少數,為了救他一命而不惜狠心地損毀他的神格,讓他變得殘缺,這和砍掉一個人賴以生存的手腳讓其苟活有何區别。
她難過地說,難道,這麼多年了,我們依舊一點改變都沒有嗎?
由此,手中的退魔刀無論如何都無法對着他的神格刺下。
現在想來,那些宛若偷來的、在出雲城的時光,明明隻是一個短暫的盛夏,卻不知道為什麼變得很漫長。
生前短短十五年的記憶好像被她存在的時間拉得很長,以用來填補她沉睡千年和後面延長的空白。
在生命最後的時間裡,叽叽喳喳的鳥雀總愛停在陽光照耀的雲台,城池外郁郁蔥蔥的銀杏葉會随風穿過幽靜的長廊,夜裡成群的流螢泛着晶綠的光,像心髒的跳動一樣,驟縮驟放,在眼前閃耀,她總愛自顧自與他說些有的沒的的話。
十五歲那年,她在蟬鳴不斷的夏夜中望向須佐之男的眼睛。
那個時候,她剛把自斷手腳逃跑的神明逮回來。
在封窗之前,她坐在窗邊,一隻腿屈起,手支在膝蓋上,沒有看向他,而是疲憊地望向窗外。
晚風揚起了她紛紛擾擾的長發。
某一刻,她看到有轉瞬即逝的流星劃過夜空。
如今,那好像也已經是很遙遠的事情了。
宛若如夢初醒,她溫順地趴在他背上,擡手,像在撥弄黑暗中無形的春風一樣,羞赧地笑道:“素,你知道我是什麼時候喜歡上你的嗎?”
無聲的沉默蔓延而來,隻有他的心跳依舊清晰。
遠山送來溫暖的清香,長發好像被揚起,她笑得肩膀都在抖,胸膛裡那顆正在跳動的心髒傳來越發微弱的起伏。
十二歲那年不曾勇敢說出的心意,事到如今才竊笑着傾吐而出:“是你說會永遠陪伴我、保護我的時候開始的。”
這一刻,她好像忘記了一切。
自身的重量開始變得輕盈,所有的嘈雜蕩然無存,一切好像都變得不太重要。
但她還是笑道:“但是,你看,我一個人也走了這麼久了,我已經不需要你一直陪着我、保護我了,所以,素,這是我最後一次叫你「素」了。”
屬于他的呼吸在那一刻微微放輕了。
她說:“我曾經對着流星許過願,我多希望你隻是一個普通的人類,不是什麼神明,你不會消失,不會回到天上去,不會為了拯救人類而離開我,不會為了他們而受傷,你就像在那個村子裡一樣,每天為我煮好吃的飯,每年春天都釀梅子酒,牽着我的手,帶我去散步,為我摘花,半夜裡我做噩夢時醒來你就在我身邊,打雷時就捂住我的耳朵,我們一起喝那壇埋在櫻花樹下的梅子酒……”
伴随着這樣的話,她隻覺得異常的安心,甚至想從此化作一抹沉默而靜谧的影子,任由他背着她,一路遠離人世的喧嚣。
“但你不是。”
最終,她隻是這樣說。
“你是神明,負責拯救衆生的神明。”
“你永遠不會屬于我。”
“正因為這樣,我更想死在你手上。”
他的腳步突兀地一停,然後又繼續若無其事地走起來。
“别說了。”他清冷如雪的聲音似乎還殘留有一點屬于少年時期的明淨,聽上去那麼年輕,仿佛才過了短短幾年:“活下去,明日朝,你還能活下去。”
她卻像疲倦的老人、燃盡的火焰,搖搖曳曳的,化作了風中殘燭,道:“……真讨厭,真狡猾,事到如今,為什麼還要對我說出「活下去」這樣殘酷的話呢?”
她倚着他的背,說得萬分的輕盈:“我不回伊勢了,不當齋宮了,也不想活下去了,我隻希望你能原諒我。”
“……你要我原諒你什麼?”
他的聲音突然變得異常的輕,像怕驚擾什麼似的。
臉頰被缭繞的花香繞過,眼上似乎沒了束縛,她在黑暗中掀開被濡濕的眼睫,湊過去輕輕吻了吻他懸浮在耳垂下的耳墜。
“原諒我曾經那樣傷害你,原諒我違背曾經對你說過的話。”
她笑得很安靜,也很溫軟:“原諒我已經不愛你了,須佐之男。”
短暫的寂靜。
然後是風拂過耳邊的響動。
“……嗯。”
最終,誕生自雷霆風暴的神明輕輕應道。
艱澀的、壓抑的——
像從喉管裡擠出來的聲音。
她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是聽到他在說:“……沒有關系,明日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