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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傳記二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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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方當時的目光至今還能記得。

漫不經心的,閑适的,沒有嘲笑與蔑視,也沒有令人不适的灼熱與專注,隻是在陽光中閃着神秘而幽邃的光,仿佛她的出醜、失态、隐秘的窺探……她的一切都稀拉平常,不甚在意。

一種詭異的輕盈感突然就從心間湧現,她就是那個時候決定要為他繁衍後代的。

但她知道,她當時不應該上車的。

她很清楚,家族想要将姐姐送進宮裡,在其繼任天|皇後讓她當中宮。

但是,那個時候,當那隻掌心從車簾裡伸來時,自己為什麼會遞上手去呢?

是為了勾引他、接近他嗎?

……不,一開始不是的。

至少那一刻不是的。

那一瞬間選擇遞上手,隻是為了躲避街上所有人看笑話的目光。

隻是為了維持她自己那一點僅剩的自尊心罷了。

但後來就算被姨母掌掴,她依舊沒有選擇與對方斷去聯系。

……是為了愛嗎?

她一開始以為是的。

她曾經以為自己是愛他的。

但是他說她不懂愛。

如今想來,她總是在犯錯。

錯将對方舉手之勞的幫助當成一種可以依附倚靠的愛憐,錯将自己那個時候的感動當成情感的依托。

若是能和他擁有孩子,為他孕育子嗣,就能讓她今後擁有至高無上的地位和生活,為此,她傾盡當時自己的所有對他好,引誘他,希望他能愛上她,她甚至不願去思考女人生育的痛苦與艱辛,不願去想自己可能還會獻上生命,因為她知道,她是為了自己的未來,也是為了報複自己的姨母。

她卑劣,自私,利用那位大人最初對她的善意與憐惜來報複讨厭的姨母。

她有想過那樣做會對不起自己喜歡的姐姐。

但是,她的姐姐若是因此願意恨她的話,甚至願意來到她的面前咒罵她,那更好,至少比十年如一日的視而不見好。

許是她的心思如此惡毒,所以才遭到了報應。

那位大人自初見那次後,再沒有那般平常地看待她。

她的身世能令他憐惜,但也始終惹人垢病。

對那位大人來說亦是如此。

縱使他自以為隐藏得很好,但是,她依舊能敏銳地察覺到對方溫柔的表面下湧動的介懷如針刺一般,紮在彼此的心間。

她就算長得再好看,對他百依百順,對他百般好,也永遠不可能成為他的中宮。

若是不能成為中宮,她的姨母必然也不會讓她進宮當女禦和姐姐争寵,也許,再那樣下去,她隻能成為沒有名份的情婦。

明明都作好那樣的準備了,明明都已經這樣了,到頭來,她曾經想為其孕育子嗣的男人還是抛棄了她。

他說是她不懂愛。

全然把錯都歸在她身上。

人呀,都是那麼自私又卑劣……

世界上果然很難有無私的愛……

神明也一樣……

……

缭亂的狂風繞過田野。

麥草湧動,天邊轟響的雷霆照亮了黑雲翻湧的盡頭。

古時,秋天打雷被人認為是異象,是不詳之兆,那意味着收成減産,年景不好,盜賊遍地,更嚴重點,甚至恐有洪水之災。

連綿不斷的田壟被枯黃的草低低掩去,茅草搭築的住房亮起明亮的光,嘎吱的木門被推開,人類的村莊一點一點燃起照明的柴火,村民們在睡夢中起身,不安地望向電閃雷鳴的夜空。

滾滾的濃雲覆蓋整片天際,天地間陷入幽邃的黑暗。

凄厲尖銳的竊笑從雲層之上傳來,屬于人類的火光連夜延綿至山林的深處,過去平和安詳的日子持續上百年,古老的祭祀早已被遺忘,山間廢棄已久的祠堂在今夜重新擺上供奉的祭品,銅币一枚一枚扔進蒙了灰的木箱裡,沒有神明居住的神祠破舊年老,老鼠竄過的動靜驚動堂裡塵封百年的神樂鈴。

