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暴雨沖刷泥濘的大地,透明的水珠沿着蒼白的臉頰滑落。
像被拍上岸的瀕死的魚那樣,斷斷續續地維持着呼吸,雪白的衣裳掩蓋懷中的聲音,當冰冷的雨水砸進她的眼睛裡時,刺痛酸癢的感覺就像密密麻麻的螞蟻在啃噬。
她眨第一下眼睛的時候,有屬于神明的腳步輕輕落了地,濺起水窪的漣漪。
眨第二下眼睛時,瞳孔緊縮又擴大,但是,對方雙手交握于胸前的雷槍已經消彌在了驟大的太陽雨中,有如霧般缥缈的紗帶在飄,她看見那抹伫立在眼前的身影是黑金的色彩。
眨第三下時,眼睫上抖落的水珠淌進刺痛的眼眶,眼簾中的光景清晰又模糊,流淌在太陽中的雨,明亮、閃閃發光,像無數支穿透雲層的箭矢,撞進狂亂的春風裡,紛紛揚揚地射中她的身軀。
疼痛。
——日複一日的……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永無止境的疼痛。
再次擁有實質的身軀後,她其實早已不再受熊熊燃燒的火焰炙烤,那些潰爛得難以愈合的傷口也不再遍布她嶄新的軀殼,但是,她知道,屬于太陽的力量依舊驅逐她,地獄的業火也依舊在身體的深處灼燒着她的靈魂。
漆黑的長發綿延,與周遭割鋸大地的河流融為一體,她隐忍着痛楚閉上了眼睛。
再睜開時,象征着太陽的巨大日輪自他身後的天上浮現,煊紅的日照把漆黑渾濁的河水染成瑰麗的金波。
溫暖明亮的氣息穿梭于春日的山野,喚醒被她所侵蝕污染的大地,舒倘的、漫長的綠意重新覆蓋村莊的每一寸角落,把天地間的一切荒蕪都盈滿。
耳邊那些怨鬼亡靈的哀嚎漸漸消散,如今自己的一切被曾經屬于自己的、熟悉的力量淨化,就像流血一樣慢慢地流失氣力,她開始煥散的目光最後定格在了對方籠罩下來的影子上。
“放開那個人類吧。”
唇色略淺而偏薄的嘴角這樣翕動。
那并非商量的語氣,一字一句都帶着清冽的冷意。
她空白地搖了搖頭,像是做錯事的小孩子一樣,偏開目光,下意識回避即将到來的責怪。
她想,也許他是認為她想要要挾這個人類脅迫他,這大概就是他停手的理由。
他總是不舍得傷害人類。
“如果你不想他死在你手上的話——”
頭頂上的聲音再次響起。
她慢半拍地擡頭。
眼前隻剩下模糊得混在一起的色塊。
她已經看不清他的臉了,隻知道流蹿着閃電的金發即便在大雨中也沒有被打濕耷拉下來的迹象,介于少年與青年的身形蹲下來,修長而精瘦的雙腿折合成有些僵硬的姿态。
有覆着漆黑冷甲的掌心伸來,那些被修飾得鋒利而尖銳的五指,纖長,又冷硬:“你的力量會腐蝕他,再這樣下去,他會死的。”
聞言,她垂落的手指突然抽動了一下。
懷中的人類沒有聲音和動靜,她張合嘴角,像是難以忍受一般,輕聲道:“既然如此,為什麼還不動手?明明我已經沒有力量反抗你了……”
“一個會在死前喊「父親」的惡鬼,本質上就像人類中的小孩子一樣,也許并非完全的壞。”那樣冷淡的聲音突然頓了一下:“……這不是你曾經告訴我的嗎?明日朝。”
突如其來的寂靜襲來的時候,在眼前攤開的指尖似乎幾不可察地屈了一下。
世界陷入古怪而無聲的沉默,耳邊,大雨的聲音也變小了許多。
好半晌,她才動了起來。
像是疲憊至極一樣,她微微偏開頭,仿佛全然信任和放棄了一般,一點一點地放開手,将懷中的人類交到他手上。
她說:“……我記得那個故事的後續可不是這樣的。”
已經暈過去的男人被滿目溫暖金色的光撫平了身上由她創造的傷口。
日光盛滿她的手心,穿透她的指尖。
借着毀滅性的太陽,再次與那雙鎏金的眼眸對望。
她晃開了一個柔軟又恍惚的笑。
“你怎麼才來呀?”
