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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傳記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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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裡起了風。

她聽到了心髒跳動的聲音。

嘭——嘭——嘭的,一下又一下,規律、沉穩、有力,隔着胸膛,在閉上眼睛的黑暗中,像夏夜裡驟縮驟放的螢火……讓人忍不住想抓起來,攏進手心裡。

她貼着對方的胸口,耳邊有輕淺的呼吸,屬于生命的律動近在咫尺,令她感到安心。

“明日朝……”

将她輕輕擁在懷裡的存在,有着一副屬于少年人的聲線,青澀,又溫軟:“……明日朝,人類的生命真的很短暫……”

柔軟的衣物蓋着她纖細的身骨,她聽到了有風鈴在響,黑暗之外,春夜的風夾雜着雨絲裹攜而來,她垂在木闆上的雙腳在屬于春雨的夜風裡赤|裸而寒涼,卻被對方攏進了能擁抱的範圍裡。

“……你今後,也會像老煙頭那樣死去嗎?”

話音的主人挨着她,滿身的水汽氤氲,但并不潮濕。

周圍似乎有暖色的火光在晃。

看不見模樣的少年,像一隻不安而忐忑的小狗,輕輕地吻着她的鬓角。

“會哦。”她垂着眼睛笑,沒有睜開的眼簾被黑暗籠罩。

她說:“沒有人能一直、一直活下去……”

就此,某種失落從他的沉默中漫開。

下一秒,她安慰似地握住了他的手,在他的懷中垂首,說:“但是,聽說,人死後會變成星星,也許老煙頭變成了星星,你隻要擡頭,就能看見他。”

聞言,對方的呼吸似乎有了一瞬的停頓。

很快,所有的失落好像都被黑暗中燃起的信任取代,他的聲音充滿了一種小心翼翼的希冀與确認:“……真的?”

她彎着嘴角,點了點頭。

那不過是一個哄人的謊言,但是,對方似乎真的相信了。

少年原本惆怅的聲音終于放松下來,染上了隐秘的笑意。

他說:“但我還是希望你能活得更長些,最好比老煙頭還長。”

她卻笑道:“不可以哦,我大概不會活到他那麼老。”

她在對方蓦然隐去的笑意中反倒更輕快地笑出聲來:“我無法接受自己衰老的樣子,我無法忍受那樣醜陋的自己。”

她說:“我身上隻有臉還過得去,或許,當我的容顔開始衰退的時候,就會被人抛棄,就像扔掉皺巴巴的爛橘子一樣,我實在無法接受。”

“怎麼會呢?”

那樣的聲音飽含某種驚惶與不知所措,說:“頭發變白也好,牙齒掉光也行,臉頰變得皺巴巴的也沒關系,因為我知道明日朝就是明日朝,不管你變成什麼樣子,我都不會抛棄你。”

“……那樣的話真是太不公平了。”

她那樣說,倚着對方單薄的肩頭與起伏的胸膛,好像很委屈似的,竟在黑暗中垂淚:“你能看見我年老色衰的醜樣子,我卻看不見你的。”

對此,他好似更加慌亂地握緊了她的手。

他說:“……你想看見我老去的樣子嗎?”

她點了點頭。

“……那可能會有點久。”他的聲音重新染上憂愁與怅然:“你得活很久很久才能看到。”

“很久很久是多久呢?”

她忍不住問。

“五十年?還是一百年?”

