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泉之國,又被稱之為黃泉比良坂。
在她作為齋宮所信奉的神道教中,黃泉之國是世界上第一位死去的神明所居住的國度。
據說,世間由此劃分出了明确的生與死,生者居于人間,死去的亡魂去往黃泉,天地輪回的規則由那位神明的死而衍生,賦予。
但是八岐大蛇告訴過她,古時的神明自天地而生,不受人類的信仰約束,那樣的神明擁有近乎永恒的生命,根本沒有什麼能夠殺死祂們。
如此說來,不免有些好奇,那第一位死去的神明為什麼會死去呢。
這實在是相當矛盾。
自古以來,死亡實在是個叫人避忌的話題。
人和動物在剛死去時,其實身體上還會有餘溫。
流動的血還未凝固,氣息才剛剛從鼻孔消失,皮膚也還沒有變得青紫,宛若安靜地睡着一般,漸漸的,脈搏才像秋日到來的蟬聲平複,體溫猶如褪去的海浪變涼,到最後,渙散的瞳孔放大,變得灰霧渾濁,身體徹底變成一堆沉重僵硬的肉塊。
她短短的一生中,已經見過無數死去的生命。
被打死的貓。
餓死的狗。
病死的人。
還有,被妖鬼殺死的人類。
十五歲冊封齋宮的袚褉儀式,淨身的神水在太陽中灑下,前天冠垂下的流蘇搖曳,她拖着迤逦的小祭衣,一步一步地向前走。
神情肅穆的神官在念冗長的祭詞。
他說過去的罪責将被淨去,此身不再作為人,而是奉獻給太陽的使者,請天照大神細數她曾經犯下的過錯,并施以寬容的威光。
神道旁向前一盞一盞點亮的石燈,随着她一步一步向前的腳步後退,浮光掠影的春日,她的眼前浮現出過去一幕又一幕的光景。
過錯這種東西,有時候其實很暧昧。
小點的叫錯誤。
大點的叫罪孽。
而她總是在犯錯。
這一生的錯誤能與罪孽并列的,也不是沒有。
她幼時死去的貓,是她犯下的第一個錯誤。
在京都,死亡和疾病是人人避之的忌諱,每年鴨川無力埋葬處理而抛棄的屍體多如春日瘋長的草芥,陰陽寮每隔一段時間都要舉行驅邪祛穢的祭祀。
她第一次去往鴨川,就是将自己死去的貓偷偷埋在那裡。
十二歲那年,護送她前往嵯峨野宮死去的人們,是她犯下的第二個錯誤。
那些屍骨無存的靈魂将去往何處?
他們親人哭泣的模樣、墜落的眼淚都被她虛假的謊言掩蓋。
此後,作為蔔定的齋宮踏上旅途,犯下的錯誤開始變成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
她犯下的錯誤越來越多。
因為她曾經放棄過一些生命。
有形的生命脆弱又短暫,殘忍狡猾的妖鬼肆虐無度,兜兜轉轉的過程中,依舊會遇到和之前一樣的情況。
同樣隻有她一個人。
同樣哭泣求救的人類。
青面獠牙的妖鬼拿殘存的人類威脅她就範,誘惑内心脆弱的人們背叛她以換取求生的機會。
和那次同樣的境地。
第一次,她貪心而自大地想要拯救所有人,到最後沒有任何人得救,她自己也差點葬身妖腹。
但是,第二次開始,不再讓自己置身險地以拯救那些被當作人質哭求的人們,她利落又果斷地引箭、搭弓,沒有再理會衆人的哭嚎,而是不斷地射箭。
一隻,兩隻,三隻,四隻……
妖鬼一隻又一隻在她的箭下凄厲地消亡。
人類哭喊的聲音也越來越小。
「救救我!」
腳下有路過的男人拖着殘軀,遵循生的本能,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緊緊地攥住了她的腳腕。
