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明日朝卻輕輕抱住了他。
她憐惜而包容地說:“你為什麼要這樣呢?你到底在尋求什麼呢?須佐之男,這樣太寂寞了,去愛些什麼吧,須佐之男,你将來的生命依舊漫長,你不能一輩子讓自己這麼孤單,你明明這麼喜歡人類,為什麼要讓自己徘徊在外呢?熱鬧過後就會覺得寂寞,繁華落盡就隻有悲涼,抱着這樣懦弱的想法的話,你永遠都會孤單的。”
對此,他指尖蜷縮了兩下。
他偏過頭來時,眼底似乎有某種冷色在劇烈地碰撞,少年用一種警惕又疏離的目光審視她。
他說:“你這樣說,是希望我愛你嗎?”
這一次反倒換她愣住了。
眼睫顫動,嘴角翕動,似乎沒想過他會這樣說一樣,她的神色先是空白,随即才輕輕揚起了一個柔軟的笑。
她說:“在你看來,我這麼貪心嗎?”
這一刻,偏倚而來的日光掠過她的裙角,火紅的焰火燃起來的時候,少年突然一驚,反過來火急火燎地抱住她,将她撲進了身後的黑暗裡。
相比于他的着急,明日朝反倒突然明快地笑出聲來。
她笑得那麼開心,笑得胸口劇烈地起伏,就算須佐之男困惑的目光投來也沒有停下。
後背貼着山洞裡冰冷的土地,須佐之男毛茸茸的頭顱倚着她的胸口,她慢慢平複自己的笑意,才輕聲說:“你不喜歡我,也不愛我,為什麼總是要這樣溫柔地對待我呢?”
他沒有回答,隻是像一隻被戳破了氣的河豚,驟然垮下肩來,說:“……我能這樣在你懷裡睡一會嗎?”
“當然可以。”明日朝笑。
她的五指撫摸着他的背,梳理着他柔軟的金發,為他哼起歌,輕聲說:“晚安,做個好夢吧。”
聞言,他像瀕死的蝴蝶一般,掙紮地翕動翅膀,最後才安靜地垂下了眼睫,陷入了白日夢中。
……
那一天過後,須佐之男并沒有産生多少改變,他依舊會帶着她繞過人類的村莊,也會刻意避開人類的活動,但是,一次偶然的機遇下,明日朝發現,他其實并非如他自己所言,對人類隻抱着旁觀守護的态度。
那已經是入夏的時候了。
當他們無意間發現山間的河流有好幾具面容枯瘦的屍體時,他們很快就發現附近的村莊爆發了疫病。
原以為須佐之男不會管,但是他卻二話不說就決定改變行徑前往那裡。
那是明日朝死後這麼久第一次遇見人類。
明日朝跟着過去後,發現村莊閉塞,水源已經被去年冬天死掉的動物屍體污染,村裡的老老少少都染病,很多年輕力壯的男人也死于這場傳染病中。
那種病對明日朝來說倒是不難治,雖然須佐之男用神力也可以暫時拯救他們于水火,但是對人類以後的發展來說,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明日朝這麼告訴須佐之男後,還告訴他可以去山間采摘哪種草藥入藥,罷了,她還催促他融入人群,去組織能動的人們去山上摘草藥。
須佐之男乖乖照辦,行動力飛快。
相比須佐之男的忙碌,明日朝倒是很清閑,白天的時候,明日朝随便躲在村中廢棄的屋舍裡,現在除了須佐之男外,村裡的人都看不到她,這倒是省了不少事,如今她的樣子怕是會把人類吓得不輕。
到了晚上,她會漫步在村裡,從每家每戶的窗口望進去,看須佐之男置身于切割的月光中,一宿接一宿地照顧每一個生病的人。
每當那個時候,他總會滿臉愧疚地向她道歉,又略帶希冀地看着她。
他說:“對不起,可能要耽擱些時間才能送你去黃泉之國,你會抛下我先離開嗎?”
