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邪那岐大人……】
【這個世界上永恒不滅的神明……】
【我尊貴的父神——】
【我在想,花朵凋零,來年仍會綻放——這世上既有不滅的「生」,那是否也會有複生的「死」?】
【……我遇到了一個人類的亡靈……】
……
須佐之男如她所願沒有再說了,因為她緊緊地抱着他,臉頰貼着對方跳動的胸口,雙手繞過他纖瘦的腰身,又細又長的指尖像柔軟的藤蔓攀爬延伸,沿着少年的脊梁緩慢地遊走至起伏的肩胛骨,她放任自己像株糜爛的花枝,攀倚着他這道足以支撐她苟延殘喘的黑籬。
他對此不知所措,特别是在她不斷啜泣的情況下。
金黃的向日葵安靜地搖曳,幾片花瓣脫離花枝七零八落地垂在地上,少年人的四肢像春日的枝桠般展開,兩道隐約可見青筋脈絡的手臂胡亂地擺了兩下,最後都不知道該落在哪裡。
他隻能發出一種蒼白的聲音:“你可真是個愛哭鬼……”
那是一種由無措所延展而出的無奈,他僵硬地立在原地,全然不敢後退或偏倚地承接着她的重量,直至她的擁抱纏繞着覆蓋了這位比她還矮上些許的少年神明的身軀,将他近乎蠻橫地放倒在地。
這一次他沒有掙紮也沒有反抗,隻是嘴角翕動了一下後,僵持的身體才漸漸放松了下來。
耳邊的哭聲變得愈發微弱,春日的午後,陽光的塵埃在空氣中浮動。
細碎的光影從屋舍的罅隙間透出,屬于他的暖色覆蓋着她的紅裙,光影在細密的衣褶上淌動。
明日朝溫順地躺在他懷中,被他的氣息所包裹,待到徹底冷靜下來後,天色已經臨近傍晚。
殘陽的暮色染紅了天邊,很快又随着飄逝的流雲歸于深沉的幽暗。
有隐隐的雷鳴從雲層之上翻湧而來,毛茸茸的小家夥抖擻着一身金色的絨毛,用爪子扒拉垂在地上的花朵。
期間,須佐之男仿佛化作了一尊沒有聲音的地藏石像,隻是安靜地等待她自己不再哭泣。
他總是這樣沉默又具備耐心。
她自己慢半拍地從這樣的神明身上爬起來,摸黑抱起那束向日葵,在他安靜的目光中走向屋外。
屋外飄起春夜的綿綿細雨。
月亮和星星不見蹤迹,濃雲之上有蒼藍的閃電盤踞,襲涼的晚風紛紛擾擾地穿過她的身體。
她站在屋檐下,聽見身後追出來的聲音輕輕問:“你現在就要走嗎?”
她點了點頭,随即頭也不回地踏入了沒有停歇的春雨中。
黑燈瞎火的山林,雨聲淅淅瀝瀝。
無數多餘的喧嚣被濾去,一望無際的綠意變成灰蒙蒙的雲煙,連綿的山巒浸在黑夜的薄霧中,向着遠方伸展開去。
她聽到被雨水泡得發軟的土地發出咕噜噜的聲響,撼天的雷聲轟隆隆,仿佛能穿破耳膜。
但是,她沒有退縮。
滿目的春雨落下來,盡數穿過她仍然飽受灼痛的身體,她仰頭,懷抱着由神明所贈予的禮物,在驚雷之下,不斷地往前走。
身後有纖瘦而靜谧的影子跟來。
翻湧的樹海垂着枝條,林立的灌木叢熙熙攘攘,冷霧卷着氤氲的水汽彌漫眼簾。
她心有所覺地回頭時,蒼穹之上閃過落雷。
刺目的冷光割裂雨幕。
被雨淋濕的少年耷拉着發梢,站在離她不遠的地方。
沒有撐傘也沒有帶遮笠,斷了線的雨珠從他的臉頰、下巴、衣角墜落,像感受不到冷一樣,他面無表情,臉色蒼白,隻是站在那,明亮的眼睛像蜇伏的野獸,越過偌大的雨幕一瞬不瞬地盯着她,肅穆而寂寥。
“須佐之男……”她終于忍不住呼喚他的名字:“……你為什麼跟來了?”
