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你連那麼久遠的事情都還記得,你擁有那麼漫長的回憶,那些都是屬于你的、獨一無二的東西。”
“但是,八岐大蛇,我們果然是不一樣的,你說,我也可以擁有永生,可是,這對你來說僅僅的一百年,對我來說已經很漫長了,你到如今還能回憶起自己初生時的事,可是我發現,我越想找回遺忘的過去,記憶就變得越模糊。”
她說:“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嗎?”
回應她的是他閃爍的眸光。
他俯身而來,冰涼的手指掠過她的臉頰,将垂落的鬓發挽到耳後,好像想要更清晰地看清她的臉。
她的面容好似在那一刻終于浮現在了他明澈的眼底,她微笑的嘴角在說:“也許,這就是時間給予人類的特性,人類的記憶并不像你們神一樣,可以永遠永遠清晰,我想在夢中找到遺忘的記憶,可是時間越長,我所記得的也變得越來越遙遠,老實說,我已經快要忘記我母親的臉了……”
這麼說的人擡頭望向頭頂上的櫻花樹。
那些光秃秃的枝桠一如既往,交錯雜亂地橫陳在偌大的天空下。
在那些由過去所組成的夢境中,她常常夢到故鄉的櫻花。
身為人類短短的十五年,除了後面當齋宮的三年,她有十二年都是在平安京度過的。
平安京的櫻花總是很盛大。
有時候,雪還未化完,滿城的绯色就已侵占視野,清風拂過時,滿目的花瓣洋洋灑灑,像紛飛的花雨,足以迷亂人的眼睛。
她生命裡大部分的時間都被那些繁花裹攜、擁簇,那些過去獨自一人時悲傷的、寂寞的回憶,總有櫻花相伴。
自幼時不再偷偷去見自己的母親後,她每到春天,依舊會站在高高的閣樓上透過櫻花遙望那個方向。
十五歲那年的春天,當她從嵯峨野宮回到京都準備袚褉儀式時,她其實有去看望過她的母親。
那一次,不再像以前一樣偷偷去的,而是沒有任何隐藏與扭捏的,勇敢地站了對方的面前。
春日的落花中,她的母親就坐在院中,鬓間别着她的丈夫為她摘下的櫻花。
據說,她的母親自她去了嵯峨野宮後便從那座偏僻的院中出來了,她不再像過去那般瘋言瘋語,也不再胡攪蠻纏,而是安分守己,變得如以前般乖巧溫順。
囚禁的十幾年,對任何人來說,都很漫長。
那些歲月似乎磨平了她的棱角,讓她又變回了那個長輩們心儀的女兒。
但從院中出來的母親,容貌依舊具有當年的風采,聽說,她還遇到了一位貴公子,兩人情投意合,兩情相悅,很快就在第二年結成了夫妻。
當她再次見到自己的母親時,她的鬓角上除了有丈夫為她别上的櫻花外,懷中還有一個尚在襁褓的孩子。
那一天,她站在簌簌的櫻雨中,看着對方在太陽中明媚的笑臉,忍不住走了過去。
她柔軟地微笑道:“夫人,日安。”
時别多年不見的婦人,笑起來時一如當年那個春日的雨天。
她的母親注視着她,黑亮的眼睛裡沒有一絲一毫的陰霾:“你是?”
她的笑容沒有變化。
不再像過去一樣,傷心、難過,也沒有再懦弱地逃跑,她隻是彎身,朝對方晃開了一個笑,道:“隻是随陰陽寮的前輩來此的巫女罷了,偶然聽見孩子的笑聲,好奇就過來看看,這是您的孩子嗎?是男孩還是女孩呢?”
“是女孩哦,是我最愛的孩子。”
猶記那一天,這麼回答她的人笑得眉眼彎彎。
明明是對她說話,可是對方的目光卻全然落在了懷中咿咿呀呀的孩子身上。
那一刻,她母親的笑容是那麼幸福又滿足。
幼時,她常常會在夜深人靜想,她該怨恨自己的母親嗎?