她用箭尖射穿對方的手,迫使他放開自己,然後不斷地向前走。
就此,惡毒的咒罵混合着凄涼的慘叫從那人的嘴中不斷地響起。
「你要去哪裡?!」
尖銳的嘶吼。
「快救我!」
瘋狂又危險的目光。
「快救我啊!臭女人!」
充滿惡意的欲望。
「誰讓你往前走的!」
「我在這裡!」
最終,那樣的咒罵也歸于寂靜。
屬于他們的血在污穢的大地上蔓延,原本還在掙紮的手腳軟綿綿地垂地,妖鬼的殘骸與人類的屍骨七零八落地混在一起,她最終獨自站在黑暗中,臉頰、發間、身上都濺了溫熱的血。
黑暗中,殘存的人類驚懼地看着她。
她安靜地朝他們遞出手。
回應她的,隻有他們瑟瑟發抖後爆發的哭喊。
「為什麼不救她?!」
猙獰發紅的雙眼堪比惡鬼。
「你剛剛明明能做到!!」
怒吼狂哮的聲音比野獸還要暴怒。
「你離得那麼近!」
拽着她質問的力氣将她的雙腳提離地面。
「你明明可以救到他!」
但是,她沒有一絲動搖,也沒有一絲愧疚。
她冷淡而平靜地凝視含怒的人們。
人類有時候真的很貪心。
自己僥幸獲救了還不夠,還奢求自己愛的人也能夠活着。
但這是人之常情。
苛責不得。
她說,他們被我放棄犧牲了,但你們獲救了。
她隻有一個人,拯救不了所有人,就算像第一次那樣,用靈力治愈好所有人,但隻要無法逃離妖鬼的魔爪,無法消滅妖鬼本身,那麼最終迎來的依舊是永無天日的折磨。
她治好一次,妖鬼開膛破肚一次,她治好第二次,妖鬼折肢斷骸兩次,她治好第三次,妖鬼嘶咬啖血三次……如此往複的疼痛與折磨将持續到她死去,那她的力量與存在,又到底是為他們帶來生的希望還是生不如死的痛苦呢?
有時候,為了更多地拯救什麼,就必須舍棄一些東西。
她不是神,拯救不了所有人。
隻有神明才負責拯救衆生。
她能救的,隻有力所能及的部分。
她總是這樣安慰自己。
……隻是偶爾,也會有累和麻木的時候。
曾經有一次,她對面一大群妖鬼,那一天,到底在血腥的密林中戰鬥多久,日月升了幾次,星星流轉幾輪,已經忘記了。
隻記得,自己不斷地射箭。
所帶的木箭沒了,就用靈力構築的箭矢。
所帶的弓斷了,就用退魔刀揮動。
周圍此起彼伏的聲音是什麼時候安靜下去的,也沒有印象了。
腥紅的血水浸透濕黏的大地,林立的樹影上挂着目眦盡裂的頭顱,屬于妖鬼的殘穢化作黑煙,在紅月之下消散。
長時間的戰鬥讓意識處于極度緊張的狀态,不斷揮動刀箭的四肢和身體帶着生命受到威脅時爆發的殺意,當她在寂靜之中聽到草叢的方向傳來的細微聲響時,她猛然轉頭緊繃的神經已經驅使自己轉瞬抄起腳邊遺落的弓和斷了半截的箭,将染血的箭尖對準動靜傳來的方向。
幾乎沒有思考。
噔的一聲。
弓弦留下顫動的殘影,如飛鳥一般疾迅的箭矢瞬間脫弦而出。
凄厲而孱弱的叫聲回蕩在血月之下。
咩的一聲。
她空白地站在原地,濺了血的臉上還殘留戰鬥剛剛結束的麻木。
還在飛速轉動的腦袋其實已經判斷出自己殺了一隻羊。
但是,那隻是一個結論。
就像一句沒有任何情感的、僅僅在腦袋裡停留了一下的話。
直到激蕩的血液平靜下來,屬于人類的情感才仿佛回到身體裡,她慢慢走過去,撥開草叢,在那裡看到了一隻幼小的羔羊。
雪白的羊毛染上污穢凝固的血塊,鋒利的箭已經貫穿了它的身體,奪走了它的生命。
渾濁的眼睛凝視這個世界的最後一眼,是看向前方僅存的、一塊綠盈盈的草地。