“……不會的。”明日朝也總是這樣柔軟地說:“我等你。”
時間就這樣在須佐之男的忙前忙後中一天一天的過。
眼見病症逐漸好轉,她便讓須佐之男勸動大家燒了早些時候染病的屍體,這對那些人類來說有些困難,畢竟都是至親至愛的血|肉,情理上自然希望死後的屍體能完完整整好好下葬。
但是明日朝說不行,染病的屍體埋進土裡,就會污染土地,葬進水裡,也會污染水源,對于賴以耕種的人們來說,那正是疫病盛行的原因。
興許是人們哭泣難過的樣子實在令神明動容,某天晚上,明日朝陪須佐之男上山采藥的時候,對方突然問她:“明日朝,你說,他們會像你一樣,化作亡靈或妖鬼回來嗎?”
山間的小道豎着被風雨打殘的灰石地藏,寒涼的晚風卷着淺薄的霧氣穿山而來。
她一愣,走在前頭,頭也不回地問:“為什麼這麼問呢?”
他背着裝滿草藥的背簍,悶悶的聲音裹攜着春夜的雨飄過來,無端的清冽與料峭:“我隻是在想,他們都有父母,有兄弟姐妹、妻子、孩子,他們死了,大家都很難過吧,如果他們能像你一樣回來的話……”
“不能這樣說,須佐之男。”
明日朝嚴厲地打斷他。
身上的傷口仍在灼痛,就算想要忽略,也始終習慣不了,她莫名又覺得心中竄起熊熊燃燒的怒火,燒得她咬緊牙關。
但是,她回頭望去,眼簾中,蔥郁的綠意被細雨打得飄搖,少年幹淨清澈的眼睛像群山裡一隻初生的幼鹿般,正含着氤氲的水汽,朦胧地看着她。
心中突然就覺得一軟,所有的火焰都被澆滅,她忍不住放輕聲音,道:“死後無法獲得安甯,仍然徘徊于世的亡靈大多都有怨念,那樣不管是生者還是死者,都無法得到真正的幸福。”
聞言,他懵懵懂懂地點頭,似乎還想說些什麼,但最後卻沒有再開口,隻是有些失落地歎了口氣。
明日朝一頓,随即慢慢揚起一個笑。
她擡手,指了指天上的星星說:“聽說,人死後要麼去黃泉之國,要麼就會變成星星,你就當他們都變成星星了吧。”
本意其實隻是安慰他的,但他在聽了後微微擡起耷拉的眼皮,漂亮的眼睛像是燃起一點希望的火苗一樣,略帶期待地問:“……真的?”
“真的。”明日朝面不改色地扯謊:“你就告訴他們,說大家會變成天上最亮的星星永遠看着他們好了。”
“……嗯。”他略帶遲疑地點了點,迷糊的樣子看上去既沒有完全相信,也沒有懷疑。
接下來,須佐之男艱難地勸了好幾天,才勸動人們,這其中最大的原因當然不是因為什麼人死後會變成星星的寬慰之言,而是因為須佐之男的出現為這座村莊的絕境帶來了轉機,大家雖然情感上難以接受,但最後還是願意聽取他的意見。
這一來二去,天氣轉暖,夏天邁向中旬,氣溫逐漸升高後,肆虐的疾病也開始慢慢消散。
疾病得到控制後,就該考慮農桑了。
此前村莊蕭條凄敗,沒有多餘的勞動力耕作,但是夏天一過,寒冷的冬天就将來臨,當時實在派不出人手,如今又過了耕種的時節,明日朝提議可以走遠些,找到另一個村莊,向他們借糧以用來過冬。
“不過,那應該不太容易。”明日朝道:“當然,你也可以用神力讓他們不勞而獲。”
對此,須佐之男思考了半晌,才理智地搖了搖頭。
他決定安排幾個已經能行遠路的男人随自己去借糧。
這次明日朝沒有跟去,隻是囑咐他說,對方若是願意借糧,必定要收取代價,如果他們要求村子以後每年上交超過一定數量的糧食,請一定要酌情拒絕,因為那對村子的人來說會是一筆很沉重的賦稅。
須佐之男點了點頭,很快就帶着人走了。
十天後,他才帶着糧食風塵仆仆地趕了回來。
他回來的時候很高興,他說此行相當順利,大家都是好人,那邊沒有無理地要求村子今後上交糧食,還額外多給了一點種子給他們明年的春天耕種。
他這樣說的時候,和煦的風都仿佛穿過了他清亮的眼睛,少年柔軟的金發飄揚,額上的神紋熠熠生輝,可是,他身上的耳墜、金飾制成的頸環和項鍊都空蕩蕩的,再也不見蹤影。
明日朝對此也沒有再說什麼。
待到一切安排得差不多後,已經是秋天了。
須佐之男在村民們的挽留和感激的目送中随她離開了村子,路上明日朝問他高興嗎?