恨她忘了她,恨連自己的孩子的名字都不知道,恨連自己的孩子都認不出來,恨她從沒給過她一絲一毫的愛……
但是,最後一次見她時,當她看着對方幸福的笑臉,當她看着她的母親遺忘了她這個女兒、看着她母親沒有因為她這個女兒而困擾的笑容時,她竟然全然沒有一點恨意,反倒慶幸地松了口氣。
沒有關系……
她在心底裡對自己說。
她總是說沒有關系。
隻要她的母親能幸福……
隻要她的母親能再次擁有陽光和笑容……
那麼就算忘了她這個女兒,又有什麼關系呢?
她的母親已經擁有了全新的未來。
而她是她母親過去的傷痛,是害她被囚禁冷落的罪魁禍首,是她身上曾經的一塊疤。
今後,她們将永不複見。
但是,她的離去、消失、甚至是死亡,都不會讓那位母親傷心、難過、流淚……
這樣對她來說,便好……
便好……
“可是,時日今日,我已經要連她當時的笑容都忘卻了……”
寂靜的月夜,她這樣對八岐大蛇說。
“人總是需要回憶才能活下去,憎恨也好,痛苦也罷,我不想連同那身為人類的十幾年的記憶也忘了,所以,我隻能通過這樣一遍一遍的夢去尋找,去回憶。”
“即便如此,你依舊不願意告訴我嗎?”
伴随着那樣的話,她那樣哀憐地看着他,帶着一種無聲的祈求。
枝桠上聖潔的月光灑下,穿透她透明而昳麗的臉龐,她說:“人類的記憶就像樹的枝幹和脈胳,春去秋來,總會開出絢爛的花,我有預感,也許我下一次醒來,這棵櫻花樹就會開花了……我會一直一直在夢中尋找,回想,如果一次找不到,那就回想第二次,如果兩次找不到,我就回想第三次……我會一直尋找到你願意讓我去黃泉之國或是我想起來的那一天。”
就此,纖細的蛇瞳微動,他微微眯起眼。
一種邪異而危險的感覺從他的身上升騰而起,慣有的笑從他俊魅的面容上褪去,蒼白而冰冷的底色裸露而出,屬于神明原生的表情,無悲又無喜。
但是,她依舊在笑。
仿佛不知道即将面對什麼,也不知道将會迎來神明怎樣的怒火,那一刻,她突然又重複了百年前的那句話。
她說:“真希望是你啊……”
伴随着這樣的聲音,她在寥落的櫻樹和月光中,輕輕踮腳,第一次主動地親吻了他。
屬于她的觸碰,來得生澀,也很突然。
她能感受到當自己的靈魂覆上對方那并不溫熱的唇角時,由他所帶來的、幾不可察的顫抖和一道冰冷而審視的目光。
但是,漸漸的,一種餍足般的甯靜與溫順取代了那道眼底的神色。
與此同時,他輕輕垂下了眼睫。
他的雙手像擁抱花枝一般,将她籠罩,其細密的眼睫像甘于沉耽的飛鳥一般,輕輕地栖下。
在那樣的目光中,她也輕輕地閉上了眼睛。
親吻的時候,要閉上眼睛。
這個常識在人類的交往中,就像某種心照不宣的規定。
但是,不知為何,這一次,她沒有再睜開眼睛。
她沒有再醒來。
春夜的月光下,屬于他的死寂空白地浮現。
“……明日朝?”
此後整整一千多年,她都沒有再醒來。
……
……
萬物生長的春。
海面上掀起了濤天的巨浪。
滾滾的雷鳴震耳欲聾,寒冷刺冷的狂風卷起翻湧的雲霧。
罕見的暴風雨倏然而至。
偌大的天地間,海與蒼穹融為灰郁的一片,無數咆哮的閃電撕裂漆黑的天幕,巨大的白蛇連接天與海,像一道雪白的天梯,承載着她的靈魂,穿梭在這場漫長而盛大的狂風暴雨中。
“須佐之男!”