“或者,我到死都恢複不了光明,隻有死後變成鬼了,才能看見你。”

對此,他慌張得不知道如何回答。

明日朝卻樂哼哼地笑出聲來。

他感覺上茫然極了,似乎不懂她為什麼這麼善變,前一秒還在哭,下一秒就能笑得花枝招展。

但是,她卻隻是滿足地倚着他,在屬于他的懷抱中陷入夢鄉:“如果真是那樣,那可真是最好的善終了……到時候,不用像對老煙頭這樣為我傷心,一想到能看見你,死亡都變得沒那麼可怕,我一定會很幸福的……”

“也許,就算是變成鬼,也沒有關系……”

……

那一夜,關于和八岐大蛇的那個吻是什麼時候結束的,已經記不清了。

人對于遺忘,總是不會覺得奇怪的。

忘記了哪個許久不見的人的名字,忘記了自己的東西之前放在哪裡,忘記看書冊時随手夾在裡邊的書簽是落下的樹葉,忘記了曾經說過的哪一句話……記憶這種無形的東西,那麼雜亂,又那麼單薄,丢了也不會有聲音,不見了也不會覺得天要塌下來,很多時候,隻有在突然想起來時,才會恍然大悟地意識到自己曾經忘記過什麼。

但她覺得八岐大蛇一定偷走了她的記憶。

明日朝這麼對他說的時候,他隻是懶洋洋地挑眉,漂亮的眼眸輕飄飄瞥來時,細密的睫毛随着眨眼的頻率慢慢扇動,看上去竟是那麼從容又無辜。

他不辯解,反倒先問她:“為什麼這麼覺得?”

都說被冤枉質疑時,最好的辦法不是自證,而是讓質疑人舉證,八岐大蛇貴為神明,但是對人類的了解倒是比她想象的深,明日朝一時間确實啞口無言。

她忘記了自己是怎麼死的,這個認知也是基于“我死了”這個事實,死前的情景怎麼都無法回想起來,但這是否真的與八岐大蛇有關,他若不願意告訴她,她也并沒有實質的證據。

她隻是冥冥之中這麼覺得,或許也是出于一種奇怪的直覺,明日朝對他說:“你還記得我曾經和你說過,這個世界上有一種會吞噬人類記憶的蛇嗎?”

聞言,八岐大蛇彎着嘴角,聲音相當的輕漫和平靜:“你是想說我是那種蛇妖嗎?那不是你們人類胡編亂造的謊言而已嗎?”

“呀,你竟然知道那是謊言。”她黑亮的眸子瞪圓,随即就彎了彎,沒有絲毫被戳穿的羞愧。

關于那個蛇妖的故事,确實源于一個謊言。

自古春天都容易困倦,又逢值插秧耕種的時節,需要幹很多活,有時候,人累了困了,就會偷懶躺在蔭涼的櫻樹下睡覺,睡醒了,發現該幹的活沒有幹,為了免遭家人的責罵,就會說自己一覺醒來後不記得了很多事,以此掩蓋自己偷懶的事實。

久而久之,櫻樹下的影子裡隐藏着會潛入人身體裡吃人記憶的蛇妖的故事就傳了出來。

對此,八岐大蛇是如此評價的:“你們人類還真是會為自己找借口。”

明日朝不置可否,伸出掌心去撩動夜色中粼粼的河流。

蒼茫的雪色覆蓋大地,既初雪過後,山間又陸陸續續下過了幾場大雪。

不知不覺中,時間已經來到了冬末,雪将化未化時,最是寒涼之際,飄着小雪的夜晚,她同他再次出來散步,明日朝坐在他們之前相逢的那條河邊,将自己的腳和绯裙都一并浸入冰涼的水中,身旁身後,蒼白的蘆葦蕩與大雪融為一體,在夜風中低伏,擺動,飄飛的白絮如同振翅的蝴蝶,掠過了八岐大蛇雪白摻紫的衣袂。

他就呆在她身邊,像随時都會倒向她的蘆葦蕩一樣,安靜地挨着她,看着她垂落在畔邊的裙擺被柔軟的水流穿過。

就像八岐大蛇之前所說,她接下來的時間,變得相當漫長了。

人類最開始對時間的概念,來源于日升月落和白晝黑夜的交替,後來,漸漸的,變成了四季的輪換,然後,又變成了一棵棵愈發高大的樹,一個個長大的孩子,以及一隻隻死去的狗,和一位位老去的人——于是,一天,一夜,一個月,一個季節,一年,十年,五十年,百年……時間的計數單位越來越多,越來越長,一直以來,人類都習慣通過自身和周圍環境的變化來感受時間的流逝。