他起初還一知半解,但是明日朝說告訴他,說她偷聽到村民決定之後要給他雕建石像,以感激他如神明般出現拯救了他們的恩澤,她說,他的事迹會随着石像的建立而流傳,就算今後這些人死去,不再記得他,他們的子孫後代也會因為石像而記得他的存在。
聽她這麼說後,少年難得流露出幾分難為情的羞赧,他坐在岸邊紅了臉頰,漂亮的眼睛像天上的星星一樣閃爍,細瘦白皙的雙腿浸在山間的河流裡踢了踢,朝她直白又坦率地笑道:“這樣感覺也不錯……”
……
此後,他們又一起路過了其他的村莊。
當他們又在山間無意間發現一具人類的屍體時,正在下着秋雨。
竹條編就的背簍摔在一旁,裡邊的果子和草藥滾落一地,不算多健壯的男人獨自躺在被壓倒的草地上,其額頭砸在山石上,流了很多血,沒了氣息,已經死了好一陣了。
她和須佐之男彼此面面相觑了一會,少年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片刻後,他扔掉了自己手中折來遮雨的芭蕉葉,将那個死去的人類背起,說他的家應該就在附近,他想把他的屍體送回去給他的家人安葬。
明日朝點了點頭。
她看着對方的手腳死沉地耷拉在地,忍不住問那個纖瘦的少年:“重嗎?”
他搖了搖頭。
下山的路上,須佐之男很安靜,明日朝在前方探路,他們趕在天亮之前找到了山下的一處村莊,将那個人類的屍身放在一道門前。
第二天一早,就有哭聲從村莊裡傳出來。
葬禮有條不紊地進行,明日朝則是躲在附近廢棄的祠堂裡等待日落,期間,須佐之男去偷偷瞅了眼後回來告訴她,他說那個人的妻子和孩子哭得很傷心,他的孩子還那麼小。
明日朝本來還在安慰他,本以為隻是一次普通的意外,但臨近傍晚的時候,有人來到廢棄的祠堂前參拜。
她窩在須佐之男懷裡,迷迷糊糊醒來時,聽到有屬于女人的聲音在誠惶誠恐地祈求原諒。
四周靜悄悄的,逢魔的黃昏,隻有對方一人的聲音。
那個女人流着眼淚說,她不是故意将自己的丈夫推下山的,是因為他在家老是打她和孩子,她實在受不了了才起了殺心,若是不這樣做,總有一天死的就是她或孩子了。
她還說自己明明已經親眼看着他咽氣,難道是神明不贊同她的做法,才将他的屍身送到家門前來警告她的嗎?難道是亡靈要回來找她?難道她接下來的一生都要活在恐懼之中嗎?
那個女人就這樣哭哭啼啼了一陣,後面實在哭夠了,她才晃着蹒跚的步子走了。
明日朝擡眼去瞅須佐之男的表情時,他意外的平靜,似乎不為此意外,也不因此憤怒。
他隻是緩慢地眨了兩下眼睛,然後在黯淡的光影中俯下身來,輕輕抱住了她。
他困惑地說:“你們人類真奇怪……明明是夫妻,應該是相愛的才對,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
“人類就是很奇怪的呀。”明日朝這麼說,她想了想,便決定和他說起自己以前遇到的一件事。
她說:“生前我擁有治愈他人的力量,有一天,有人來找我去為一個重度燒傷的人治療。”
那是十三歲的事情了。
當時還年輕,她第一次見到那個貴族的時候,他全身上下已經沒有一處完好的皮膚,重度燒傷的人苟延殘喘,每一口呼吸都像匍匐在鬼門關前掙紮,活着對他來說已經是一種痛苦,若非是她,或許他的家人已經想要親手為其了結生命。
但是,在正式治療之前,那個人的妻子偷偷找到了她。
她蓬頭垢面,兩隻眼睛像窟窿似的,流露出深深的絕望。
垂淚的夫人乞求道:“請您不要醫好他,求求您。”
“如果醫好他,他就會打我,他總是打我,他現在這樣躺着或許更好,順眼多了,我喜歡他現在這個樣子。”
對此,她當時陷入了兩難的境地。
身着華麗的夫人将自己的衣物撩起,讓她看底下那些觸目驚心的傷痕,她苦苦哀求道:“求求您,他們都說您是救世濟人的神女,您擁有神明般的力量,但您的力量難道要拯救這樣卑劣殘暴的人嗎?實話告訴您,他以前還打死過自己的妾室,他就是這樣惡毒的人,您若是執意要救他,那便是執意要殺我,您為何對我如此狠心?世間皆有因果,他會落得如此境地,完全是他自己所做的孽,火是我放的,但這是他應得的,而您的善心與力量不該成為是非不分的利刃。”
聞言,須佐之男困惑地問她:“……那你最後是怎麼做的?”