她不斷喊着這個名字。
可是,無論如何呼喚,回應她的都隻有轟隆隆的雷聲。
很快,她的聲音就被吞沒在狂亂的風雨中。
傾盆而下的的雨水盡數穿過她透明的身軀,明日朝跪坐在巨蛇的頭顱之上,仰頭望天,某一刻,豆大的眼淚終于一顆一顆地砸下來。
她說:“須佐之男,你為何不出來見我?!”
“你為什麼不願意再回應我?!”
伴随着這樣的話,眼簾中,無數道散布的閃電驟然凝聚成一道巨大的天光,對準了她和八岐大蛇所在的方向蓄勢待發。
就此,滿天的大雨宛若停滞,呼吸好像被凍結,寂靜的一瞬過後,凝固的空氣突然再次流轉起來,那道開天辟地般的天雷随即像鋒利的刀斧一般,劈開了重重的雲層,朝她所在的方向落下來。
可是,那一刻,迎着耀目的雷光,明日朝卻不似從前那麼害怕,而是瞪圓了眼,輕輕地笑了起來。
她擡起的雙手至始至終都沒有落下。
就像在向神佛祈求恩賜的稚子,她的掌心空無一物,但是,仰頭的姿态卻像引頸受戮的,近乎坦誠地獻上了自己僅剩的靈魂。
她近乎歡喜地呼喊:“我在這裡!須佐之男!!”
“對,就是這樣!”
“我就在這裡!!”
“快來見我吧!”
“快點來到我面前!!”
“快點回到我身邊!!”
她笑着這麼說,可是眼淚卻也不斷地往後飄落。
那一刻,靈魂深處好似有無數道無法愈合的傷口,遍布她的四肢百骸,疼痛得幾乎難以忍受。
曾經劈在她身上的雷連同當時的恨意與憤怒一起,鑿進了她的心髒、她的骨血和她的靈魂中,那些奪取了她生命的疼痛弋傷口從深處破土出了密密麻麻的恨意與憎惡,怒意像噴薄而出的熔漿流經她不存在的四肢百骸。
但是,她依舊這樣說:“沒有關系!”
她總是說沒有關系。
“就算再一次,也沒有關系!”
她說:“隻要你能回頭!”
“再次回到我的身邊吧!”
可是,預想中的天雷沒有一道劈在她身上。
它們盡數掠過了她的身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以勢砸向了八岐大蛇所化的蛇身。
“……等等。”那一刻,明日朝先是一愣,然後空白地回頭 “……你要去哪裡?”
滿腔的歡喜瞬間被茫然與不安取代,她在滿目的雷光中叫喊:“你要幹什麼?!”
眼簾中,雷電塑成的長槍直入雲天,貫穿天地,猶如巨斧一般,撕裂了八岐大蛇龐大的身軀。
一時間,翻湧的黑雲都被金光映亮,宛若黃昏時輝煌的晚霞,但是,與之相映的,是從蛇鱗下滾滾湧出的鮮血。
凄厲的蛇鳴響徹天地,豔紅濃郁的血色驟然濺上了她的臉,就此,一股如血痂般暗紅的瘴氣湧現,像纏繞的蛇,萦繞上她的靈魂,将她死死地禁锢在了巨蛇的頭顱上。
她眼睜睜看着狂烈的雷暴夾雜着大海的怒号,盡數砸在了盤旋的巨蛇之上,有翻湧的濃雲化作群蛇的身影,張牙舞爪地朝着驚雷所在的方向噬去,天地間地動山搖,與此同時,一道龐大而狂怒的雷霆從天而降,所有的雲霧都被撕裂,連帶她身上的瘴氣也被湮滅,既而直擊巨蛇染上血色的神軀。
但是,她瞳孔顫動,道:“……等一下……”
“不要……”
她搖搖欲墜的身影在激烈的震蕩中向着雷擊欲落的方向奔跑。
