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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傳記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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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座無人的荒島上,有一棵櫻花樹。

最初發現它的時候,以為隻是尋常的山櫻。

冬夜落了雪的枝桠,光秃秃的,遠遠望去,像曆經大火燒焦的骨骸,張牙舞爪地伸展着延向高高在上的天際,橫亂交錯間,孤零零地伫立在山野的深處。

那并非常見的、漫山遍野的吉野櫻。

她猜測過它的品種,是千本櫻呢,還是八重櫻——千本花瓣細嫩,花色香豔,葉片發亮,綻放的時候宛若羅裙搖曳,而八重枝條拱形下垂,花半重瓣,盛開時的花量巨大,氣勢恢弘,美得令人震撼。

但一切都要待來年春天花開的時候才能知曉。

她将這個發現當成了一個值得期待的秘密,告訴了從冬天中蘇醒的神明。

“八岐大蛇,八岐大蛇……”

漆黑的長發垂墜,柔軟聖潔的白衣紅裙是神職者的象征,奔跑起來像一團熱烈的火,被遠方拂來的風穿過。

但是,她的聲音輕盈又緩慢,像春日裡流動的水。

黑夜裡,她的靈魂貼着冰涼冷硬的蛇鱗,絲毫不畏懼對方尖銳的獠牙會咬上自己,而是輕輕地說:“很快,你喜歡的櫻花就會綻放了……”

但是,第一年春天,那棵櫻花樹沒有綻放。

光秃秃的綠梢上沒有冒出紅豔的花蕾,待到幕春時節才遲來地鑽出新綠,春天似乎被它在夢睡中略過,随着夏天的到來,茂盛的樹蔭籠罩下來,再到秋日泛散枯落,最後又在寒冬裡變回初見時那棵寂寥而空無一物的影子。

她失望,他卻不以為然。

世上千萬棵櫻樹于他來說,似乎都一視同仁,一樣的沒什麼特殊的意義。

但她一直都知道他喜櫻。

他們兩個似乎與櫻花有某種奇怪的緣分,相遇時是在山間盛開的櫻花樹下,此後,她所在的伊勢神宮裡也有漫山遍野的山櫻。

每逢那些春暖花開的時節,侍奉她的巫女總會搜羅些櫻花去做櫻餅,有時候,她會發現案台上的櫻餅突然少了一兩塊,但是她沒有驚動任何人,而是偶爾會在無人時自言自語地笑道:“是哪隻野貓偷偷叼走了我的櫻餅呢?”

過去的畫面還算不上久遠,屬于他的寂靜總是在漫長的沉默中蔓延。

他總是與櫻為伴,偶爾夢見他時,他的身影也總是隐匿在重重的櫻海中。

每當那個時候,她站在夢境中的櫻花樹下,看着那隻覆有蛇鱗的手漫不經心地撥動櫻枝,都會聯想到自己曾經在櫻花樹下遇到的身影,于是,那些無形又虛渺的聲音倏然就有了妖冶又邪異的形象。

夢中的時光,總是很短暫。

但是,她開始回想起很多關于他的事。

身處嵯峨野宮的第一年。

冬。

下雪的午後,陽光淺薄如霧。

幽靜的山野被蒼茫的雪色覆蓋。

神樂鈴的鈴聲破開缭繞的香火和雲霧,莊重的雅樂伴随着祭台上的祈神舞流連,有繁複的十二單祭衣層層疊疊,由金繡織成的花綻放在朱紅的衣裳上。

無意間聽見此起彼伏的笑聲,像林中的雛鳥一般叽叽喳喳,遙遙地從林外傳來,她在祭祀結束後的途中偏首,跓足,額上别的前天冠垂下金紅的流穗,與披肩的黑發交融在一起。

遣散了跟随的人員,她偷偷涉過參道上的積雪,拖着十二單,獨自站在了空曠的鳥居之下。

眼簾中,長長的階梯一路向下,通往嵯峨野宮的外面,屬于少年的笑聲從盡頭的平原上傳來。

冬日的午後,周圍村莊的少年裹着厚厚的衣物,來到嵯峨野宮的附近玩耍。

她遠遠望去,能瞅見他們三三兩兩聚在一起玩鬧的身影,但她隻是安靜地看着,直到底下的那些同齡人注意到她,也不害羞,揮着手,熱情地朝她高聲笑道:“你要下來和我們一起玩嗎?!”