而她凝視它的眼睛。
都說羊的眼睛像神的眼睛。
那一刻,她仿佛在凝視一位神明死去的眼睛。
她知道,自己又犯下了一個錯誤。
善解人意的神官在事後安慰她,說那不是她的錯,是它不該出現在那裡。
他說,它的出現是錯誤的。
就像突然出現在戰場上的幼兒。
那不是她的錯誤。
但是,奇怪的是,那一次,她并沒有得到寬慰。
明明那隻是一隻羊而已。
明明有時她連同類都可以放棄。
或許,那不僅僅隻是一隻羊。
它會讓她聯想到在她眼前無辜死去的人們。
那些因她而死去的人和生靈若因怨氣化作徘徊人間無法往生的亡靈,那麼,她是否也需要讓他們得到安息才能使自己得到慰藉。
為此,生前的她已經決定去尋找黃泉之國。
她離開嵯峨野宮,穿過東西的陸地,走遍出雲的土地,路過那裡的海,穿過被詛咒的出雲城。
那個時候,她還沒有将出雲與自己想要找到的少年聯系起來。
她隻是想要找到靈魂的安息之所。
不是為了自己往後的死。
她隻是想要彌補自己犯下的錯誤……
隻是想要成為像他一樣的人……
……
當須佐之男說要為她建立黃泉之國的時候,明日朝狠狠吓了一大跳。
她驚懼,惶恐,第一反應不是他在說一個天大的笑話或謊言,而是覺得冥冥之中,自己似乎窺到了某種沉重的命運。
那是一道轉瞬即逝的預兆,快得就像錯覺,她還沒來得及抓住,就被須佐之男所掀起的風暴襲卷。
金色的平原刮起了偌大的風。
蒼冷的閃電劃過天際,月光被翻湧的雲層逐漸隐蔽,豐饒飽和的麥香萦繞在天地之間,打雷的瞬間,整個天空都仿佛被撕裂開來。
一種無法抗拒的壓迫感如巨浪般湧來,世界驟然變得幽暗,空氣中彌漫着一股暴雨欲來的冷涼之感,誕生自雷霆風暴的神明擁有的力量似乎足以翻雲覆雨。
但是,當她站在缭亂的狂風中,卻見眼前的少年那麼安靜地走過來,又那麼溫柔地伸出掌心,想要牽起她的手。
她沒有動作,若是往常,她總是主動地、貼心地、柔順地迎上去,所以這一次的無動于衷仿佛已經是一種無聲的拒絕。
漆黑的眼睛注視着他,她像在看一個天真的孩子:“你又沒見過黃泉之國……在遇到我之前,你甚至不知道它……”
他卻輕輕道:“但是,如果真有那樣的地方能讓你的靈魂得到安甯,那我願意去相信它的存在,也願意去為你創造。”
“……”明日朝覺得須佐之男有點狡猾。
他其實總是這樣狡猾。
而她隻能無助地搖頭,不斷地搖頭。
她垂眼說:“有一位神明已經在那裡等我了。”
聞言,他終于不再說什麼,反倒像一隻被掐住了喉嚨的雞,啞口無言。
鎏金的瞳孔微微眯起,就像蜇伏的野獸流露出的一絲不滿一樣。
安靜的等待在他們之間蔓開。
少年的沉默來源于他本性的寡淡,但是,最終,綿延的寂靜卻是率先被他無力的聲音打破:“再往前走,就是我在這片土地上所設置的結界的邊緣了,穿過它出去後,都是肆虐的妖鬼,但我要守護這裡的人類,守護他們生存的這片淨土,無法再送你往前走了……你真的要離開這裡嗎?”
……啊。
她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睛,然後點了點頭。
對此,他才繼續輕聲道:“明日朝,你說人死去後還徘徊在人世是有無法了卻的怨念,那麼你的執念是什麼呢?你來到我身邊,難道僅僅是為了這樣離開我嗎?”
對此,她張了張嘴,茫然的神色爬上了臉龐。
……是呀,她為什麼還要來到他身邊呢?