那一刻,頭上被金光鑿開的蒼穹撥雲日般,有耀目璀璨的光輝在她身後和頭頂上顯現。
滿目的雷鳴宛若千隻鳥的鳴叫,并随着什麼的靠近而越來越響。
然後,她聽到了一道威嚴而冰冷的聲音。
與過去無數個夢中的不太一樣,那是已然褪去了青澀與溫軟的聲音。
“明日朝……”
她驟然停下了腳步。
“明日朝……”
她空白地張了張嘴。
“明日朝……”
她逆着光,能感受到身後的聲音正在安靜地等待她回頭。
……她一直知道的。
須佐之男,是神明的名字。
這是她從小就知道的事情。
須佐之男,神話傳說中掌管大海與雷霆風暴的神明,世人又尊稱為素盞鳴尊。
最初知道這個名字,同樣來源于流傳于世的故事。
如果說,八岐大蛇是人人恐懼害怕的怪物,那麼須佐之男就是斬殺了他為民除害的英雄,世上有關的壁畫屏風中,但凡有八岐大蛇肆虐人間的身影,就會有須佐之男執劍命戰蛇神的英姿。
但是,流傳的故事版本衆說紛纭,其中最耳詳能熟的,是須佐之男是從高天原流放至人間的罪神。
據說,他暴虐成性,在高天原犯了錯,惹怒了天照大神,因此被趕出高天原。
但是,有一天,被流放的須佐之男路過人間出雲的海邊,見到一個貌美的人類少女在哭泣,他上前詢問,才知道,原來她即将被獻祭給名為八岐大蛇的妖怪吃掉。
對少女一見鐘情的神明在得到殺了八岐大蛇就能将其娶為妻的承諾後,決心降伏大蛇,為民除害。
故事的最後,總是正義戰勝邪惡,成功斬殺了八岐大蛇的神明與少女共結連理,定居在了離黃泉之國最近的出雲國,因此,在那個地方,有很多座屬于須佐之男的寺廟。
但是,明日朝生前偶爾路過那些寺廟的時候,發現裡邊的貢台大多布滿灰塵,已經失去了供奉的痕迹。
漏雨的屋檐,剝落的牆體,裂縫的參道,還有劣迹斑斑的神像……殘破的廟宇沒有亮起的燭光和缭繞的香火,雨後積蓄的雨水滋養晦澀的青苔,空氣中浮動的塵埃無人驚擾時,總是蒙着一層灰舊黯淡的光。
傳說中的神明距離人間的時間已經太遠太遠,遠到朦胧,遠到隻能變成遙不可及的神話,人類的一生太短,曾經的信仰随着生命的結束一點一點地消失,來到廟宇供奉的足迹也随之慢慢變少,遠古的神迹不再顯現,被歲月腐蝕的神像也不再被當作神明的化身,隻能漸漸被時間遺忘。
因此,當她看到伊勢神宮中那座同樣殘舊破碎的神社時,無論如何,她都想修好它——至少,在她力所能及的範圍内,她想要在這人間為衪亮起一盞燈。
那個時候,「須佐之男」這幾個字,對她來說還僅僅隻是一個名字。
沒有任何特别的、遙遠的、不帶任何信仰的,一個隻屬于神祗的名字。
……所以,她當初為什麼會遺忘這個名字呢?
……又是為什麼,明明現在隻要轉身,隻要回頭,就能再次看見的少年,卻讓她在這一刻如此猶豫。
就此,委屈又怨恨的眼淚奪眶而出,她流露出相當痛苦又掙紮的表情。
她突然發出嘶吼般的尖叫。
仿佛要将心中的怨與恨在這樣的聲音中全都傾瀉而出一樣,最終,她沒有選擇回頭。
她沒有回頭,而是張開雙手,俯身緊緊抱住了在雷暴槍鳴之下劇烈掙紮的巨蛇:“八岐大蛇!”
“八岐大蛇!”