以此為信号,兩顆鑲嵌在眉骨下的琥珀石動了動。
“你是妖鬼……”他略帶遲疑的聲音被夜風撞得支離破碎的:“如今妖鬼橫行,魔物作亂,很多人類都被殺了……”
“你是擔心我之後會傷害人類嗎?”她輕輕笑道。
他一頓。
隔着朦胧的雨水,她看不清他的臉,但是,她并沒有生氣,反倒輕輕地笑出聲來:“我說了,你要麼就在這裡阻止我,要麼就放我離開,隻要我還有意識,我就一定要去黃泉之國。”
他卻是輕輕搖了搖頭:“你一個人根本去不了黃泉之國,現在世間妖鬼橫行,人類與鬼族的戰争已持續多年,我從高天之上一路來到這裡,到處都是屍橫遍野。”
也許是淋了雨的緣故,他的臉上沒有一絲屬于活人的生氣和血色,活潑和明媚仿佛不存在于他的眼中。
尚且年幼的神明空茫茫地說:“妖鬼暴虐無道,連同族都可相食殘殺,我有很多人類朋友都死在它們手中,而這裡是我父神攜神族抵禦鬼族才擁有的一方淨土,如今我奉命守護于此,人類可以在這裡繼續繁衍生息,我也已經決定允許你留下。”
伴随着這樣的聲音,他開始慢慢朝她走來。
他穿過迷蒙的夜雨,踩過流淌的積水,裹攜着滾滾的天雷和冷風,搖搖晃晃地站在她面前:“你若是留在這裡,我就會保護你,但你若是離開這裡,你這樣弱小的孤魂野鬼就會被外邊的妖鬼吞食啖飲,化作它們力量的一部分,而且,太陽很快也會升起。”
對此,她神情不變,好片刻才說:“你為何允許我留下呢?若真如你所說,這裡是隔絕妖鬼的、屬于人類的淨土,那我更不應該留下,我已經不是人類,若是留下來,終有一天會造成禍患。”
聞言,雨水浸過他額上的神紋,少年緩慢地眨了兩下眼睫,聽到她的聲音在這樣輕盈地笑:“說到底,是因為我很弱,無法對你産生威脅,你可以随時随地殺了我,所以你才能這樣從容慈悲地放過我并且允許我留下,是嗎?須佐之男。”
他張了張嘴,但是沒有反駁,她從他的臉上看到了一種不加掩飾的茫然,他顯然語言貧瘠,不知道如何表達,隻能像大雨中的雕像一般,呆呆地立在原地。
明日朝繼續說:“你看,你已經忘了我,你對我并沒有任何足以使你留下我的私心,你的善良不該用在這樣的地方,如果今後我如初見那樣傷害你——或是不受控制地傷害了這片土地上的人類,又該怎麼辦呢?”
他就此陷入了某種緘默,閃動的眼眸像在訴說某種未盡的言語。
明日朝沒有再看他,而是轉身繼續往前走。
但是,很快,他還是追上來了。
這一次,遙遙的,他的聲音就急不可耐地傳來了:“你說錯了,明日朝!我也許是有私心的。”
她一愣,回頭時看見屬于少年的色彩正撥開了紛紛擾擾的樹影,火急火燎地追來。
夜深之後的春雨變得大了些許。
金色的碎發貼着臉頰,綿綿的細雨打在他身上,像無數道鑿在他身上蜿蜒的裂縫。
他那麼蒼白地說:“因為你說你愛我。”
那麼說的神明浸在盛大的雨夜裡,仿佛與她隔着一個世界,柔軟的飄帶耷拉,就像雛鳥垂下稚嫩的翅膀,他一字一句的呼吸好似都在顫抖,有種近乎脫力的緊繃感:“我很好奇,很想知道你為什麼要那樣說!”
明日朝的腳步停頓,恍然地偏了偏頭。
他也停下來,像是刻意與她保持安全又禮節性的距離一樣。
可是,他擡眼來看她,微卷的發梢劃過眉眼,那張隽秀的面容在黯淡的光線下被割裂出細微的表情。
尖銳的瞳孔顫動,一絲躁動的因子從他的眼底浮起,有平靜的浮冰破碎,有忐忑的潮水湧動,最終掙紮雜糅成一種近乎坦率與直白的困惑。
他懵懂而空白的聲音在說:“你一邊說愛我,又說恨我,你明明當時那麼憤怒地想要殺了我,但又能為了不傷害我讓我殺了你……你那麼張揚地來到我面前,現在又甯願面對妖鬼也要離開我,你為什麼要這樣呢?”