不滿的、無奈的語氣。
“我等了你好久。”
撒嬌一般的,仿佛隻是約會遲到了一樣的口吻。
“須佐之男。”
金色的光突然自他的眼底晃蕩起來,細碎散落在額前的發絲拂過起伏的眉梢。
指尖銳利的掌心驟然扣住了她的腕骨。
像是要把她從湧動的潮水裡拉出來一樣,後邊有淩厲的風聲傳來,他冷淡地擡眼,帶着火光的箭矢破空而來,轉瞬就被落下的雷霆擊落。
射箭的村民顫顫巍巍地跌坐在地,指着她的背影大罵怪物。
“你犯下了過錯,明日朝。”
沒有情緒起伏的聲音這樣說。
“我必須帶你前往高天原接受審判。”
伴随着這樣威嚴的宣判,自天上而來的金色雷鳴化作緊密攢動的鎖鍊,将她層層梱住。
無暇去顧及其他的聲音,力量的流失帶來巨大的疲倦,五感好像也開始盡數遠去,黑暗從四面八方湧來。
眼淚違背意願墜落,她在最後說: “對不起,須佐之男……”
“請原諒我……”
……
黑暗中傳來此起彼伏的聲音。
自認隐秘的竊竊私語從不名狀的角落裡傳來。
「宗介!又在偷偷看明日朝了!」
……宗介?是誰……?
「才沒有!」
惱羞成怒的、刻意壓低的聲音。
「還說沒有,臉都那麼紅了!」
像堆起的石頭落地般清亮的、調笑起哄的聲音。
「他第一次見到明日朝時眼睛都移不開了!」
「想打架嗎你們?!」
耳邊的調侃随着一聲氣急敗壞的咒罵一哄而散。
就像一棵樹上受驚般振翅遠去的鳥雀。
檐下的風鈴叮叮當當的響。
穿堂而過的清風拂過指尖。
有熟悉又陌生的聲音放輕,在她面前悶悶地說:「你不要聽他們亂說……」
在黑暗中浮沉的意識這才恍然大悟。
……原來是十二歲那年的記憶。
對此,過去的自己摸索着牽起少年因作活而粗糙的手心。
熟悉的黑暗隔在被紗帶覆蓋的眼前。
她說:「……怎麼會呢?」
柔軟的臉頰輕輕倚上去,她偏頭,鬓邊微涼的發絲拂過對方顫動的指尖。
微笑。
柔軟的微笑。
「我很感激宗介,感激你們一家,你們收留了我和素……我是說我和哥哥都很感激你們……」
傾身,像花枝一般靠近。
她握住了他的掌心。
「我的哥哥又闖禍了吧,聽說他放跑了鄰居家的羊……他太笨拙了,對不對?」
「但是,他其實很溫柔,隻是不太擅長與人相處,宗介你就不同,我能感覺得出來,村裡的大家都很喜歡你,素也是,我也是,我也很喜歡你,能幫幫素嗎?你能試試與他好好相處嗎?」
「呃、嗯……」
不知所措的回應。
她偏頭,笑。
黑暗中的目光虛虛地投向前方。
「宗介果然也很溫柔……」
偏倚的唇角狀似無意地拂過臉頰邊的指尖。
手心裡的五指痙攣兩下,溫熱的觸感漸漸變得滾燙。
她滿意而期盼地張合唇珠。
「要和他好好相處哦。」
「我喜歡這樣溫柔的宗介……」
……
「明日朝,明日朝。」
少女們清麗而羞怯的聲音總是在呼喚她的名字。
也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來到她身邊的女孩越來越多。
起先,是一兩個說家中讓她們過來送雞蛋的,伴随着一道又一道探究的、欲言又止的目光。
再然後,是一兩句生澀的問候與交流。
最後,就是一雙又一雙試探性觸碰她的、柔軟的手。
失去光明的人在她們看來,就像一隻容易受驚的小動物,她們小心翼翼地與她親近,後來熟悉了些許,便開始熱情地問她喜歡什麼東西,問她從哪裡來,問她關于自己的事,她們送她質地圓潤的珠石當禮物,為她編就柔軟的長發,有時上山采了清甜的果子也會特地拿來送給她。
她知道,那都是帶有私心的關懷。
「我喜歡素,喜歡你的哥哥……」
女孩間的友誼有時會有種隐秘的暧昧。
她們笑起來的聲音像春日裡顫顫巍巍含羞綻放的花朵。
「你說,我如果和他表明心意的話,他會喜歡我嗎?」
心髒揪緊了一秒,纖細的五指攥緊蓋在身上的被褥,又慢慢松開。
她不動聲色地笑。
「怎麼不會呢?」
她們又問:「那明日朝也喜歡我嗎?」
天真的、純潔的戀慕之心。
「為什麼這麼問呢?」
她問。
她們說:「因為我喜歡素,自然也希望身為他妹妹的你喜歡我呀。」
愛烏及烏的、沒有意義的問題。
不管是問她喜歡什麼,還是問她從哪裡來,其實最後都隻是為了更加了解她們真正想了解的人罷了。
你喜歡什麼東西呢?
——那素喜歡什麼呢?
好吵。
你是從哪裡來的?
——你們是從哪裡來的?
真煩。
明日朝能講講自己的事情嗎?
——能講講素小時候的事嗎?