她竭盡全力叫着這個名字。
“對不起!我不該這樣子!”
她一邊哭,一邊說:“我們快點離開這裡吧!對不起!我不見須佐之男了!”
“如果見他會讓你遭受如此的痛苦!那我不見他了!”
伴随着這樣的聲音,她看見周圍以八岐大蛇為中心浮現出好幾道閃電塑成的雷槍,它們自天而降,像禁锢的囚籠一般,狂怒着發出暴烈的雷鳴。
那一刻,一道巨大的雷擊朝着八岐大蛇的頭顱重重地落去,輝煌的天光吞沒她瞪大的眼睛,再次睜開眼時,她看到的是巨蛇的頭顱被雷槍貫穿釘在了洶湧的海面上的慘狀。
一時間,屬于八岐大蛇的死寂蔓延而來,那副光景實在太過驚駭,以緻于她在一瞬間腦袋都變得空白。
她感覺自己驟然失去了氣力,隻能不斷地喚着他的名字:“八岐大蛇……八岐大蛇……八岐大蛇……”
可是,耳邊震耳欲聾的雷暴并沒有結束。
不知為何,海潮底下突然湧現出了無數的妖鬼。
大雨滂沱,翻湧的黑雲化作獰笑的蛇影,穿梭在黑壓壓的大海中。
無數的妖鬼像熱鍋上密密麻麻的螞蟻,攀爬着巨蛇直入雲天的身軀而去。
而她被那群妖鬼所形成的浪潮裹攜着、推攘着,也不可抑制地向前湧去。
當她看着一波又波妖鬼的影子凄厲地湮滅在前方金色耀目的雷鳴中時,她瞳孔顫動,對危險本能的恐懼與害怕讓她下意識想要後退,想要逃跑。
但是,有聲音在喚她。
那個聲音這樣說:“明日朝……”
“明日朝……”
“過來我這裡……”
在那樣形同蠱惑的聲音中,她感覺所有的恐懼都已遠去,自己的靈魂仿佛被一雙無形的手扯住,不由自主地奔向了前方那道對現在的她而言同樣象征着毀滅的光輝中。
“須佐之男……”
她呢喃着這個名字,開始不斷地向前跑。
那一天,自己是什麼時候從巨蛇的身軀上墜落、砸到了海面上的,已然忘記。
她輕飄飄的靈魂隻是不斷地追尋着雷光所在的方向跑。
就算妖鬼被消滅,濃雲漸漸隐去,雷鳴聲越來越小,她也沒有停下。
就算某一刻,前方的海平線上漫來屬于太陽的朝霞,她也沒有理會。
就此,她迎着日光,被從身上驟然燃起的大火包圍。
灼燒的痛苦侵襲着她,但她依舊往前跑。
就算化身為猙獰的熊熊烈焰,就算成為一團來自地獄的、永不停歇的業火,她依舊沒有停下。
滾滾濃煙從她的靈魂深處升騰而起,她在洶湧的火光中垂淚,嘶吼,揮動的五指扭曲,像是要撕裂什麼似的,帶着憤怒的悲痛,哪怕僅剩的靈魂會被燃燒殆盡,哪怕背脊和雙腳已經痛苦地匍匐在海面上,她依舊不甘心地往前爬。
“須佐之男!”
腦海中隻有這樣的名字在回蕩。
她看到黎明的朝陽占據眼簾。
但她依舊不斷地跑。
自己到底是什麼時候在大火的灼燒中跨越洶湧的大海的,也已經忘記。
已經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誰,又到底該去向何方,也許,她混沌的靈魂已經不再清醒,她瘋狂的愛意已經讓她遺忘所有。
她隻記得,自己裹攜着大火,爬上了海岸,穿越了山林,淌進了金色的油菜花田中,她看見蒼穹之上遠去的雷光最終消失殆盡,但是,春日的清風中,有金色的發梢在飄,油菜花的花香漫來,有纖細而熟悉的少年在前方耀目的太陽下回過頭來。
他金色如暖陽的發。
他鎏金明亮的眼。
他青澀而漂亮的臉。
他仿佛下一秒就會對她微笑着伸出手來的身影……
一切的一切都沒有變化,都是那麼熟悉。
宛若隔日。
就此,她嗚咽着,在以自己靈魂為柴薪的大火中,張開雙手,像是要擁抱他似的,義無反顧地奔襲而去。
“須佐之男!我在這裡!”