就此,天地間似乎隻剩下大雨淅淅瀝瀝的聲音。
他垂着頭,像一隻被雨打濕的幼犬。
他憂郁地望着她,寂寥的底色化作灰黑的枝丫,紮根于那副纖瘦的軀殼裡。
在少年那樣安靜的目光中,她仿佛化作了一片漩渦,突然出現,又要突然離去,就像湧來又退去的浪潮,卷着沙灘上的細沙,拉扯着岸邊的人,狡猾地引誘他,要讓他随流動的沙一起,淌進危險又神秘的大海裡。
明日朝被他近乎無聲的譴責困住。
她安靜了半晌,慢吞吞地移開視線,像是沒想過他會突然這樣說一樣,先是呆滞,然後恍惚,最後才是如夢初醒。
片刻後,她遲疑地朝他伸出手去。
攤開的掌心并不光潔,反倒布滿灼燒的傷口。
雨水淌過錯亂的掌紋流下,那似乎是某種無聲的邀請。
她又說了那樣的話:“因為我愛你呀,須佐之男。”
對此,沾了水的眼睫掀起。
他纖細的瞳孔微動。
她似乎聽到少年的身體裡刮起了一陣狂亂的風。
她說:“你願意再陪我走一段路嗎?也許我也是有私心的,因為我怕打雷,但是有你在身邊的話,感覺就沒那麼害怕了。”
聞言,他這才緩慢地動了起來。
先是走了幾步,然後加快速度,緊接着就是不停歇的奔跑,他穿過雨幕,奔上前來,像是得到了糖果一樣,小心翼翼地握住了她的手。
她輕輕揚起一個笑,說:“先找個地方避雨吧,不然會生病的。”
“我不會生病的。”他不解風情地辯解道。
明日朝沒有理他,他也不再說什麼,而是牽着她的手,跟随着她的腳步,淌進前方風雨交加的夜色裡。
接下來的幾日,都是陰雨綿綿的天。
春天是多雨的季節,雨水滋養萬物,新生的綠意在滾滾的驚雷中生長複蘇,空氣中到處都是潮濕的霧氣。
白天的時候,她窩居在山洞和樹洞這些能遮陽的地方,到了晚上,才繼續向前走。
須佐之男陪着她,跟着她的腳步,将她一步一步帶往這片淨土的邊緣。
白晝的時間漫長,無聊的時候,明日朝便同須佐之男說起自己與他的過往。
她說自己曾經是人類,和他也是相遇在一個溫暖的春日,他從盜賊手中救下了眼睛受傷的她,還帶着她在人類的村莊生活過一段時間。
說這些的時候,她簡言意駭,沒有多餘的添油加醋,仿佛隻是在陳述一個沒有任何情感色彩的事實。
她還略去了自己在海淵救下他并後來囚禁他的事,隻道他們在春日裡分開就結束了。
但是須佐之男顯然好奇又不太滿足她所說的三言兩語,他直覺她沒有說實話,并茫然地說自己完全沒有印象。
明日朝對此并不難過。
她已經不奢望須佐之男能夠想起他們之間的恩怨,若是想起,他必然會像過去那樣逃離她、讨厭她,反倒是現在這樣願意跟在她身邊的模樣,還一如當年。
她對須佐之男說:“須佐之男,你不必為我的愛感到困擾,之前是我神智不清,才會再次來到你身邊,不管是以前身為神的你和人類的我,還是現在依舊是神的你和已經堕為妖鬼的我,我們都注定無法站在同一個高度,我之所以愛你,也許也是曾經以為你是人類。”
“……為什麼?”
他看上去茫然極了。
蒼茫的月夜下,樹影幽幽,他們一起漫過風吹草動的平原。
明日朝浸在沾滿雨露的草浪中,張開的雙手被葉尖窸窸窣窣地拂過。
沒有林立的草木遮擋,天空顯得十分低垂,被風撕成柔絮的雲彩從天邊掠過,仿佛伸手就能夠到。
明日朝擡手,潰爛的五指在風中擺了擺,她望向遠方,而不是看向身後亦步亦趨跟着她的少年,說:“如果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你是神明的話,我也許就不會放任自己愛上你。”
“……為什麼?”