振鈴。

搖緞。

舞動。

旋身。

空靈的鈴聲幽幽地響徹黑夜。

林間栖息的鳥雀驚起,惶然地掠過濃雲翻湧的天際。

平息吧……

村中臨時上陣的少女穿上祭衣,生疏地揚起手中生鏽的禱器。

為什麼憤怒……

為什麼那麼狂躁……

平息吧……

雷鳴……

她念着生澀拗口的禱詞。

平息吧……

響徹不斷的雷鳴……

平息吧……

令人害怕的、狂暴的雷鳴……

你因何而如此憤怒……

……

她又夢到了那隻羊。

她總是夢到它。

在漫無邊際的黑夜中,它綿白的影子是唯一鮮亮的色彩。

小小的羔羊,尚且年幼稚嫩,隻有小狗的大小,用雙手就能抱在懷裡,連羊角都還沒長堅硬。

都說羊的眼睛像神的眼睛,有一種近乎憐憫的無悲無喜,它就用那樣的眼睛,倒在夢境的盡頭,安靜地看着她。

她同樣凝視着它的眼睛。

夢中,它像剛經曆過一場水難,那些豆大的水珠從彎曲蓬松的羊毛上一顆顆落下,被她賦予的血色像一塊擦不掉的污垢,刺目地貫穿它的身軀。

但它看上去依舊那麼純結,天真,懵懂,年幼。

曾經被她殺死的羔羊。

錯誤的羔羊。

——“你是來責備怪罪我的嗎?”

她總是這樣問它。

不通人言的動物,自然無法回答她。

但是,這一次,她看到滿目的妖鬼在追逐它。

可怕的、讨厭的雷光也是。

而它拖着那副被她傷害過的殘軀,踉踉跄跄地,不斷地向前跑。

心中不知為何泛起酸澀的苦水,心髒開始莫名地鈍痛,她閉了閉眼,壓下眼眶溫熱的濕意,義無反顧地追了上去,對着那些盤踞的雷光和獰笑的妖鬼說:“都到我這裡來吧……”

“不要傷害它。”

她這麼說,伸出了手,像是要擁抱什麼一樣,張開了懷抱。

“這邊,這邊。”

她猶如母親一般充滿誘哄之意的聲音帶着柔軟的笑意。

“都到我這裡來吧……”

“我願意被你們吃掉……”

“也願意被你們殺死……”

“隻要你們不再傷害它……”

在祭祀中,羊這種動物總是被殺的祭品。

它們溫順,平和,是純潔的象征。

她拉開自己的衣襟,袒露出應該橫陳在胸前的那道裂口,像全然獻祭一般,對它們說:“來吃掉我吧……”

“都到我這裡來……”

伴随着這樣的話,有什麼東西像被暴風眼襲卷而來,瘋狂地湧動過來,轉瞬就将她空晃晃的意識占據。

“都到我這裡來……”

曾經被她殺死的羔羊……

這一次,至少在最後,她想要保護它……

……但是,為什麼,即便如此,它還是像以往的夢中一樣,倒在了地上呢?

她奇怪地想。

眼簾中,所有追逐它的妖鬼和閃電都已在不知何時消失,但它還是瀕死般的瑟瑟發抖,顫顫巍巍的色彩伏在黑暗中,四肢都在痛苦地痙攣。

“……很痛苦嗎?”