“我愛你!須佐之男!”
她如此熱烈又歡喜地叫喊着。
她迷迷糊糊地想,也許,自己就是為了這一刻才化作孤魂野鬼的……
她也許就是為了再見他一面才沒能去到黃泉之國的……
但是,伴随着這樣的想法,回應她的卻是從他周身驟然凝聚成槍的雷電。
它們由聖潔的神力塑成,像鋒利的刀劍一般,向她襲來。
來不及反應,當第一道雷光穿透她的雙腿,将她釘在了原地上時,她的笑容還沒有褪去。
接下來的第一秒,手心被穿透。
她隻是愣愣地看着他。
沒有任何叫喊,沒有一點聲音。
第二秒,是被禁锢束縛的身體。
她沒有任何反抗的,隻是空白地看着他。
她依舊隻是死死地凝視着他。
像是要将他的影子烙印在瞳孔深處一般,就算身體已經被擊打得搖搖曳曳,她也如同感受不到疼痛一樣,其目光已經脫離靈魂,隻是目不轉睛地看着他。
她看着他表情淡淡,陌生的眼神沒有任何波動與情緒。
而她就像一株被火焰吞噬的花枝,無數的缭舌自她的身上化作自焚的蝴蝶,紛紛揚揚地飛離她的靈魂。
直到最後一記雷槍猛然穿透她本應該存在心髒的胸口。
難以忽視的鈍痛突然從那個位置湧現。
緊接着是周身被雷槍穿過而升騰而起的疼痛。
所有的痛感好像這個時候才回到她身上,由神力所鑄的雷擊輕而易舉地為她的靈魂帶來痛苦。
短暫的寂靜過後,她突然這樣輕聲說;“我要殺了你……”
然後,就是尖銳的嘶吼:“我要殺了你!”
那一刻,洶湧的恨意突然鋪天蓋地地盈滿了她鈍痛的胸膛,她如厲鬼般,突然發出高亢凄厲的尖叫。
“須佐之男!我要殺了你!!”
她一邊這樣怒吼着,但是,下一秒,又有眼淚突然砸下來。
她這樣凄憐道:“我愛你……我愛你啊!”
他金色的眼睫突兀地一動。
“我要殺了你!!”
“不……我愛你……我愛着你啊……”
屬于她的胡言亂語在春日的花田中回響。
她就這樣一邊咒罵着,一邊哀惋地落淚。
矛盾的色彩自她身上浮現。
明媚的日光下,從她的靈魂上飄飛的灰燼掠過他的臉頰,灼傷了他的眼角,留下一道炙熱而無法自愈的傷口。
他凝視着她在烈焰中搖搖曳曳的靈魂,茫然與動容漸漸從他鎏金的眼底晃開。
他看到滾滾的火焰從她身上漸漸褪去,随之流露而出的,是一個已經被灼燒得支離破碎的靈魂。
她面目全非,但她依舊在說:“……我愛你,須佐之男……”
“……你是誰?”
但是,他卻是那樣茫然地看着她。
他空白而生澀聲音在說:“為什麼你知道我的名字?”
“為什麼要對我說這樣的話?”
“……你是來殺我的嗎?”
伴随着這樣的話,那一刻,清風襲來,盛大的油菜花田中,紛紛擾擾的花瓣攜着她垂淚的模樣,突兀地映入了他鎏金的眼底。
但他驚惶又無聲的眼神仿佛在說,她就像那些會模仿人類語言的妖鬼一樣,那麼狡猾,又充滿誘惑。
讓他幾近動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