……真讨厭。
但是,淺薄的嘴角帶笑,她發出虛僞的聲音。
「嗯,我也喜歡你。」
「你總是來陪我聊天,給我零食,幫我梳發,你那麼照顧我。」
「真的嗎?」
驚喜的笑聲。
「真的。」
……她總是在說謊。
「你對哥哥也很好,比起我這樣什麼都做不了的瞎子,或許你能在他身邊更好……」
用動聽的言語欺騙人。
「我也很喜歡你。」
用虛僞的模樣蒙蔽對方。
但十二歲那年說出的言語,至今都沒有後悔一分。
不管是欺騙敦厚老實的少年,還是欺騙愛慕神明的少女。
隻是偶爾,會因此心虛地從被抛棄的噩夢中醒來。
日複一日的黑暗像巨獸的嘴,即将把她吞噬殆盡。
分不清是白天還是黑夜,太陽是否懸挂,星星是否閃耀。
靜谧的春夜裡醒來,身邊沒有熟悉的少年,但隔着門闆的屋外傳來了他和另一個少年壓低聲音的交談。
其中一個說:「素,你要和我們成為一家人嗎?」
「明日朝看不見,你得照顧她一輩子,會很辛苦吧,和我們成為一家人吧,我們早就把你們當成一家人了,我喜歡明日朝,我也想照顧她……若是她願意,我想成為能照顧她一輩子的人,我希望她能成為我的妻子,我也會好好履行丈夫的責任愛護她一輩子的,作為哥哥,你願意嗎?」
「……妻子?」
平乏的、空白的聲音。
仿佛能讓她在腦海中構建出單薄淺疏的影子。
「嗯。」
「……像伯父伯母這樣嗎?」
「嗯。」
幾秒的沉默。
「……那她也會為你孕育孩子嗎?」
「呃,嗯,應該會吧……今後,你也會娶妻生子,有自己的家,但我們會成為一家人,彼此照顧,相互扶持。」
又是幾秒的沉默。
火光搖曳,晚風輕柔。
她在門的另一側放輕呼吸,緊張地攥緊了自己的手心。
直到少年慢半拍地說:「……不要。」
對此,另一個人詫異地問:「……你不想和我們成為一家人嗎?」
有淡淡的聲音說:「我不想她成為你的妻子。」
沒有遲疑和讓步的語氣。
「孕育孩子很辛苦,明日朝很脆弱,我不要。」
「……也不是一定要……」
少年打斷對方的言語:「成為你的妻子和照顧她一輩子有什麼必要的聯系嗎?」
耳邊,一時間隻剩下一個聲音:「我也可以照顧她一輩子,一百年,兩百年都可以,我一點都不覺得辛苦。」
「如果,她成為誰的妻子,誰就可以一直和她在一起的話,那我也想她成為我的妻子。」
「你在說什麼呀?你是她的哥哥啊!」
驚訝的、略帶責備的口吻。
「……怎麼了嗎?」
「就像我和杏杏子一樣,你們是兄妹……」
「兄妹又怎麼樣呢?」
少年困惑而平靜地問。
「隻要能照顧她,一直和她在一起,兄妹也好,夫妻也行,都可以。」
「我想和她一直、一直在一起……」
但是,依舊有聲音不甘心地反駁他: 「明日朝不會願意的……」
「……為什麼?」
「因為你們是兄妹。」
漫長的寂靜因此綿延。
許久之後,久到她都以為那場交談已經在無形中結束的時候,她才再次聽到了屬于少年的聲音。
「那我就不和她當兄妹了……」
「我和她,當夫妻吧……」
就此,龐大的、隐秘的竊喜在黑暗中逐漸成形,化作一隻蜇伏的巨獸,潛藏在她内心的深處。
明明知道那是不正确的……
人類應該是會趨利避害的動物。
明明,不希望他被自己束縛連累……
可是,那一瞬,她的憂愁與不安仿佛都已經不再重要,隻剩下無法控制的、自私的期盼。
不再去考慮對方的未來,也不再去思考自己該怎麼活下去,那一夜,在她漆黑的的夢境中漫開來的,是她和喜歡的少年在空曠無垠的世界裡肆意地歡笑和奔跑。
自由的、不受世間所有規則束縛的、純粹的歡喜。
不再想會不會被抛棄。
不再想自己若是付出後會不會受到傷害。
不再想應不應該去愛。
由另一個人賦予的勇氣,已經像春日綠水下不斷升騰的氣泡,一點一點地充盈了她空虛的内心。
她想要去愛,去承擔,去接受,去付出。
她想要,成為像他一樣的人。
由此,黑暗中的記憶從十二歲那年斷點的地方開始綿延。
腳下久違地感受到踏實的大地,柔軟飄揚的蒲公英繞過指尖,她站在清風拂過的藍天下,嗅到平原上泛着泥土與草木混合的清香。
天上滾滾的雷鳴在春末中漸漸遠去,眼前被風吹開的紗帶重新覆上眼皮,飄遠的思緒仿佛因此被拉回此身的軀殼,她一頓,才輕輕開了口。
“……素?”
回應她的,不再是記憶中空無一人的原野,漆黑一片的前方,有低沉的聲音傳來:“我在這裡,怎麼了?”
她恍然地呆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