每個夢中,她都這樣問。

噗嗤噗嗤粗重的喘息,無法控制的、不斷流失的血液,慢慢變得微弱的嘶鳴……

還有無能為力、隻能眼睜睜看着的自己。

夢中的她隻是一個普通的人類。

仿佛要将她的罪狀赤裸裸地擺在眼前,用來掩飾她的錯誤的外衣都被褪去,失去了治愈的力量,失去了所謂神女的光環,她隻是一個剝奪了他人性命的罪人。

但是,她知道,她還是會繼續犯錯。

世界上有些錯誤,第一次,罪責在他人,第二次,罪責在自己。

她蹲下身去,安靜地掐上它的喉嚨。

“很快就不痛苦了。”

她溫柔地凝視它的眼睛。

“我現在就讓你解脫。”

用力的雙手開始收緊。

就此,它的掙紮趨于平和,呼吸漸漸停止,痛苦的顫動也歸于死亡的寂靜。

人和動物在剛死去時,其實身體上還會有餘溫。

摸起來的肢體還很柔軟,宛若睡覺一般的安詳。

她的手微微松開,往上走,撫上它開始變得渾濁的眼睛,想要為其合上。

但是,某一瞬,她隻是眨了一下眼,那雙渾濁的羊目就變成了一雙金色的眼睛。

她驟然一驚,在須臾間連呼吸都驟然忘卻。

……

頭頂上傳來陌生的聲音。

雪花般的、蒼白的光景像剝落的牆皮,從眼前一點一點地落下、褪去。

漆黑的天際展現,翻湧的濃雲掠過低低的大地邊緣,她重新聽到了聲音,看到了畫面。

但是,她感覺自己浮在冰冷的水面上,失去了感知後,連維持平衡的站立都做不到,地面仿佛驟然從腳下抽離,力氣在清醒後才随着恢複的五感重新湧現。

身上壓着一道重量,虛虛地禁锢着她。

她恍惚地側目,周圍浮沉的水波随着她的動作晃開一圈圈漣漪,一片荒蕪的平原印入眼簾。

雷鳴隐去,巨大蒼白的蛇骨和滿天的妖鬼都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之前的一切仿佛隻是一場可怕的噩夢。

她看見密布的陰雲在天際上團積,廣闊的蒼穹下,錯亂縱流的河川遍布一望無際的大地,漆黑的水流在巨大的溝壑間湧動,潺潺地沖刷着她的靈魂。

以她所在的川流為中心向四面八方擴展而去的支流形成蜿蜒糜爛的地表,遠遠望去,竟像細密攢動的蛇鱗。

空白的意識慢慢回歸,記憶的最後停留在了麥田中那張與八岐大蛇一模一樣的面容上。

她恍然地眨眼,想要撫上自己被撕開的胸口。

但是,眼簾中,有耷拉的發絲垂在其上。

黯淡的金染上污血,蒼白的雪色在僵硬的四肢上蔓延,纖瘦的少年安靜地伏在她身上,雙手以保護的姿态,虛虛地抱着她。

在他身上,岩漿一般紅豔灼燒的裂縫遍布,他的皮膚像幹涸的大地皲裂,一隻眼睛掩蓋在淩亂的發絲之下,另一隻破碎的眼睛像失去光澤的玻璃珠一樣,鑲嵌在眉骨之下。

心髒的位置蓦地揪了一下,瞳孔突然劇烈地顫動起來,她忍不住輕輕喚起他的名字:“……須佐之男?”

但是,回應她的不再是他眉舒目展的笑聲。

微弱的雷光飛竄,像閃動的流螢,化作流動的光影萦繞在他們四周。

寂靜的河川上,隻有河水流動的聲響。

她揮動自己的手,像又做了一場噩夢一樣,試圖捧起了他垂在自己胸口上的、沉重的頭顱,并開始不斷地呼喚他的名字:“須佐之男……須佐之男……”

可是,無論如何都沒有回應。

她抱住沒有一點聲音的少年,在恐懼中起身,感受到了水流淌過面容和身體的冰冷,以及它們從身上脫落時沉甸甸的重量。

水面上有一張人臉。

漆黑的長發如海藻稠長浮動,蕩漾的水波粼粼,在晃悠間點亮了那張臉上漆黑的眼睛,她看着自己的影子映在了晃蕩的水面上,非旦如此,那上邊清晰映照而出的,還是自己原來無瑕又幹淨的臉。