對此,她先是不知所措,垂在重重衣袖中的雙手緊了又緊,提了提繁複的衣擺幾下,随即陷入了沉默。

祭祀的妝容還未卸去,身上繁美而莊重的衣飾也還未脫下,飄落的雪花垂在她單薄的雙肩上,她被束縛在那襲華美而厚重的祭衣中,雙腳像失了氣力一般,無論如何都無法再往前走去。

與此同時,在看清她的模樣後,他們也不邀請她了。

長長的石階是他們的距離,門内和門外,巍峨的鳥居隔絕了此間和彼岸,從野宮深處傳來的梵音肅穆而威嚴,無一提醒着她和他們,不可越界。

但是,那一天的最後,有一道少年的聲線打破了他們之間漫長的沉默:“你是這裡的神明大人嗎?”

随之在耳邊響起的,還有那道無形中充滿笑意的聲音:

——「你不想出去嗎?」

她一愣,輕輕地搖了搖頭。

雪安靜地下,目光放遠,遙遙的,她隻能瞅到聲音的主人擁有一頭束成馬尾的黑發,她看不清那個少年的模樣,隻隐約窺見他有一雙幽紫色的眼睛。

她見過那樣的眼睛。

所以,她沒有離去,反倒輕輕笑了起來,問道:“你們在玩什麼呀?”

底下的少年們先是面面相觑,随即笑着嚷嚷道:“捕麻雀。”

在他們身後的雪地上,一個竹筐醒目地倒扣在雪地上,他們凍得紅通通的臉頰晃開屬于那個年紀的笑,像是炫耀似的,将竹筐小心翼翼地支起一角,想要向她展示裡邊的戰利品:“現在麻雀可少了,這可是我們好不容易才捕到的。”

但是,話音剛落,竹筐與雪地間的縫口就飛快地竄出一抹小小的影子,少年們眼疾手快,立馬将竹筐狠狠扣下,想要阻止它的逃跑。

鳥雀的翅膀尖一時間被粗暴地壓在了竹筐的邊緣,凄厲而微弱的啼叫響起,但是,它還在使勁掙脫開,扇着一頓一頓的羽翼飛向了前方的高處。

少年們發出不甘心的驚呼,紛紛擡頭,追尋着它飛翔的方向奔去,但是,他們最終止步于石階前,隻能眼睜睜看着逃跑麻雀顫顫巍巍地飛過鳥居,落在了她擡起的指尖上。

“它受傷了。”她這麼說,輕輕将染血的羽翼攏進掌心裡。

底下的人頓時發出不太高興的嘀咕,似乎覺得就是她的出現才讓他們好不容易捕到的麻雀飛了。

她也隐約覺得這是自己的錯。

但是,當她低頭,看着捧在手心裡蜷成一團的小家夥時,那點愧疚立馬被某種憐惜與慶幸取代。

同一時間,自她手上泛起的、金色的暖光籠罩了那隻麻雀小小的身軀,她驚訝地看着它受傷的翅膀正在肉眼可見地愈合,那奇異的一幕伴随着溫暖的光芒展現,小小的生命在自己的掌心中逐漸舒展開蜷縮的翅膀。

那是她第一次發現自己竟然具有奇迹般的力量。

可是還來不及反應,更來不及高興,一隻攤開的掌心就闖入了眼簾。

她一愣,呆呆地擡起頭,便見黑發紫眸的少年不知何時已經穿過了長長的石階,站在了她的面前。

寂靜的冬日,灰白的石階上有淺淺的腳印,巨大的鳥居伫立在他們之間。

疏淺的陽光鑿下雲層,純白的雪落在他漆黑的發間,眼簾中的少年纖瘦,比她高些,面容清秀,是人類的模樣,第一眼并沒有什麼特别的。

許是逆着日光的緣故,細碎的發絲在冬日的清風中掠過額心與眼睫,帶上了一絲冰冷的陰郁,他瞳孔下移看向她,那本應該是一種高高在上的姿态與視覺,但是,他蓦然彎起嘴角時,在清風中的眉眼倏忽柔和了幾分。

她聽到底下的人在叫喊——那是勸告,是阻攔,他們勸阻自己的同伴說,快回來!千萬不能跨過去!那是天照大神的伊勢神宮!除了皇室和神職人員都不能入内!否則會遭天譴的!