是因為愛嗎?還是因為恨?
明明已經沒有見他的理由了。
所有的愛恨嗔癡都應該随着那一天劈下的天雷泯滅。
不管是她違背自己的誓言愛上他,還是她自己将靈魂獻給八岐大蛇,都是她自己的選擇,是她自己種下的果。
她難道會因此怪他嗎?
……不會的。
那難道她真的怨恨他沒有實現陪伴她一生的承諾嗎?
……還是怨恨天雷奪走了她的生命……?
認真地思索幾秒後,她隻能這樣說:“……也許,隻是為了再見你一面。”
“但是我卻已經忘了你。”他平靜地接上她的尾音,明亮的瞳孔凝視她的時候仿佛已經透析人心。
滿目的麥草湧動,天邊轟響的雷鳴照亮他倏然變得有些冷淡的臉。
方才還讓她覺得天真的神明褪去稚嫩的一面,讓她真正意識到眼前這個面容青澀的少年已經是存在上千年的神明:“你一開始跨越山海而來,哪怕被太陽驅逐都想見的‘須佐之男’一定是擁有和你的記憶的須佐之男吧,可是我不是,你所說的那些事我無論如何都沒有記憶,我有時一直在想,或許我并不是你愛的那個須佐之男。”
“為什麼突然這樣說呢?須佐之男。”
她下意識想要回避這個話題:“你今天真的有點奇怪。”
“……我在你看來就這麼遲鈍嗎?”
他突然這樣問。
她一愣,搖了搖頭。
相反,她記憶中的須佐之男纖細,敏感,沉默,憂郁,像水中月一般,虛渺又脆弱。
那些都與他原生的孤寂有關。
自誕生起就被獨自關在高塔之上的神明,天真,空白,對人世間的一切都那麼懵懂,就像初生的幼兒,連感知情感和善意都那麼笨拙,又因此那麼純粹的溫柔和善良。
但是,眼前的這個卻那麼直白又冷酷地說:“我記得自己誕生時的情景,記得自己被父神第一次牽上手的感覺,我也還記得自己第一次來到人間的心情,我自誕生起,就一直追随着我的父神對抗鬼族,他教會我有關神明的一切,還教誨我繼承他的意志,他帶領我向人類傳授知識,幫助他們共度難關,我清楚地記得自己所經曆的所有,裡邊唯獨沒有你,這其實讓我很不安,明日朝。”
他那麼動搖地注視着她。
随之而來,就是寂靜的等待。
也許,他在等待她像往常一樣給予他安慰。
在他們身後,不遠處的麥田外,屬于人類的屋子像被遺留在過去的時光中一樣,在黑夜中明明滅滅。
好像怕她會被什麼拉扯走似的,須佐之男依舊想要握住她的手。
但是,他那麼殘忍地說:“你說自己對我做過過分的事,你說你恨我,但是,你卻不願意告訴我你和我更多的過往,也不願意告訴我自己是怎麼死的,你到底在害怕什麼?”
她突然一愣。
下一秒,仿佛意識到什麼一樣,她晃了晃身子:“不要再說了……”
可是,他依舊在說:“你說你害怕自己傷害我,說我曾經讨厭你……但是,我都沒有印象,你是怕那些說出來後,會發現與我、與眼前這個‘須佐之男’不符合嗎?”
不要……
“你是因為這樣才堅持要離開我嗎?”
她的目光略帶乞求。
——不要說出來。
“……你愛的須佐之男,真的是我嗎?”
那一刻,她幾乎呆立在原地。
眼簾中,他的身影不知不覺在水光中模糊。
就此,他也變得那麼晃蕩,脆弱,就像一觸就會擴散消失的漣漪,跌跌撞撞地朝她走來。
好片刻,她才空白地移開了目光。
一直以來的違和感化作巨大的海浪淹沒了她,心中隐隐約約的預感被戳破,她卻隻能這樣阻擋他的腳步:“……我已經不奢求再見到他了……”
這仿佛已經是一個無法挽回的回答。
她說:“我已經将自己的靈魂獻給那位名為八岐大蛇的神明了,能讓我再見你一面,能讓我去黃泉之國或許已經是他的慈悲……”
少年蓦然垮下肩來,好像被重石壓住單薄的雙肩一般。
青澀的神明在夜色湧動的邊緣,任由飽滿麥穗墜上了他的衣物。
“……去往他身邊能讓你獲得永恒的安甯嗎?”