被灼燒的、腐爛的傷口仿佛從來沒有存在過,尖銳的獠牙和細密的蛇鱗消失得一幹二淨,她驚訝地發現自己身上那些原本破碎的缺口和潰爛的傷痕全都恢複到光潔如初的程度。

掀起的河水濺上自己起伏的面頰,胸前本應撕裂的破口不複存在,那些被水流觸碰的地方全都煥發出别樣的生機與活力,仿佛這條河流的泉水賜予了她又一次生命。

但比起驚喜,更多的是茫然和恐懼。

她顫顫巍巍地抱着須佐之男破碎又沉默的身體,看到所有流動的水珠從她赤|裸的身上滾落,但是,須佐之男浸在河水中的部分,卻都在腐蝕一般地潰爛。

鮮紅的血肉向外翻,那仿佛是一種與他相互排斥的力量,淋漓的神血一點一點地融入她所浸沒的潮水,轉瞬就被掀起的漣漪吞沒,她再次感受到了火燒般的灼痛,但那種感覺很淺很淡,幾乎一瞬間就被冰涼湧動的河水撫平。

邁動的雙腿剝開水流,她抱起須佐之男的身體,想要将他挪上河岸。

“須佐之男!須佐之男!”

她依舊不斷地呼喚他的名字。

但是,少年沒有睜開眼睛。

死寂一般的沉默在他身上籠罩。

盤踞在額心的神紋黯淡無光,觸目驚心的傷痕遍布他被河水浸泡的肢體。

四周的景色被盡數模糊,所有動靜都被屏蔽,她張了張嘴,驚懼得瞳孔都在劇烈地顫動。

一種無聲蔓延的死寂占據他蒼白的臉龐,少年無力垂下的手臂已經僵硬許久,她擡手捂住他不斷流血的位置。

“為什麼沒有愈合……”

“為什麼還在流血……”

沾了血的手心傳來灼燒般的疼痛,有黑郁的霧氣從她被神血沾染的掌中升起。

怎麼辦?

怎麼辦?!

沒有治愈的力量了……

她不能像在海淵那樣救他了……

“須佐之男……”

她隻能輕聲喚他的名字,像怕驚擾什麼似的,不斷地喚着:“須佐之男……”

“須佐之男……”

“須佐之男……”

“你動一下……須佐之男……”

“須佐之男……”

眼淚是在何時落下來的,不清楚。

周圍流動的、微弱的雷光徹底消失時,懷中的少年突然就變得輕盈起來。

她一愣,惶恐地看着他的色彩在眼前變得蒼白、虛渺。

對此,她像貪心想要兜住水和流沙一樣的小孩子一樣,緊緊地抱住了他。

與此同時,有冰冷的霧氣從四面八方卷來,無數的亡靈怨鬼從川流之中浮現,漫天飄逸的怨靈失去生前的形态,化作缥缈缭亂的白煙和螢火,繞過她的靈魂,在漆黑的夜色中哀嚎、恸哭。

其中,有稚嫩的孩童眨着眼睛,隔着錯落的幽影,朝她比了個噤聲的動作。

‘噓。’

她跌坐在川流的岸上,呆滞地望着他。

‘大姐姐。’

那個孩子如此親昵地稱呼她,卻是望着她懷中即将消逝的影子。

‘不要再吵大哥哥睡覺啦,他已經很累很努力了,讓他休息吧。’

“你在說什麼呀……”她空白而希冀地問:“……所以,他隻是睡着了,對吧?”

聞言,被霧模糊了面容的孩子笑了笑。

他用稚嫩又天真的聲音說:‘不是大姐姐你殺了他的嗎?’