但他置若罔聞,也沒有越界,隻是在鳥居外攤着手心,朝她輕聲笑道:“把它還給我吧。”

對此,她輕輕地将手往後縮,下意識想要拒絕:“不……”

她擡頭,目光卻在觸及到對方幽紫色的眼睛時心虛而哀柔地低垂、閃避,試圖以此得到對方的垂憐。

但是,他好像不吃她這一套,隻是樂哼哼地彎了彎眼睛,以打趣的口吻道:“這是我抓到的不是嗎?這是我的東西。”

“可是……”她輕輕地翕合嘴角,盯着自己腳下的雪看了片刻,才遲疑地放開了手。

灰褐的翅膀撲騰幾下,才從她的掌心中飛離。

她眨着眼睛,忐忑地看着它越過鳥居,即将飛向高高的天際。

但是,将欲高飛的鳥雀下一秒就被一隻快如蛇噬物的手抓住了。

對此,她被狠狠吓了一跳,心髒咯噔了一下,心中那塊忐忑的石頭瞬間被高高吊起。

她望向了手臂的主人。

隻見黑發的少年人微微眯着眼,雙手合起的掌心中傳來那隻麻雀尖銳的叫聲。

她忍不住說:“……别那麼粗暴。”

他卻笑道:“讓你還給我,你卻想把它放走,若非我手快,它就又飛走了。”

她的目光晃了晃。

他注視着她欲言又止的面容,眼底的豎瞳微縮,将合起的掌心伸到她的面前來,歪了歪頭,任由鬓發掠過臉頰,陰柔地彎起了嘴角:“這樣吧,你若能猜對它死沒死,我就放了它,怎麼樣呢?”

聞言,她一頓。

遲疑與猶豫爬上了她的臉龐,她先是看了看他微笑的臉,而後又看了看他合十的手。

觀察了片刻,她才緊張地說:“它還沒……”

她這樣的聲音在對方突然微微緊縮的雙掌中消失,當她擡頭時,他依舊隻是笑,安靜地笑,仿佛在期待她所給出的選擇一般。

……是的,選擇。

——是選擇它的生,還是選擇它的死……。

那一瞬間,她才意識到自己原來已經踏入了對方的陷阱中。

若是她選擇它的生,對方很可能當場就捏死它,但若是選擇它的死,對方也可能順從地殺了它。

那一刻,她明明才是做選擇的人,卻好像也變成了他手中的那隻鳥雀,一切的外因都已消失,全然由他來決定生與死。

她忍不住想,他會大發慈悲地放過她嗎?

還是繼續壞心眼地捉弄她呢?

思來想去都得不到答案,她安靜了半晌後,最終給出的回答依舊是原來的那個:“我猜它還是活着的。”

這麼說的人目光粼粼,一瞬不瞬地注視着少年人瑰麗而神秘的眼睛。

一種隐秘的期盼與祈求從她的眼底浮現,對此,他稍稍一挑眉,似笑非笑的嘴角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輕笑,幾秒後才在她的目光中攤開雙手。

她感覺自己的心髒在緊張與忐忑中跳快了幾下,連帶呼吸和眼睫都飛速地起伏起來。

而他好以閑暇地欣賞着她動搖的神情。

下一秒,一隻蹦蹦跳跳的鳥兒像鑽出初生的蛋殼一般,在少年人的掌心中振翅,飛遠。

就此,她盈盈地笑出聲來。

心中懸起的石頭驟然落下,粼粼的水光在眼底晃開,她仰頭,視線追尋着那隻麻雀自由而輕盈的身影遠去。

柔軟的羽毛在空中浮沉,跟随着純白的雪絮晃悠悠地飄落,她笑着擡手,抓住那根羽毛時,另一隻手同一時間抓住了她的那隻手的五指。

她一驚,飛速低頭時,看到的是一雙不似人類的眼睛。

纖細而銳利的瞳孔微動,視野中,不知何時已經越過了鳥居的少年緊緊地攥着她的五指,上挑的眼眸笑起來時,有一種不屬于此間之人的邪異:“抓到你了。”