他依舊這樣問。
明日朝沒有再回答,但她的目光看上去那麼悲哀,仿佛他的每一句懵懂的追問都在捥掉她心口的一塊肉。
少年後知後覺地閉上了嘴。
也許是怕她又因此哭了,須佐之男很長時間都沒有再問。
他們的腳步就這樣日複一日地前行。
期間,那束燦爛的向日葵,在她的懷中枯萎了。
向陽而生的花朵,被摘離日光照耀的天地,由少年送進她所在的、深不見光的黑暗中,很快就走到了生命的盡頭。
花朵腐爛的氣味并不好聞,盛放時香氣馥郁濃厚,凋零時卻酸澀、熏臭,和世間一切具有生命力而潰爛的屍體沒有任何差别。
明日朝一開始有多喜歡寶貝它,後邊将它扔在了濕潤的土地上就有多随手輕飄飄的。
須佐之男将其看在眼裡,也沒有說什麼。
他隻是默默地為她摘沿途的花,一朵又一朵地送到她面前來,又看着她一朵又一朵地将其葬在了他們途經的土地上。
很顯然,須佐之男是個閑不住的神明。
白天的時候,他會去山間到處摘果子回來送給她。
明日朝告訴他自己不餓,不用吃東西,他也不勉強,自己就把那些或酸或澀的野果都吃了,但是隔天依舊會摘來一大捧。
除此之外,相比明日朝,他好像總是更憂慮一些。
他每天都要到處跑,提前在前路為她尋找白天可以規避太陽的地方,他經常在黎明時分催促她走快一點,因為太陽就要照常升起,有些時候,他甚至直接抱起她就往前跑,隻為趕在日頭照耀前将她安置好。
在這一點上,他相當笨拙,他隻能在某個晴朗的夜晚中告訴她:“我的父神教導我,不可太過幹涉人間的事,若我驅使神的權能為你遮雲蔽日,将會影響人間的四季耕作,若我每到一處就為你搭建房屋,也會興工動土,破壞生态草木。”
對此,明日朝笑着評價道:“你守護着這片沒有被妖鬼侵擾的淨土,就像在守護自己的花園一樣呢。”
他先是一愣,随即也沒有否認,而是無悲無喜道:“這個世界是我父神創造的,普天之下皆為神庭,世間萬物包括人類都世代生活在這片土地上,在這片庭院裡繁衍生息,我承蒙父神的教誨守護它,自然要像守護自己花園裡的花花草草一般。”
“……是這樣嗎?”明日朝奇怪地問他:“你是這樣想的嗎?”
“嗯。”他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
伴随着他的聲音,一種熟悉的違和感再次襲上心頭,明日朝看着他,看着夜色下少年青澀而柔軟的臉龐像在親吻月亮。
她想要再說些什麼,可是又不知道何從說起,隻能沉默地看着他為她撥開前方紛紛擾擾的草叢。
這樣的少年神明似乎與她所認識的須佐之男有所差别。
起初她以為隻是自己的錯覺,可是當他們數次路過屬于人類的村莊時,他都刻意避開了走,他似乎沒有踏入人類生存的領地的意識,每次都疏離地遊走在外,帶着她繞過那些明火倏亮的村莊,從不驚擾裡邊的人們。
春日的午後,她從白日夢裡醒來,又聽見少年在唱歌。
她在山洞裡的黑暗中爬起身,看見須佐之男的背對着她,坐在洞口邊緣,像守護着财寶的巨龍一樣,抱着自己的膝,拿着一根狗尾巴草在逗大尾巴的小家夥玩。
小小的神獸好些天不見了,正像小貓一樣,追着搖擺的玩具上竄下跳的,玩得翻來覆去的,滾了一身落葉和髒兮兮的泥。
似乎注意到裡邊的她醒了,須佐之男頭也不回道:“天還沒黑,你再睡會吧。”
“睡不着了。”她随口這麼說,支着身子在那看了半晌,才好奇地出聲道:“說起來,它是你用神力所化的,那麼是不是等同于你的孩子呢?”
拿着狗尾巴草的手一抖,少年略帶驚訝地回頭,似乎不明白她為什麼突然這樣說。
但他很快還是解釋道:“不是,與其說是我的孩子,不如說是我的分|身,它與我的意識相通,如今這模樣也是我小時候的樣子。”
聞言,明日朝反倒笑出聲來。
她說:“真的嗎?”
“……真的。”他安靜地别開視線,不知道是因為她的笑聲而難為情還是羞惱,聲音莫名變得悶悶道:“……腿又短又呆,還長得不太聰明,真是對不起。”
“……呀。”她無辜地眨了眨眼:“你竟然真的知道我之前說的壞話。”
他沒有再吱聲,而是不甚在意地甩着手中的狗尾巴草。
明日朝卻是走過去,突然從背後輕輕抱住了這個纖瘦的少年。
他驚得瑟縮了一下,背脊挺得筆直又僵硬,顯然不太習慣她突如其來的親昵。
但她貼着他那瘦削得好像一折就能斷的身闆,其手腕越過他的身側,伸向了那隻毛茸茸的小家夥。
明日朝說:“那我親它的時候,你也知道嗎?”