就此,渾身的血液瞬間倒流,凍結。

冰冷的寒意從骨髓深處升起,但是灼熱的火在喉嚨燃燒,她幾乎僵硬在原地。

但他依舊在說話。

他告訴她,這裡原來是一片豐饒的麥田,遍山的綠野孕育了無數的人類和牛羊雞犬,但是,一夜之間突如其來的洪水肆虐,淹沒了田野,破壞了原本肥沃的地表,也淹死了這片土地上所有的人類,現在這裡被世人稱之為斐伊川。

他還說,斐伊川的霧是來自「虛無之海」的瘴氣,這些河流都是來自「虛無之海」的潮水,斐伊川源源不斷地孕育殘暴的鬼族,死在斐伊川的人類和生靈很多,得不到安息與超度的亡靈終日得不到安息。

‘大哥哥為了保護我們,保護這片土地的大家已經努力戰鬥到現在啦,讓他睡覺吧。’

但是她什麼都沒聽進去。

她隻是死死地抱住須佐之男。

她空白地凝視他的臉。

眼簾中,以他的雙腳開始,那些有形的肢體都開始化作透明的光點,像振翅的蝴蝶,一點一點地消失,飛遠。

她看着他曾經擁抱她的手臂一點一點地失去色彩和重量,緊接着,是本該跳動着心髒的身軀,然後是金色的發絲,是說着愛她的嘴角,是注視着她的眼睛。

到最後的最後,她的懷裡空蕩蕩的,無數的光點化作破碎的灰燼升向漆黑無垠的蒼穹。

留下來的,隻有一截幹癟的、從他身上墜落的麥穗。

飽滿的麥粒從穗杆上掉落,墜落在大地上變得幹癟,來年的春天,也許一縷綠色的嫩芽會破土而出,夏雨的驚雷中,也許一朵小小的麥花會顫顫巍巍地綻放。

但是,在那之前,她隻是對着懷中空無一物的空氣說:“我沒有殺了他……”

她偏頭,沒有光采的眼睛像兩滴漆黑暈開的墨。

微弱的氣流從喉嚨裡溢出,漸漸的,變成了恍然的喃喃自語道:“我是想保護他的……我明明是想保護他的……我才沒有殺了他……怎麼辦?他不說話了……他還沒看到村子來年為他建立的石像……他不久前才說喜歡我……他才說愛我……他還說要為我建立黃泉之國……”

說着說着,她突然站起身來。

仿佛受她的意識驅動,周圍的河水像是擁有生命力一樣湧動起來,化作漆黑柔軟的衣物,覆上了她潔白無瑕的酮體。

她開始搖搖晃晃地向前走。

她一邊走,一邊說:“假的,隻是一場噩夢,不管是須佐之男還是八岐大蛇……他才不是我的須佐之男和八岐大蛇……”

……到底是從什麼時候出錯的呢?

所有的一切,細細想來,都像夢境一般。

到底是從什麼時候脫軌的?

她為什麼總是在犯錯?

某一刻,赤|裸的腳踝似乎踩到了河岸上枯燥的樹枝。

然後,啪的一聲。

有什麼斷裂的聲音。

好像是她身體裡的一根弦。

一陣冗長的死寂過後,她突然抱住自己的頭顱,用尖銳的手指撕扯自己的臉。

她凄厲而痛苦地尖叫起來:“我為什麼要遭受這樣的苦難?!”

洶湧澎湃的憎恨不知從何而起。

“他是不是在懲罰我?!”

“啊,一定是的!”

“他從一開始就在懲罰我!”

“我現在又對他做了這麼過分的事!”

語無倫次的言語。

“怎麼辦?怎麼辦?”

“好痛苦……”

“好痛苦……”

“難道我要一直被這樣的痛苦折磨嗎?!”

“都怪我當初對他做了那麼過去的事……”

瘋狂的、沒有邏輯的聲音。

“對不起!須佐之男!”

“須佐之男!你在哪裡?!”

“對不起!是我的錯!”

“你原諒我吧!”