小到頭發和指甲又長了些許,身高慢慢抽條,大到臉上的皺紋又多了一條,佝偻的背越來越彎。

但是,化身孤魂野鬼後,世間的時間已經再也無法在她身上留下痕迹。

被樹枝劃到不會流血受傷,冬天的寒冷也不會讓她受涼,饑餓,睡眠,疾病,疼痛通通離她而去,作為人類的肉|身已經與靈魂脫離,理所當然的,她也不會再成長,變老,她的樣子似乎永遠停留在了十五歲。

意識到這一點後,就想給自己找點事幹,以此打發無聊的時間。

整整一個冬天,明日朝在八岐大蛇的陪伴下逛遍了整座島,一遍不夠,她逛了兩遍,三遍,四遍……等到她都已經對島嶼的地形爛記于心時,八岐大蛇反倒主動問她:“你不想離開這裡嗎?”

她一愣,困惑而驚訝地看着他。

冬夜的月光下,她偏頭,對方将銀白的腦袋擱在她的肩上,她可以看見他隐在發絲下的眉梢并不淩厲,像是蒙了層落雪,朦朦胧胧的。

她笑道:“你将我帶來這裡,又不讓我去黃泉之國,我以為你不會讓我離開。”

他自喉嚨裡發出輕輕的哼笑,明日朝看不清他的表情:“我當然不會讓你離開我的身邊,除此之外,你想去哪裡,去做什麼都可以。”

“真的?”她問。

他沒有再說話,狹長而妖冶的眼睛上挑,她又産生了那種天旋地轉的感覺,八岐大蛇長得好看,不是一般的美,他一身白,容易讓人聯想到一種與黑夜不符的純潔與神秘,但是,他有着一雙令人向往和陶醉未知的眼睛,他的目光讓人渴望沉溺,他無聲的沉默已經給出答案。

她卻别過頭,以此躲避那種被他掌控的感覺,又踢了踢無法觸碰的水,輕聲說:“除了黃泉之國,我現在哪也不想去,就先讓我留在這座島上吧,等到我想離開的時候,你再帶我離開,好嗎?”

尖細的瞳孔微動,八岐大蛇對此沒有驚訝,他甚至還笑了,他慣有的笑容總是讓人很難分清情緒。

“你真的很無趣,明日朝。”他這麼說時,她不禁在河邊擡頭,看着他在雪白的蘆葦蕩中站起,驚飛了無數渺小的羽絮,他無風自動的衣物讓他的一切都顯得那麼虛渺輕盈。

但是,他伸出了手,居高臨下的,卻飽含某種耐心與默許。

明日朝微愣,片刻後才牽上他的手,也站起來,笑着說:“看時間,新年應該也要到了。”

在京都各地的神社寺廟中,每到除夕夜裡就會敲響一百零八下鐘聲,意味着前世、今生、來世的煩惱都已煙消雲散,也象征着新的一年已經到來,但死後來到這裡,沒有人類特定的計時方式,時間的概念也變得模糊,她已經無法準确知道新年什麼時候到來,隻能估摸着猜測。

她說:“新年過後,春天就要來了,你喜歡的櫻花也會綻開。”

“那你到時要小心自己的記憶又被櫻花樹下的蛇吃了。”他散漫地說。

這話讓她腳步一頓。

她像發現一個屬于神明的秘密一樣,覺得八岐大蛇竟然意外的孩子氣,不禁新奇地笑出聲來:“你是在怪我懷疑你偷了我的記憶嗎?”

但是,趕在對方的目光落下來前,她便收了聲,語氣輕快地對他說:“我和你講個故事吧!八岐大蛇!”