她伸手,輕輕撓了撓它的下巴,聽它發出咕噜噜舒服的聲響,随後,她的指尖沿着它的背脊往尾巴走,撫摸它的大尾巴,又輕輕撫上它柔軟的肚皮。
明日朝在他耳邊說:“我撫摸它,親吻它,還抱着它睡覺,它看上去都很喜歡,它總是很乖,還經常貼着我撒嬌,讓我摸摸它……它的眼睛真像你,和你一模一樣,看着它,我總是忍不住親親它。”
仿佛為了應證她的話一般,小小的神獸不堪其擾,用爪子輕輕抱住她作亂的手,目光迥迥地盯着她。
而她繼續問須佐之男:“我給它取了名字,叫「素」,好聽嗎?”
“呃,嗯。”他胡亂地從喉嚨裡發出聲音,拿着狗尾巴草的手不再動作,隻是僵硬地任由她的身體貼着他的後背。
明日朝說:“要讓它來我懷中睡覺嗎?”
他艱澀道:“……這個得看它自己……”
“你不是說它與你意識相通嗎?”她的手從它身上收回,轉而覆上少年的手,其五指扣進他蜷縮起來的指縫裡,說:“它所想不就是你所想嗎?它喜歡的,不就是你喜歡的嗎?所以,你要來我懷中睡覺嗎?”
“……不……神明不需要睡眠……”
當他這樣說的時候,她的手正試探性地沿着少年胸前敞開的衣襟往裡滑。
當她觸到對方鎖骨上閃着金光的神紋時,一種觸電般的酥麻與刺痛從指尖蔓延,沿着她的背脊竄起,無聲地阻止了她大不敬的言行。
他木讷地說:“我守着你就好……”
明日朝頓住,然後将他淩亂的發絲撩到耳後,發現那裡是一片淡淡的绯色,但她決定不逗他了,于是收回手,隻是貼着他的背,問:“你經常這樣和‘自己’玩嗎?”
他一愣,頭垂得更低了,幾乎埋進膝蓋裡,淡淡地說:“我自誕生起身邊就沒有同伴,我的父神雖然收養了我,但一直在外與鬼族周旋征戰,所以隻能這樣,後來,我就私自來人間玩了。”
她問:“那你還記得自己遇見的第一個人類嗎?”
聞言,他先是茫然,然後倏然變得緘默起來。
他用狗尾巴草在土地上胡亂筆劃幾下,春日的泥土濕潤,泛着一種與雨水混合的、好聞的氣息。
他不知所措地搖了搖頭,用一種半是失落半是寂寥的聲音說:“我已經忘記他們的模樣了,當年,我來到人間玩,受到了他們很多的照顧,也教會了我很多東西,那是我的第一個朋友,但是,我後來離開了,等我再想起他們回到那裡時,他們的子孫都好幾代了,人類的生命實在太短了,新生的人類也不會是之前的那個人了,他們的後代長得不是很像他們,也沒有和我相處的記憶,對我來說,他們就是不一樣的人了,從那以後,我也不再常呆在一片土地上,更不再終日混迹于人類之中,而是遵循父神的教誨,像現在這樣,遊離在遠遠的地方守護他們就好。”
“你是害怕分開與離别嗎?”
明日朝問。
他也不瞞,垂着細密的眼睫,道:“是害怕他們陌生的目光。”
午後的日光堆積在他的眉梢上,他偏頭,目光放遠,仿佛在回憶什麼,說:“不管與他們度過多久的歲月,不管結下多麼深厚的情誼,隻要他們的生命結束,一切就會煙消雲散。”
“那樣很寂寞,是嗎?”
明日朝貼着他的背,輕輕笑道。
“……沒有。”起初,他還能這般冷淡倔強地反駁她。
清風揚起他柔軟的金發。
明日朝卻繼續說:“你們神明的時間漫長,人類之于你們就像庭院中的花草,渺小,短暫,花開一季就凋落,來年在枝頭複生的也不再是你想要的那一朵,所以,你隻能用這樣笨拙膽小的方式規避猛烈的歡喜與失落。”
“……才沒有。”他依舊這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