“求你不要這樣折磨我了!”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她這麼說的時候,站在斐伊川漆黑的大地上,仰頭面向高天之上的蒼穹,發出啼血一般的哀鳴。

但是,沒有聲音回應她。

她隻能開始不斷地跑。

這一次,沒有高天之上指引的雷鳴,沒有無形的聲音如影随形的陪伴,但她還是不斷地向前跑。

她逃離斐伊川,将漆黑的河流抛棄在身後,但是那些飄渺的亡靈追随着她而來。

她不斷地往前跑。

那條路很長很長,仰頭,是無光的夜,低頭,是延向前方,她在其中奔跑,不知前方有什麼,有不知道盡頭在哪裡。

隐約間,似乎看到路的兩旁推堆積着無數蒼白陰森的骷髅,她還聽到了一直伴随着她的、潺潺的流水聲。

那到底是斐伊川還是鴨川,已經分不清。

隻知道,河畔邊堆棄了許多屍骸,沒有光的夜晚,底下的水像墨一般漆黑無比,好似能将任何有色彩的東西都吞沒。

其中,滴答——泛着腥氣的液體落在了冷硬的土地上。

然後,咔哒——又有什麼東西落下來,滾到了她的腳邊。

黑暗中,這樣詭異的聲音異常清晰。

她恍惚地低下頭看去時,有帶血的頭顱從屍堆上滾出來,喀哒喀哒地響,依附着她的腳尖。

與此同時,那些屍堆底下有鮮紅黏稠的血液滲出,同她不知何時淌下的血淚一起滴落。

一雙雙自底下黑不見底的深淵中伸出來的手一一抓住了她僵硬的身體。

蒼白枯瘦的五指沒有溫度,扭曲地撕裂她的肢體。

滿腔恨意就像鋒利的刀,瘋狂而殘忍地淩遲她的一切。

她害怕地往前跑,可是他們死死抓着她的手腳不放,還将她拼命往後拖。

‘你要去哪裡?’

‘你這個該死的女人要去哪裡?’

自深淵而來的咆哮如惡鬼之聲,地獄之門好似就此開啟。

‘過來!下來陪我們!這裡才是你該來的地方!’

不要……

她望着無光的前方,自撕扯幹啞的聲帶,艱難地發出了聲音。

有滑膩冰涼的東西缱绻地遊走于她的腳踝間,無論如何都擺脫不了的川流蜿蜒,從地面上起伏,成形,化作她身上繁複的祭衣,承載着無數的亡靈和怨鬼,被她拖着往前跑。

分叉的支流化作無數的蛇頭,彙聚的主幹變成一條巨大的黑蛇,像從紙上躍起一般,從地面上盤踞而起,永遠、永遠都在她的身後凝視着她。

無數陌生的、紛亂的魂魄如影随形影響着她——記憶,執念,怨恨……心有不甘的鬼魂,終日徘徊于這世界不得超度。

被那些無法停歇的聲音折磨,某種巨大的悲傷淹沒了她,什麼黃泉之國都被她抛到九霄雲外,取而代之的,太陽般灼燒的痛苦不僅白天,就連黑夜都開始折磨她。

細密的、火熱的疼痛鑿入她嶄新的、已經不屬于人類的身軀,身體的某處總是傳來難以忍受的、翻湧的動靜,她感覺心髒日複一日被攥緊,一種窒息般的、喘不上氣的瀕死感日夜都伴随着她。