她空白地瞪圓眼,腳下的木屐下意識後退。

但是,對方拉着她的手,已經将她猛然地往鳥居外扯去,就此,她傾向他的懷中,當她不可抑制地脫離了野宮的鳥居時,他倏然将她橫抱而起。

像劫掠财寶的強盜那般蠻橫而粗暴,厚重的十二單在他懷中好像變成了輕盈的羽毛,前天冠上垂落晃動的朱穗在冬日的陽光中搖曳,他在明晃晃的太陽下,開始跑下石階,像是要逃離身後的野宮一樣,又像是要帶着她逃離某種命運一般,不斷地朝着遠離鳥居的方向奔跑。

而她顫抖着眼睫和嘴角,腦海中閃過的忌諱與規定讓她懦弱又害怕,她在那一瞬像是瘋了般掙紮、叫喊、反抗,她厲聲斥喝,她說,我是天照大神的齋宮!不準對我這麼無禮!不能逾矩!

劇烈的掙紮間,手中的羽毛不知何時放開的,早已不知去向,取而代之的,是她突然拔下了頭上的钗飾,既而狠狠地紮進了他的肩膀裡。

吃痛的一聲悶哼傳來,抱着她的雙臂驟然失去了力量,她從少年人的懷中摔落,化成一團揉皺的花朵,滾落在了長長的石階上,連帶木屐都掉了一隻。

但是,當跪坐在白雪中擡起頭時,她看見有鮮紅的血珠滴落在了被雪覆蓋的石階上。

他的肩膀上潺潺地流出血來,她一駭,行動已經快過思考,她驚惶地擡起雙手,本能地想要為他止住傷口的血,金色的光芒卻瞬間從她的掌心中散發而出,籠罩了少年的傷口。

血色瞬間停止擴散,然後凝固,結痂,最後成了衣物上的一塊疤。

她惶然的眼睛對上他輕飄飄低垂而下的瞳孔,好幾秒後才驚尤未定道:“你快走吧……”

“明日朝大人!”

遠處,鳥居内,有三三兩兩的祭司尋着她方才的叫喊匆忙地趕來,而底下的少年們也早已趁亂逃走。

那一天的最後,她獨自跌坐在蒼白的石階上,委屈又可憐地啜泣道:“不要再捉弄我了……”

但那樣的示弱反倒引來了耳邊的笑聲。

——「你看,你已經走出來了,不是嗎?」

……

第二年的春天,那棵櫻花樹依舊沒有開花。

她從過去的睡夢中醒來,看見的是枝桠之上皎潔的月亮。

她恍惚地眨了眨眼,躺在新綠鋪就的草地上,凝望着頭頂上那棵一如初見的櫻樹,以及那條盤踞其上的白蛇。

雪白的蛇鱗靈活地纏繞着黑褐的櫻枝,在俯身墜來時化作了一身白衣紫袂的人形,驚飛了樹上栖息的鳥雀。

“今年也沒有開花呢……”

她這麼說,但神情上并沒有一開始那般失望。

相反,她對身旁的神明晃開一個柔軟的笑,說: “我夢到自己第一次正式走出嵯峨野宮的事了……”

那個時候,因為無意中發現了自己擁有了那份恩賜般的治愈之力,她在第二年的春天,終于如願以償,得以光明正大地踏出嵯峨野宮了。

鄰近城主的少主出城打獵時摔傷了眼睛,無數的大夫怎麼都治不好,其中,有人提議說,蛇皮可以入藥,興許能治好那位少主的眼睛。

于是,城裡城外開始大規模捕蛇,就連附近的山野都沒有放過。

但是,如此興師動衆,那位少主的眼睛依舊沒有恢複光明,相反,由于大肆捕殺蛇類,周圍的鼠兔沒人天敵,一時間泛濫成災,新生的草地莊稼都被吃光了,引來了一定範圍内的饑荒。