他阖下眼眸,張開的五指輕輕撥弄手邊飽滿的麥粒
不久前折下的麥穗還在他的指尖飄揚。
“你不會再受傷了嗎?”
他不甘心地追問。
“你不會再哭泣了嗎?”
少年的聲音傳來時略帶失落的試探和寂寥。
“……明日朝,我還能再見到你嗎?”
眼簾中,他垂在額前的發絲在逐漸變大的晚風中翻湧。
少年柔軟的發梢被閃電蒼冷的光穿透,飄飛起來時宛若要化作振翅的飛鳥脫離那副跓紮着枝丫的身軀。
在紛紛擾擾的罅隙間,他那雙漂亮得不屬于人類的眼睛死死地落在了她身上。
對此,她先是搖了搖頭。
“不能這樣,須佐之男。”
她說。
“不能因為害怕離别而忽視眼前。”
看見美麗的繁花就隻想着腐敗的凋零。
看見絢麗的煙火就隻想着轉瞬即逝的消亡。
她已經知道,這是錯誤的、悲觀的想法。
“你擁有漫長的生命,你要好好享受每一個時刻,我希望你能開心的、不再寂寞地活下去,不管你是不是我愛的須佐之男,我都這樣希望着。”
她伸出手去,想要像往常一般,輕輕牽上他等待已久的掌心。
“可是……”他惆怅地說:“你卻不會陪我了。”
聞言,她無奈地晃了晃目光,像看一個壞孩子一樣,寬容地、柔軟地笑出聲來:“那我就再陪你一會好了。”
她說:“我現在不是還在這裡嗎?須佐之男。”
“我就在這裡呀。”
“過來抱抱我吧。”
那一刻,盛大的雷光盈滿他的掌心,他空白了一秒,慢慢的,才像被逗笑了似的,眉梢在夜色中綻放出幾分明快的笑意來。
他慢慢走上前來,像怕驚擾脆弱的夢境一樣,兩隻掌心在缭亂的晚風中愈靠愈近。
但是,下一秒,她的聲音就被一隻突然從身後伸來的、冰冷的手堵在了喉間。
一股無法違抗的力量拉扯着她往後墜去,眼簾中的麥田好像在逐漸遠去。
有什麼尖銳的東西,像鋒利的刀驟然從身後刺穿她的後背和胸口,又從她的胸膛開始往下劈開的時候,她伸出去的手甚至還沒來得及收回。
劇烈的疼痛讓眼前泛起短暫的空白,那一瞬間,她看到天地間有巨大蒼白的蛇骨在遊動,震耳欲聾的雷鳴突然自天上朝她所在的地方劈下,一同的,還有眼簾中須佐之男瞬間變得空白且破碎的表情。
那一刻,她覺得眼前似乎閃過了無數紛亂的光影。
漆黑的長發被斬斷些許,代表神職者的、柔軟的白衣和绯袴被撕裂,正從豐盈起伏的胸脯和纖細的腰肢上脫落。
一道幾乎貫穿她身體的傷口自胸前到腹部,在她被太陽灼燒得遍體鱗傷的身軀上破裂、撐開。
她好像聽到了須佐之男在怒吼的聲音,她第一次聽到他那麼生氣的聲音。
他好像在叫着她的名字,又好像沒有。
遙遙的,她已經聽不清楚。
完全無法思考,大腦已經無法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
一切都發生得太快。
眼睫無力地顫動,從那道裂口間瘋狂洶湧地流失出去的東西,也不知道是什麼。
隻覺得像血,像水流,像從靈魂深處傾瀉而出的記憶和情感。
冰涼和空虛的感覺轉瞬襲卷了她。
但是,并不覺得輕盈,一種與之違和的沉重感拖着她空白的意識墜向地面。
……要去哪裡?