還沒等他回應,明日朝就已經開始說了:“很久很久以前——”

世界上很多故事總是從很久很久以前開始的。

明日朝說:“很久很久以前,有位以織衣為生的人類女子,她心愛的丈夫離開她在外謀生,隻有每個月會寄些财錢回家,她有天在櫻花樹下睡着了,被吃記憶的蛇潛進了身體裡,當她發現自己開始自己忘了很多事情後,為了不哪天醒來忘記自己的丈夫,她連睡覺都不敢,每天晚上都通過織衣一遍一遍回想自己與愛人的記憶,但是當她有天發現自己的丈夫原來遲遲沒回來是因為在外面愛上了别的女人、還有了孩子後,備受打擊的她終于累得倒下睡着了,她睡了整整三天三夜,醒來後,她徹底忘了自己心愛的人,潛藏在她身體裡的蛇吃掉了她一直以來都不願遺忘的記憶,但她從此從疲憊中解放,再也不用苦苦掙紮着記住他了,也不用因他的背叛而痛苦。”

這麼說的明日朝放開了他的手,在月光下踩着他留在雪地上的腳印往前跑:“就算是你偷走了我的記憶,我也沒有怪你的意思,我隻是覺得,不管那份被遺忘的記憶是否與你有關,不管我是否是因為你而死,那一定是一份非常悲傷又痛苦的記憶。”

她跑到梅花凋零的山坡上,擡手,朝身後的他揮了揮,像在邀請他一起走進即将到來的春天裡一樣,揚起一個明晃晃的笑,說:“也許它已經悲傷痛苦到我記起來就會因此離開你的程度了,但是我現在想和你在一起,所以,若是它會讓我離開你的話,那我暫時不想起來也沒關系,但是,我想請求你,如果有一天,我想起來了,請你不要再偷走我的記憶了,據說,那種以記憶為食的蛇潛進人類的身體裡後,就會變成寄生關系,為了讓宿主不死,可以一直一直為它提供新的記憶作為食物,它會保留宿主的一部分記憶以維持人類一天的日常活動,但是,那僅僅是行屍走肉的程度,我不想變成那樣,就算是非常悲傷痛苦的記憶,我也還是想成為我自己。”

對此,回答她的是八岐大蛇突然不停的笑聲。

這是明日朝第一次聽到他這樣笑,不是嘲笑,也不是不以為然,他往日的懶散和優雅被一種近乎純粹的快意取代。

笑夠後,外表相當年輕的神明才踱着慢吞吞的步子,追随着她的身影,微垂着冰冷的眼睫,說:“當然可以,我答應你。”

就此,明日朝的笑意加深。

她笑得花枝招展,像擁抱一場大雪般,輕輕地抱住了他。

“八岐大蛇……”

“八岐大蛇……”

她如此呢喃着他的名字,像是要給予自己某種勇氣一樣,蓦然變得安靜下來。

明日朝仰頭望向他的眼睛平靜又冷清。

但是她說:“真希望是你呀……”

那一晚過後,明日朝沉睡的時間開始變長。

也許是因為死去後的時間開始變得漫長,在無所事事的日子裡,無聊占據了她大多數的時間。

她不想出島,但留在島上也沒什麼事想做,為了打發無聊的時間,她開始白天黑夜都睡覺。

有時候睡得久了,沒有身體機能強制她醒來,以緻于空白的夢境一直一直延續下去。

在那些變長的睡夢中,她偶爾會夢到過去的事。

夢裡,她回到了還在嵯峨野宮清修的時候。

那裡的秋天向來是熱烈的季節,與世隔絕的淨地,受天照大神的庇護,滿山的紅楓開得像火一般,随風搖曳起來時,好似能連同風中的蕭瑟之感都燃燒殆盡。

泛金的紅葉鋪滿大地,豐收與凋零的季節,濃烈的金與黯淡的枯黃交織,嚼着那份幹澀的枯草香,十二歲的她踩着落葉,看着離弦的箭從她手中的木弓上射出,然後在距離靶子很遠的地方就歪歪折折地摔落在地,驚起了林中覓食的野兔。