明日朝笑道:“我後來,還是選擇醫治了他。”
但是她又說:“但這是因為我善良嗎?不是的。”
她告訴須佐之男:“人是很自私且懂得趨利避害的動物,我之所以醫治他,是因為我已經遇上了他,我不想讓自己背負罵名和殺孽罷了,所以我醫治他,但是又沒有徹底醫好他,他會活着,一直躺在榻上活着,今後,他的生命将交由他的夫人決定,我是想說,人就是這麼奇怪又複雜的生物,他們一開始明明也彼此相愛,可是,人生短暫,人心也易變,他第一次打自己的夫人時,他也哭了,他求饒,他說對不起,他不是故意的,他跪下,說下次不會了,他說自己是那麼愛她,可是,後來有第二次、第三次……他一次又一次地道歉,又一次一次的傷害,那位夫人從一開始的原諒到困惑,又從僥幸到死心……到最後才發現,這是那個人性子裡死也改不掉的殘暴了。”
她這麼說着,見外頭已經日落西山,星星爬上夜空,遠方的山腳下升起袅袅的炊煙,便牽起他的手,往山腳下的田野走去。
當他們一起站在金黃的田壟中時,滿目的麥草浸在田野中,在風中低低地搖曳。
她說:“你見過人與人之間的戰争嗎?不是人與妖鬼的,而是人與人的——人與人之間也會互相傷害,為了田地,為了糧食,為了更多更多的生存資源,人會彼此幫助,也會彼此掠奪,人類是很貪心的,想要更多的食物,更寬廣的領地,更大的生存空間,更雄厚的尊嚴,更富裕的精神世界。”
“須佐之男。”她擡手撫摸他青澀稚嫩的臉龐,滿目的哀憐:“你要知道,人就是這樣兩面的生物,你若是喜歡人類,就不能隻喜歡他們美好的一面,你要愛具體的人,而不要愛空泛的人。”
纖細的指尖輕輕蜷縮,他安靜地垂目,片刻後才輕輕點了點頭。
明日朝也不和他說這些了,她像是要轉移他的注意力一樣,讓他看看眼前的麥子。
相比上一個地方,這些村莊的麥子都長得非常好。
金秋,豐收的季節。
靜谧的月光下,她看見金發金眼的少年很快忘卻了早些時候的憂愁,雀躍地洋淌進滿且沉甸甸的麥稻中。
泛着香氣的晚風襲來,苦澀的清風越過平原,猶如沙砺相互碰撞,沉甸甸的律動翻湧起來,掀起一片金燦燦的麥浪。
輝煌的光景鋪展在眼前,紅土裹攜着田野延伸得異常寬廣,飽滿的谷穗垂着枝杆掠過了指尖時帶來鮮明的刺痛,高高的麥海足以可以淹沒藏在裡面的少年。
須佐之男先是驚豔,随即在這之中笑了起來。
他難得笑得那麼清朗明快,屬于他原生的憂郁仿佛全都被風帶走,人類的奇迹以這般明亮的色彩呈現在他的眼前,與他顫動的金色瞳孔重疊。
滿目的金黃搖搖曳曳、此起彼伏,畫面變得騷動而熱烈。
他對明日朝說起第一個村莊時,聖潔的月光跳躍在他的眉眼間,為他徒添了幾分清冽,他說:“隻要熬過這個冬天,他們就能耕種,明年就不愁沒有食物了。”
“那也不一定。”仿佛受他感染,明日朝笑着跟上他的腳步,好以閑暇地同他說:“食物是永遠不嫌多的,如今村中大病剛愈,正是缺勞動力的時候,明年大家肯定會想繁衍後代,若是多了孩子,就要更多的糧食,更大的房屋,對他們來說,明年才是難關。”
聞言,須佐之男先是眨了眨眼。
他似乎對人類繁衍後代這件事沒有多麼深刻的思考,他問:“你們人類繁衍後代是為了更好的活着嗎?”