得知這件事後,她自願請求去那裡,說:“讓我去吧,我已經擁有了力量,也許我可以治好他,我想,如若這真是天照大神賜予我的恩惠,那一定有它的意義,我願意承擔起這份力量的責任。”

那一次,曾經不準她踏出鳥居半步的神官破天荒地同意了。

從此,她正式踏上了自己的旅途。

“現在想起來,那位少主真是個愛哭鬼呢,擔心自己再也看不見了,擔心自己要在黑暗中過一輩子,所以失明後就一直哭,把本就受傷的眼睛哭得更糟糕了……”

晴朗的春夜,月光冷清。

襲涼的晚風穿過了她及地的白衣和紅裙。

談起過去的事時,她的臉上帶着一種宛若隔世的笑:“不過,我當時覺得自己很能理解他……”

她仰面迎着月色,在胸前交疊着十指,像在虔誠祈求着什麼一樣,表情異常的端莊與肅穆。

她說:“我對他說,我也曾經失明過一段時間。”

“一開始彷徨,害怕,絕望……”

“甚至已經準備好迎接死亡了……”

“但是,那位少主卻突然打斷我,問我是不是在那樣的絕境中遇上了神明……”

“他說,京都和外界都在傳,說我當時是遭到了神隐,被神明邀請去了桃源鄉中做客……”

“面對他的好奇與疑問,我在那一天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如今,在夢中,亦是如此。”

這麼說時,她的神情異常的空白。

她說:“那一天,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該告訴他,自己其實并不是遭到了神隐,那些傳聞隻是礬固我齋宮身份的謊言——而現在,在夢中,面對他相同的疑問,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應該同他說,我其實,已經忘了自己當時為什麼會得救,後來又為什麼恢複光明了……”

伴随着這樣的聲音,她在那一刻輕輕側頭,對上了上方投下來的視線。

她用一種充滿歉意的聲音說:“八岐大蛇,我已經忘了……忘了自己為什麼會在那個山間遇上你了……”

“沒有關系……”他卻是這麼慈悲地說。

紫羅蘭色的眼眸安靜地盯着她恍惚的面容,纖細的瞳孔似乎因顫動而變得尖豎起來。

眼簾中,銀白的發絲飄渺,被春夜柔軟的風拂過。

蒼蒼郁郁的古木高聳,月光紛紛揚揚地灑下來,穿透了他的發梢,為其暈開了绛紫的色彩。

他正半躺在她身邊,以手支頤,像矜貴的公子一般,懶洋洋地笑,一襲繁複的衣飾像草地上漫開的白花,将她攏在了伸手就能觸碰的地方。

他輕輕笑道:“那些并不重要,你隻需記得,此後,我一直都注視着你,就足夠了。”

聞言,她也笑了。

像是初生的稚子無條件信任第一眼看到的事物一般,她輕輕翻過身,擁抱他,讓自己的靈魂陷入屬于他的影子裡。

再次閉上眼之前,她望向虛空之上的月亮和光秃秃的櫻枝。

心中有一種微弱的希冀與失望在交織。

她想,她還能想起來嗎?

……下一次醒來,它會開花嗎?

……

此後,第三年、第四年、第十年、第二十年、第五十年……到第一百年,年複一年的春天如期而至,那棵櫻花樹的枝幹在悄然流逝的歲月中伸展得越來越高,越來越粗壯,甚至需要好幾個人張開雙手才能圈住,若是盛夏覆滿墨綠的樹冠,将茂盛得足以遮天蔽日。

但是,它依舊沒有開過一次花。

已經數不清是第幾次從過去的夢中醒來了。

她在熟悉的黑夜中恍然地注視着頭頂上的那棵櫻樹,躺在由它編織的影子中,喃喃道:“……它什麼時候才開花呢?”

回答她的是八岐大蛇一如既往的笑聲:“它是萬年櫻,傳說中萬年才開一次花的櫻樹,你若要見它開花,還得等上些時日。”

對此,她擡眼望去。

遠方的風帶來屬于春天的花香。

有漆黑帶金的蛇鱗繞過她的指尖,蒼穹之上,巨大得與山嶽相襯的白蛇在山脈的邊緣盤旋,遊蕩,屬于他的影子巍峨得遮天蔽日,像守着财寶似的,盤踞在整座島嶼之上,

再次醒來,一切好像都沒什麼變化。

不管是白蛇所化的神明,還是櫻花樹,亦或是夜空之上,那輪清輝依舊的明月。

她看着巨蛇慢條斯理地遊離而來,而後慢慢化作了一身白衣的青年。

看着她如夢初醒般茫然的臉,踱着步子而來的神明輕笑着朝她伸出手來:“這次又夢到了什麼呢?”