她垂下酸痛得發顫的手臂,失望地跑過去撿起自己的箭矢,回頭,一直以來教導她的神官就站在身後,老實說,他嚴厲而闆正的表情總是令她害怕。

紅白相間的狩衣被秋日的晚風吹揚,遠方,火紅的落日嵌在山的邊緣,風塵仆仆的教導者剛從宮外回來,連沾了纖塵的衣物都沒來得及換下就第一時間尋到她所在的地方來。

見到明日朝的第一句話,他便面無表情地說:“你這個時候應該在練祈神舞。”

對此,她讷讷地點頭,一邊偷偷将練習箭術而磨得發泡的掌心往後藏了藏。

可是那顯然沒瞞過他的眼睛。

作為侍奉天照大神的神官,他的情緒很平靜,但是垂下沒有波動的眼睛審視人時,卻蒼冷得令人膽怯:“聽說我不在這期間,您開始擅自練習箭術了。”

“嗯。”明日朝的聲音小得可憐:“因為您曾經說過,我在陰陽術方面的天賦實在糟糕,要想将來有所造詣,隻能在别的地方多加努力,我也想擁有能保護和幫助别人的力量,可是,大家都不肯教我……”

“因為您努力錯了方向。”他淡淡說:“箭術對您來說沒有什麼必要。”

她困惑地擡頭,在紛紛擾擾的飄葉中注視着向她走來的人。

高大而年輕的男人在她面前伫立,就算她仰頭,将纖細的脖子折得生疼,他也沒有彎下身來的打算。

他隻是注視着她手中的弓,很平靜地告訴她:“您将來會一直呆在伊勢神宮裡,不會出去,也根本不會有用到弓箭的機會,之前讓您學習陰陽術是為了讓您更好地理解神與妖鬼的區别,也是為了讓您更深刻地感受宗教的理念,作為将來侍奉天照大神的齋宮,您真正需要學習的是祭祀、祈神,是向祂奉獻身心,是如何取悅神明。”

“……取悅神明?”

喃喃地重複着這幾個字眼,她慢半拍地眨了眨眼,忍不住攥緊了手中的木弓,茫然之色浮上顔表:“可是……”

未盡的言語下一秒就消彌在了對方冰冷的目光中,她發怵地垂下腦袋,看着自己腳下的木屐,好片刻才失落地點了點頭。

于是,手中的木弓很快被熟悉的神樂鈴取代,已經跳了一遍又一遍的祈神舞,哪怕已經爛記于心也不被允許停下。

傳說中,祈神舞就是來源于取悅天照大神的一種儀式。

很久很久以前,作為太陽的天照大神曾經躲進過天岩戶,天地因此黯淡無光,陷入一片漆黑,為了将其喚出來,一位名為天钿女的神女便執神樂鈴跳起了舞,方将因好奇而探出天岩戶的天照大神引出,使其回到了高高的天上,繼續照耀人間。

對于這個傳說,明日朝曾經覺得特别矛盾,剛被蔔定為齋宮的時候,她還好奇地問過神官:“大家都說齋宮要清心寡欲,可是天照大神也會因為神女跳的舞而好奇,神也有欲望,若是祂沒有欲望,你們為什麼又要我取悅祂呢?我們給神明獻上牛羊魚肉,獻上喜歡的祈神舞,每年都花很多錢為其奉币,還讓神官和齋宮都獻上純潔無欲的身心,這些都是取悅祂的一部分嗎?如此說來,到底是人想從神身上得到東西,還是神從人身上得到東西呢?”