她向着虛空伸出手。
你們都是我的東西。
……你們要去哪裡?
那副逐漸變得空洞的軀殼仿佛不再屬于她,變得空無一物,既而慢慢升騰起一種渴望被盈滿的貪婪。
……什麼都好。
棉花,大米,沙子,水流,花瓣……
愛恨嗔癡,悲歡怨喜……
什麼都行……
來填補她吧。
來充盈她吧。
就像修補一個弄壞的木偶那樣。
伴随着這樣的意識,生前的記憶就像皮影戲,争先恐後地從她的腦海中掠過、消失。
有熟悉的、金色的雷光吞沒一切。
蒼穹之上的風聲在驟然間變得如同激流般猛烈,漆黑的天際,烏雲瘋狂地聚攏在一起,再次孕育出震耳欲聾的雷聲。
仿佛要将一切吞噬,漆黑的天際驟然撕開一道巨大而狹長的縫口。
以其為中心,暴風眼般的漩渦襲卷了目光所及的一切,世界宛若在震顫,龜裂的大地浮起破碎的沙石。
纖細的脖頸向後仰成一條宛若瀕死的弧線,顫動的瞳孔緊縮又放大,她漆黑的長發和破碎的衣物飄揚,目光恍惚地看着那山崩地裂的一幕。
視線沿着蜿蜒的河流望向遠方。
巨大的裂縫像惡鬼睜開的眼睛,也像她胸前撕裂的傷口。
有漆黑黏稠的浪潮從上邊傾瀉而下,不祥的黑霧裹攜着雲層咆哮着漫開,無數隻龐大而可怖的鬼手從黑壓密布的天際上遮天蔽日地朝她壓下,一同的還有無數青面獠牙的妖鬼化作洶湧的支流,伴随着纏動的雲霧,從那片墜落的浪潮中湧現。
巨大的爬蟲攀着雲層,無數扭曲的怪物像膨脹開來的肉塊,轉着咕噜咕噜的眼珠子,争先恐後地湧來。
但它們下一秒就在可怖的夜色中被急速的飓風撕裂。
一道由嘶鳴的風暴雷霆構築的結界化作巨大的屏障,籠罩在這片土地的上方。
不斷洶湧墜下來的怪物化作高天之上的灰燼,漫天的閃電凝聚成巨大的雷槍指向妖鬼所在的蒼穹,金藍交織的光輝映照出壓城的雷雲。
下一秒,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如同一隻龐大的手掌,将大地死死按住。
狂風暴雨中,雷光耀目。
蒼穹之上,尖銳的閃電和雨滴像一支又一支的箭,鑿破雲端,穿過缭繞的瘴氣,從高高的天上墜落,擊穿怒吼的妖鬼,疾風暴雨般射向她所在的大地。
就此,在夜風中金浪般搖曳翻湧的麥田被雪花般密密麻麻的色彩取代,在那之中,那個說着愛她的須佐之男——他奔來的身影、他憤怒呼喚的聲音、他動搖的目光、以及他火急火燎伸來的手也都在她的五感中遠去。
耳邊,隻剩下有力的心跳混合着冰冷的吐息,随着眼簾中飄揚的銀發,清晰地撞在她的心上。
“須佐之男,你就好好看着吧……”
覆蓋着蛇鱗的指尖輕輕拂過她胸前的裂縫,仿佛在溫柔地為她縫合傷口。
她聽到有熟悉的聲音帶着輕飄飄的笑意,像往常一樣,含着能将她的靈魂剝奪殆盡的力量,舔舐着她的鬓角:“到這裡來吧,惡神們……”
“這是天照的齋宮,她曾經承載過天照的力量,她的靈魂已經在「虛無」的力量中重新構築出新的、适應你們的身軀,她可以孕育與天照力量同等的罪惡,這是最适合你們的容器。”
伴随着那樣的宣判,修長尖銳的指尖從她身上抽離,雪白的衣袂像一片在黑夜中随風輕盈上升的羽毛,對方在落下話音後就将她像花瓣一樣随手地擲下。
那一瞬,她用盡全力,虛虛地望向身後的存在。
她開始渙散的目光看着那抹身影在盤旋的蛇骨中飄上半空。
她不被捂住的嘴角終于恢複了聲音。
“……八岐大蛇?”