她一頓,在他的牽引下慢吞吞地坐起身,片刻後才笑道:“夢到我獨自去救被妖鬼囚禁的村民了。”

“那個時候,我明明救了他們,他們卻将我推了出去,獻給了妖鬼……”

她這樣說着,至今也還能回想起當時的場景。

被想要拯救的同類背叛,落到了憎恨她的妖鬼手裡,接下來的待遇可想而知。

妖鬼們高亢地大笑着抓撓她的長發,折斷她的手骨,摧殘她疲憊而無力的身體,疼痛與折磨不可避免,但是,與之而來的,并非那些人類得救的歡笑,而是更為凄厲的慘叫。

異族的妖魔鬼怪沒有相應的道德,它們并不受人類的承諾與規則約束,所以,當他們将疲倦不堪的她推給了對面時,再不受靈力庇護的人們遭受了出爾反爾的妖鬼更為強烈的折磨與報複。

她當時也以為自己會死。

但是,奇怪的是,就算頭破血流,就算目眦盡裂,也并沒有憤怒和怨恨,她既不憎恨背叛她的人,也沒有咒罵即将殺死她的妖鬼。

她隻是覺得悲哀。

她的力量能治愈世間的傷痛苦病,卻并不能治愈自己,縱使後來的靈力再強大,她依舊隻是人類的肉|體凡胎,她知道,世界上很少有兩全其美的事情,能得到那份力量已是命運的饋贈,奢求太多就是貪心,她從來都沒有想要得到更多。

可即便如此,依舊有一種奇異而渺小的渴求從心底的某個角落湧現。

她在渴求什麼?

渴求生?

渴求解脫的死?

……不,好像都不是……

隻記得,她在喊着誰的名字。

微弱的呢喃從淌血的嘴角中吐出,趴在血潮中的十指像是不甘心一樣,用盡最後的力氣扣進地裡,抓得血肉模糊。

她說:“為什麼還不來見我?!”

“為什麼還不來找我?!”

“明明,我已經快死了!”

“明明,我已經沒有力氣再去找你了……”

“■……”

……那個已經記不起來的名字,到底是誰的呢?

就此,她悲哀于瀕死之時依舊孤身一人的自己。

她悲哀于連殺死自己的敵人都不怨恨、卻依舊渴求着某個人的自己。

那些痛苦而麻木的絕望中,腦海中閃過的,是十二歲那年春光傾瀉的山野,是黑暗中模糊而遙遠的擁抱。

但是,為什麼想不起來呢……

……為什麼怎麼也無法記起曾經的時光呢?

伴随着夢中那樣無聲的哭泣,一同忘卻的,還有當時得救的記憶。

對此,她忍不住問八岐大蛇:“……當時,是你救了我嗎?”

銀發紫眸的蛇神旦笑不語,他居高臨下凝視她的眼神晃蕩着,無聲中似乎給了答案,又好像沒有。

她迷迷糊糊的,感覺自己浸在了那片屬于他的羅蘭花海裡,像一片花瓣般飄着,飄着,就什麼都遺忘了。

于是,她也不再追問,而是在月光中再次垂下細密的眼睫。

這次反倒是對方問她:“……你又要沉睡了嗎?”

她一愣,微微擡起眼皮,笑道:“怎麼了嗎?”