這個問題一開始自然遭到了神官的訓斥,他說天照大神全知全能,祂的光輝所到之處恩澤萬物,人類從祂那裡得到的恩賜遠遠大于人類所獻上的供奉,在這一點上,神明的仁慈已經不容置喙。

神官總是那樣說,但是,在曾經的她看來,比神明所謂的慈悲更加霸道的卻是神官規訓她的誡律。

在嵯峨野宮清修的初期,神官不僅不讓她幹與齋宮不相關的事,也嚴禁她走出嵯峨野宮,甚至連踏出山下的鳥居半步都不允許。

她曾經反抗過,說:“我不想一輩子呆在這裡面。”

神官說:“您不會一輩子呆在這裡,等到三年後的袚褉儀式,您成為正式的齋宮後,就會前往伊勢神宮,那裡比這裡繁華很多,您會喜歡的。”

但是,她又說:“我也不想一輩子呆在伊勢神宮。”

神官也道:“那等您将來卸任後就能離開,到時候,您能回到京都,也可以想去哪就去哪,在此之前,請您好好履行自己的職責,做好自己該做的事情。”

在他的眼裡和口中,她似乎是個頑劣貪玩的小孩,哪怕被蔔定為齋宮了,也沒有承擔責任的覺悟,甚至十足的幼稚和天真。

但是明日朝說:“我不确定自己要到什麼時候才能卸任,可能到死一輩子都不行,也可能卸任的時候,我已經是個老婆婆了,到那個時候,我也許已經眼花看不清人,也走不動路了,我想當不一樣的齋宮,我想在還有力氣的時候,能夠走出去幫助更多的人。”

記憶中,她說這話時,神官終于看了她一眼。

但是,他卻是十分冷酷地說:“這才是您想學箭術的原因嗎?您說想去幫助别人,但您有什麼能力去幫助别人呢?”

那個時候,她依舊未曾發現自己已經得到了能治愈生命的力量,所以,神官的話就像刀子一樣,那麼鋒利露骨地劃開了被宗教與神秘掩蓋的現實:“您在家不受寵,您什麼也沒有,所以才會被蔔定為齋宮,這個身份對這樣的您來說已經算是一種不錯的歸宿了。”

他問:“您知道白拍子嗎?”

她知道。

所謂的白拍子,是指雅樂的拍子,也指表演歌舞的女子。

它們原本也是巫女的一種,服飾也與巫女服相似,具有濃厚的宗教色彩,但是,她們無需被要求無欲無求隻為神明獻身,相反,她們可以作為舞者,向任何人表演祭祀的舞蹈。

不過,那也并沒有多麼令人羨慕,因為從事白拍子的人,大部分是妓|女。

她曾經遠遠見過一些貴族邀請有名的白拍子進府表演,在那些本該神聖肅穆的祈神舞中,流轉在人群間的,卻都是毫不掩飾的調笑和貪婪情|色的目光。

神官說:“您和她們是不一樣的,她們隻能以此生存,但隻要您願意本本分分、老老實實地呆在這裡,做好該做的事,您就能不愁吃穿地度過一生,來到這裡的大家都是這樣想的,沒人想出去,您在這裡,您就是尊貴的齋宮,您若是出去外邊,沒人願意追随您,您不會得到這裡的人的幫助,您現在之所以還能站在這裡,說到底,是因為活在天照大神的庇護下,是因為站在這座被天照大神庇護下的野宮裡。”

他說,走出去的話,您誰也不是……

……

當春天的第一聲雷聲響起時,明日朝驟然從夢中驚醒。

胸口劇烈地起伏,原本已經不存在心髒的地方不知為何傳來了難以忍受的疼痛,她睜開眼時,瞳孔止不住地顫動,同時看見自己漆黑的長發像綢緞似的,鋪延一地,她蜷縮起來的雙腿外,绯紅的袴裙淩亂地覆蓋在雪白的單衣上。