困惑,茫然,不解,空白。
冰冷纖細的蛇瞳下移,猶如等待一場好戲的觀衆,清晰地映出她在麥海中搖搖欲墜的模樣。
高高在上的眼神。
似笑非笑的嘴角。
猶如注視蝼蟻一般的輕盈。
全然陌生的目光。
那一刻,仿佛終于意識到什麼一樣,她發出了微弱的聲音:“不……”
她對着滿天的妖鬼,作出了最後的反抗。
“不要……”
——不要過來……
“不要……”
——不要這樣對我……
“不要……”
最後,她赤|裸着被開膛破肚的上半身,像一朵被賤踏得糜爛的花枝,輕飄飄地倒了下去。
——不要傷害須佐之男……
……
須佐之男說,愛一個人,會想和對方繁衍後代。
不可否認的是,繁衍是人類的本能。
但繁衍是否能與愛挂鈎,她覺得還有侍商榷。
她曾經想和一個人擁有孩子。
在出雲城時,她也這樣對須佐之男說過。
但那個時候,不願理她的少年隻是微微掀起了沉重的眼皮。
明日朝告訴他,自己所在的平安時代绮麗而奢靡,京城中上自皇戚貴胄,下至平民百姓,都在追求一種絢爛而繁華的美。
在那樣的京城中,風流多情不是罪,而是一種風雅,哪家的貴公子與哪家的寡婦千金幽會,都是一些津津樂道的風流韻事。
她說自己第一次遇見那位想為其孕育子嗣的大人的時候,還是十歲那年,比遇見他還早。
在她生活的時代中,人類中地位最高的人是天|皇,在他之下的未來繼任者又叫東宮,她曾經想為那個未來會繼任天皇的男人孕育子嗣。
與那位大人的相遇,其實稱不上多好。
那一年的春日,京都舉行每年一次的祭禮,皇親貴胄都會去,女眷也不例外。
但是,她所乘坐的牛車在熙熙攘攘的京都大道上不小心沖撞了一位貴婦人的牛車,縱使不斷地道歉,對方也沒有放過她的意思,最後索性直接蠻橫地撞壞了她的車辇,逼得她不得不下車來。
在京都,女性貴族不能随意抛頭露面,在街上衆目睽睽中下車會被視為極大的羞辱,她當時舉着遮面的繪扇,在明晃晃的日頭下小心翼翼地躲避周圍那些或哂笑或譏诮的眼神和聲音,将為難而希冀的目光望向姐姐的車辇,可是,沒人來,留給她的隻有漸行漸遠的車轍。
最後,一隻從車廂中向她遞來的手将她拉上了牛車,為她解了圍。
那位長相清俊的殿下詢問她是否受傷的時候,她沒有委屈地落淚,也沒有訴苦,而是安靜地舉着繪扇,沒有答上一句話。
他沒有怪罪,反倒樂呵呵地說她不必如此拘謹。
對此,她在扇後微微動容,在片刻後,才好奇地偏頭,偷偷越過繪扇窺視對方的面容。
象征尊貴的牛車在晨間朦胧的春日中緩行,鐵制的輪軸一圈又一圈地轉,車篷上紫紅的流蘇搖曳,日光淺薄地掠過了他們所在的窗口,一身绀色狩衣的少年撐着臉頰,側頭去望窗外繁擾的春櫻,被拂過的微風吹揚鬓邊的墨發。
他突然偏頭對上她的目光時,她驚得立馬縮回了扇後。
心髒跳得快了幾拍,修長蔥白的指尖越過繪扇伸來,她緊張得閉了閉眼,對方卻隻是從她的發間拭下了一片绯紅的櫻瓣。
她一愣,忍不住又偷偷望去。
他正在不以為然地撥弄手中的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