說起這一點,他微微挑了挑眉,罕見地有些不悅的樣子。

雖然他依舊在笑,但是,她就是感覺他不太滿的樣子。

他說:“你說你不想從這座島上出去,我允許了,但從那一天起,你就開始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地沉睡,你就這樣讓我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地守着你,這似乎不太公平。”

“可是,如你所說,時間太漫長了。”

回答他的是她輕輕歪頭的笑。

巨大的櫻花樹下,她站起來,仰頭望向比她高大得多的神明,輕輕牽過他的手,讓其撫上自己的臉頰,以感受他久違的溫度與真實。

她偏頭,漆黑稠麗的發絲淌過青年的指縫,樣子說不出的乖巧與溫順。

但是,迎着月光,她漆黑的眼睛閃爍,像個無措又無奈的小孩子一樣,說:“你不讓我去黃泉之國,我并不知道該怎麼度過這麼長的時間。”

“等一棵櫻樹開花,實在太漫長了。”

八岐大蛇卻隻是淡淡道:“你今後有的是時間。”

這次她搖了搖頭。

她說:“距離我死去,感覺已經過去很久了。”

“足足有一百年了。”他這樣說,但是微笑的神情并沒有一絲一毫的變化,反倒是愈發低沉下去的聲音在無形中帶上了幾分蠱惑的笑意:“永生确實是一件漫長又無聊的事,所以才需要偶爾找點樂子,你就不想去做點别的什麼事嗎?”

她沒有動搖,隻有輕輕笑道:“如果你是這樣想的,那你也可以不用守着我,你去做你想做的事便好。”

“你真是這樣想的?”

他輕飄飄地瞥了她一眼,忍不住發出幾聲譏诮似的笑。

在那樣的目光中,她感覺自己變得透明,赤|裸,無所遁形。

習慣性用包容的姿态掩藏的東西被他無悲無喜的眼神撕開、戳穿,她安靜了一會,才又說出了那句話:“不要再捉弄我了……”

他卻像欣賞她啞口無言的窘态似的,樂哼哼地将她擁進了懷中。

他親吻着她的黑發,眼裡明暗交雜:“不要再睡去了,我就在這裡,就在你面前,你為什麼一定要沉浸在睡夢中?為什麼一定要将自己溺于過去追尋那些遺忘的記憶?和我一起創造新的記憶,不是更好嗎?我就在這裡,來探尋我,渴求我吧,明日朝。”

她隻是輕聲道:“可是,人是由過去的記憶組成的。”

“難道人遺忘了一部分記憶就不會是完整的人了嗎?”八岐大蛇漫不經心地反問她:“難道你們人類還會執着在母胎時的記憶嗎?”

她先是一愣,随即被逗笑。

她發現八岐大蛇是個能言善辯的家夥,如果他願意,也許朝廷中的政客都說不過他,但是,他的出發點總是那麼奇怪,所以,她又問他:“八岐大蛇,你還記得自己誕生之時的記憶嗎?”

頭頂上一時沒了聲音,屬于他的呼吸沒什麼溫度,平緩地落在她的頸間,她不知道他是在思考,還是不願意說。

來自他的沉默蔓延了很久,久到她都以為他不會再出聲時,他反倒不以為然地開了口:“當然還記得。”

那一夜突然就變得很漫長,傳說中的神明告訴她,他誕生時的記憶可追溯到活了很久很久,久到天地初開,人類都還沒有誕生的時候他就存在了。

初生時,他從一片腥潮的大海中醒來,擁有了意識,緊接着是形體,睜開眼時,他看到的不是所謂的母親,而是無數同他一樣誕生與那片大海中的生命。

他還說,大海最初并非藍色的,而是漆黑黏稠的一片,天地間沒有光,沒有群星,也沒有雷鳴,隻有鋪天蓋地的海水湧動間吞噬了一切,同他一樣的生命像群星閃爍,轉眼就被卷入深海中毀滅,隻有他,從那片污潮中脫穎而出,踏入了此間。

“那你一定已經活了很久很久了吧。”

她說。

她倚在他懷中,撥弄他的五指,輕輕笑道:“感覺很不可思議呢,你這樣古老的神明竟然願意一直陪在這樣的我身邊……”

她如此說,卻在安靜了幾秒後,又問起了自己曾經問過的問題:“……八岐大蛇,你到底想要從我這裡得到什麼呢?”

她笑着說:“□□?靈魂?生命?還是……”

但是,他的聲音輕輕打斷她:“你在不安嗎?”

那一刻,她陷入了沉默,但是,她依舊在笑。

好片刻,她才又說:“我隻是實在不知道,你不讓我前往黃泉之國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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