但這次醒來,周圍并非熟悉的黑夜,相反,有淺光疏影遊離而來,像虛幻的魚群在翕動,她看到了一片由古褐色木材平鋪而成的天花闆。

她恍惚地起身,喚了一聲八岐大蛇的名字,沒有聲音回答她,但是,輕輕歪頭,她打量了一下四周,發現自己正身處一間幹淨整潔的和室裡。

窗外,晃白的日光透過木柩灑進來。

和室裡點了缭繞的檀香。

鼻尖萦繞着一股樹木與泥土混和的氣息。

由上好的木材所構成的居所無比熟悉,不管是底下幹燥的榻榻米,還是糊有窗紙的格栅門和牆上挂着的浮世繪風的書軸都告訴她,這裡是她原本所居住的伊勢神宮。

屋外,日光灑來。

風吹動門上垂下擋光的竹簾,被切割的影子斑駁地烙在地闆上。

她倚在陰翳中,放遠目光,看見了一片繁盛的櫻花林。

绯色的花瓣紛紛擾擾地飄,遠方的群山和高塔嵌在雪藍的天空邊緣,斑斓的光影從蔥綠的樹隙間漫來,雪白的飛鳥掠過瓦檐,院中的青石小橋覆着一層濃綠的青苔。

她聽到耳邊有清脆遼遠的鳥啼,屬于春日的光景明媚而盛大,就此,她恍惚地站起身,往前走,就像影子湮滅于日光中一般,任由黑暗中的自己墜進了外邊滿目的暖陽中。

但是,意想之中的灼燒和疼痛沒有迎來,她仰頭,望向櫻花之外的高天,那顆又圓又大的太陽白晃晃地懸挂在上邊,明日朝愣愣地輕擡掌心,感受到了沒有形狀的溫暖與光明再次将她籠罩,一切都是那麼真實而确切。

不知道為什麼,她倏然流下了淚來。

被淚水迷蒙的視線扭曲而晃動,滿目搖曳的櫻花窸窸窣窣地落,淋了她滿頭,她忍不住在這片熟悉而靜谧的光景中沿着山間的小徑走動起來,她張開五指,掠過沿途的草木,直到身後傳來熟悉的聲音:“明日朝大人!原來您在這裡!”

她在簌簌的櫻花雨中轉頭,看見平日裡侍奉自己起居的巫女抱着把油紙傘急匆匆地跑來,滿臉的急切之色:“看見您不見了實在吓了一跳!沒想到您是已經醒了!真是太好了!”

對此,明日朝茫然地眨了眨眼:“……發生什麼事了嗎?”

“您還說呢!您忘記了嗎?!”年齡尚小的巫女平日裡是個愛笑開朗的孩子,但是這會,她十分責備地看着比自己高的明日朝,紅着眼眶嚷嚷道:“漁村的人都說您突然沖進大海裡!幸好孩子們及時叫了大人們過去才将您撈起來了!不然您就……”

說到這,她哽咽了一聲,晃動的水光從眼底溢出,轉瞬就掉落下來:“您已經睡了很久了,神宮裡的大家都很擔心您,您要是出事了,我們實在不知道如何是好……”

聞言,明日朝卻是淡淡地笑了。

她撫上對方的臉頰,這個時候,所有的感官好像都回到了她身上,她好像重新擁有了能觸碰世界的軀體,她真切地感受到了少女眼淚的溫度是那麼灼熱,也看到了自己腳下實質的影子,那個死去後化為亡魂的認知,仿佛隻是她的一場噩夢。

她将對方溫熱的眼淚盡數拭去,安撫性地笑了笑,喚起她的名字,道:“沒事了,就當成做了一個噩夢就好,秀奈。”

名為「秀奈」的女孩似撒嬌,又似埋怨地瞪了她一眼,片刻後才吸了吸鼻子,破涕為笑,将手中的油紙傘撐起,說:“春天多雨,花露也深重,還是撐着傘好,明日朝大人,您還是該先回去休息,大家都急瘋了,我要去通知他們您已經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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