“你也可以這樣想。”明日朝說:“人類是群居動物,總是需要更多的人才能活下去。”
“可是,你們人類繁衍後代隻會和愛的人不是嗎?”須佐之男折下一根飽滿的麥穗葉子,在前方亂無章法地揮舞:“不像貓狗牛羊一樣,隻要發情就可以交|配,你們總是需要特定的人,這樣感覺也挺辛苦的。”
說到這來,他突然在眼簾的盡頭停下腳步,轉過身來,頓了頓,試探地開口道:“說起來,你說愛我,那你想和我繁衍後代嗎?”
這話叫她一愣。
她下意識擡眼去看他,他卻已經移開了目光。
那仿佛隻是他随口說出的話,明日朝端詳着他漂亮柔軟的側臉片刻,才說:“當然沒有這樣想過。”
拂過麥子的手掌微動,他幾乎立馬就轉過頭來追問道:“為什麼?你不是說愛我嗎?”
她平靜地說:“我們當時還都太年輕了,我根本沒想過。”
“那你現在想嗎?”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單薄的身體微微傾過來,認真地說:“按你們人類的時間算,我應該已經上千歲了,如果你想和我繁衍後代的話,我不會讓你辛苦的。”
“你怎麼突然說這麼奇怪的話呢?”明日朝困惑地看着他。
她走前幾步,感覺自己心間本來已經在這些天裡沉寂下去的情感仿佛又将被他近乎天真的言語翻攪出來,但這是不對的,她在心中這麼壓抑地告訴自己,不可再錯下去,不能再放任自己。
遙遙的,她就已經在他幹淨的眼睛中看到了自己如今的模樣,她厭厭地别開目光,說:“須佐之男,關于黃泉之國,是有一個故事的。”
她說:“傳說中,有一對恩愛的夫妻,妻子因生産而死掉了,去往了黃泉之國,丈夫因為思念妻子,所以去往那裡想要帶回她,但是,妻子已經因為吃了黃泉之國的東西而變得醜陋,最後,丈夫在看見了妻子醜陋的面容後吓得落荒而逃,永生永世都不再相見。”
聞言,他卻隻是似懂非懂道:“我不會這樣的,我不覺得你醜,從來不覺得,容貌隻是生命存在于世間的一種形态罷了,現在一想到你,我就會想起花,想起熱烈燃燒的火焰,想起你說愛我時柔軟垂淚的聲音,想起你同我一起走過的這些時間,我根本不在意你的臉。”
但是,她沒有動搖。
她眸光晃蕩,隻是輕輕搖了搖頭。
她說:“你不懂,須佐之男……”
對此,他安靜了一會,又木讷地開口道:“我說想和你繁衍後代不是為了讓你為難,我隻是想弄清楚你口中所謂的愛。”
他一頓,又輕聲補充說:“我看人類都是這樣的。”
“愛一個人的話,就給予她食物,給予遮風避雨的住所,給予能夠安睡的保護,還會和她繁衍後代。”
對此,明日朝愣住了。
她先是呆滞地問他:“你是在說你愛我嗎?”
聞言,少年的眼睛在黯淡的月光中閃爍兩下,他遲疑地點了點頭,很平靜地說:“嗯,我決定愛你了,明日朝,因為你說你以前是人類,而我喜歡人類,我愛着人類,所以我也想愛你,你說要去愛些什麼,那我可以嘗試愛你嗎?你也是這樣愛我的嗎?”