她無法去計算自己跑了好遠,又跑了多久。

世界如何變化也已經不再是她關注的重點。

她隻知道,自己再次見到須佐之男的那一天,也是個晴朗的春日。

山坡上放牛偷懶的牧童在老人驚訝的吆喝聲中醒來,轉眼就被天上明晃晃照下的金光吓跑,尖叫着奔向附近的村落。

一隻用于祭祀的羊綁在圓木上。

受可怕的妖鬼迫害,村莊每隔一年就要舉行祭祀。

作為祭品的人類少女被蒙上眼睛,按着腦袋和脖子跪在川流不息的河岸邊。

潔白的單衣,漆黑的長發,堆疊的花。

肅穆的村民,父母不斷的哭泣。

用來殺雞的刀割開了少女細嫩顫抖的肌膚,鮮紅的血滴滴答答,在日光下從手腕和脖子上蔓開,流進潺潺的河流裡。

明媚的太陽下,溫熱豔紅的血遍布河灘,染紅了潔白的衣帛和臉龐。

絕望的羊被尖銳的木棍刺穿喉嚨扔在幹涸的田野中暴曬,灼熱的鮮血流盡,全都淌進裂開的地表,幹癟下去的脖頸被滾燙的太陽炙烤。

但是,漸漸的,像是要洗淨河灘上的污穢一樣,日光開始被翻湧的烏雲遮蔽,世界變得幽暗起來,隐約的雷鳴從高天之上傳來,一場的暴風雨即将到來。

春日裡搖曳的花被刮起的風吹散。

粼粼的綠水掀起洶湧的波濤。

牛群變得不安起來。

林間的鳥雀驚起飛向遠方。

蒙在眼上的白布在狂亂的春風中脫落、飄散。

軟綿綿垂在河灘上的指尖,突兀地動了一下。

當第一道撕裂天地的天雷伴随着狂風驟雨在河灘上落下時,滿天閃電嘶鳴的聲響像一千隻鳥在撞擊耳膜。

顫動的眼睫掀起。

高高的蒼穹之上,雄厚的雲層像堆疊的階梯,被滿目輝煌的金光洞穿。

不再是記憶中纖細稚嫩的少年,從雷霆風暴中降臨的神明是那麼高大,那麼遙遠,那麼陌生。

修長精瘦的身影宛若一把淩厲的槍,單薄的肩膀有了厚度,線條青澀而柔軟的臉龐變得冷硬且棱角分明,在風雨雷霆中恣意揚起的發絲飛舞,額心盤踞的神紋張揚,仿佛目視就會灼傷眼睛的光輝。

【神高居于天,罪人關入地獄。】

耀眼奪目的神明冷冷地垂眸。

冷冽垂下的目光比滿天狂怒不止的雷霆來得無悲無喜,沒有一絲多餘的情緒。

高天之上的視線宛若一把審判的利刃,穿過她的脊骨,将她牢牢地釘在原地。

她聽到低沉而威嚴的神谕在宣判她的罪行。

【吾名須佐之男,為天地之刑罰所生之行刑神。】

【罪人,你的天刑已至。】

不再生氣,不再憤恨,不再像傻瓜一樣質問他為什麼這樣對待自己。

她也不再說愛他,不再說恨他,更不再放肆地說想殺了他。

“果然這樣做才可以見到你……”

她隻是這樣說。

所有的愛恨嗔癡仿佛都已經在那場噩夢中滋生出的、龐大而漫長的愧疚與自責中消亡,壓垮她曾經身為人類最後一點尊嚴的最後一根稻草,是她自己窮盡一生都在追求的、所謂的愛。

如今,作為被無數亡靈纏繞的妖鬼,她隻是像瘋了一樣,也像即将等待被斬首的罪人,低着頭顱,不再看他一眼,匍匐在他的腳下,全然卑憐地乞求:“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原諒我……求求你……須佐之男……對不起……”

“我不該出現在那裡……”

她說。

她就像那隻羊。

若它是錯誤的,那她也是錯誤的。

她是一隻錯誤的羔羊。

作為家族的私生女,她的出生是錯誤的。

作為被母親遺忘的孩子,她的存在是錯誤的。

作為背叛天照大神的齋宮,她的愛是錯誤的。

作為愛上神明的人類,她的欲念是錯誤的。

她說:“我不該出現在那一年的春日。”

“我不該遇見那一天的你。”

“我不該活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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