她瞳孔顫動,聽着他沒有重量的言語落在耳邊,像擊穿腦袋的閃電,讓她倏然脫力地呼出一口氣來。
她不可抑制地想起了曾經那個荒誕的夢。
夢中,他親吻她,愛撫她,和她承上啟下,那明明應該是個绮麗的美夢才對,可是為什麼會讓她這麼難過呢?
她忍不住說:“難道我對你的愛,隻能是欲念嗎?”
“又或者,你覺得我對你的愛,隻是欲念嗎?”
聞言,眼簾中,那個稚嫩的少年又露出了茫然的表情,這一次似乎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失落,好像怎麼也無法參悟她的話。
明日朝歎了口氣,越過他,沒有再理會他,隻是不斷地向往走。
似乎以為她生氣了,他有些不知所措地在原地躊躇了一會,然後像春日不知疲倦的雛鳥一樣,追上來,遵循本能,好像以為接下來的話能讓她歡喜一般,近乎驚惶地說:“我喜歡你!明日朝!我是喜歡你的!”
他說:“我愛你,明日朝!”
她卻隻是失望地搖了搖頭。
對此,他困惑,茫然,手忙腳亂的,好像覺得她下一秒就會化作紗霧一般遠去,火急火燎地淌過麥海而來:“我沒有撒謊,你相信我,我喜歡人類,愛着他們,所以,我也能喜歡你,也能愛着你。”
但是,她卻頭也不回地說:“須佐之男,你的愛是憐弱,你看到人類受傷,會難過,會想要幫助和保護,但這不是我想要的愛,這和庭院裡的花草有什麼區别呢?”
她迎着月光,缥缈的聲音輕盈,沒有一絲重量:“你愛着人類,就像愛着庭院裡的花草,你驅除妖鬼,就像消滅傷害花草的害蟲,哪一朵花,對你而言都不是特殊的,也許,以前,是我會錯了意,我将你的憐惜錯當成了獨一無二的愛,我試圖占有,向你索取,貪心地要求你回應。”
“……不……”
回答她的是少年這樣空白的聲音。
他拉住了她的手,從身後緊緊地抱住了她。
他的聲音那麼茫然,又那麼痛苦,這一瞬,他好像那麼脆弱,他在這片屬于人類的、盛大而璀璨的淨土上,以近乎固執又認真地口吻說:“真的,我愛你,我從沒見過人類的亡靈,也從沒聽過什麼黃泉之國,你是我遇見的第一個人類亡靈,我雖然不知道你怎麼死的,但是你的出現和存在讓我相信,這世上有就算肉|體死亡也依舊不消逝的愛——它那麼強烈,又那麼盛大——而這份愛,是我的,隻是我的。”
對此,明日朝先是愕然,恍惚,随即忍不住哈哈哈地笑了起來。
像是要甩掉自己身上堆積的憂郁一樣,她蠻橫地拉開了他擁抱的手,在他空白的目光中像跳祈神舞一般,在月色下的麥海中回頭,笑彎了眼睛,說:“原來是這樣,竟然會是這樣。”
“須佐之男,你竟然會如此貪心,你追尋的東西竟然比我還貪心。”
那一刻,稠長的黑發紛紛擾擾地掠過眼簾,她好像又聽到了來自夜空之上滾滾的驚雷。
明明今夜是那麼晴朗,但是,震耳欲聾的雷鳴卻從雲層之上傳來。
都說秋天打雷,是不詳,但是在那一瞬,她沒有在意,而是迎着月光和雷聲,嘲笑一般,晃開了一個沒有任何陰霾的笑容。
她的聲音夾雜在風裡,洋溢着純粹天真又柔軟的笑意:“别擔心,我愛你,我還是愛你,就因為你是這樣的人……正因為你是這樣的神明,我才會如此無可救藥地愛上你。”
“既然如此,那就别離開我,别離開這裡,好嗎?”少年這樣說。
耳墜、項鍊、頸環……他身上明明已經沒有那些矜貴得能象征神明的飾物了,他變得那麼輕盈又空無一物,但是,他明亮的眸光在月色中晃蕩,破碎,最後構築成出一種輝煌的色彩。
他以那般幹淨而輕盈的姿态說:“我會守護你,努力為你帶來你想要的安甯,隻要你能獲得想要的幸福……”
“我會在這片土地上為你建立黃泉之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