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她點了點頭。
再次見到神宮裡熟悉的衆人,不知為何,感覺已經過去很久了。
明日朝問他們:“我睡了很久嗎?”
春日的風溫和,叮叮當當地吹動檐下的風鈴。
陽光照亮空氣中浮動的塵埃,滿院的櫻青之色影影綽綽地映在擦得澄亮的木廊上。
身穿祭服的神官跪在她身後,為她打理漆黑綢長的發,他低眉垂眼,說:“您已經睡得太久了,都瘦了一圈了。”
明日朝對此沒有再說什麼,而是同他說:“我夢到上一任侍奉我的神官了。”
身後的人安靜了幾秒,才道:“……夢到那位大人真是難得。”
明日朝笑了,她道:“在夢裡,他依舊那麼嚴厲地訓誡我,要我好好呆在神宮裡,履行自己的職責,做好齋宮的本分,也許,他一直是對的。”
“那位大人總是那麼嚴厲,就算他已經因罪流放,不再侍奉您,也依舊影響着您的言行。”身後的神官用雪白的檀紙将她披肩的長發束好,輕聲說:“但是,明日朝大人,您和其她齋宮是不一樣的,您所擁有的力量拯救了數不勝數的生命,也指引着我們,所以我們願意追随您的意志,跟着您去任何的地方。”
聞言,明日朝無奈地晃開一個笑,道:“在這一點上,您知道的,醫者不自醫,我的力量其實無法治愈自己,我也會受傷、生病、變老,等到我有天死去,或者失去這份力量,不再是齋宮,你們又當何去何從呢?”
那一天,回答她的隻有神官的沉默。
他們都知道,在伊勢的曆史上,齋宮大多早逝。
要麼是因為通奸或被誣陷通奸而卸任,要麼就是在前往伊勢神宮或野宮的群行路上發生不吉利的事情而留下污點,備受遣責,含恨而終。
少數能活着回到京都卸任的齋宮,雖然規定上能嫁與皇室,但最後大都不知所蹤,沒有留下太多相關的記載。
所以,伊勢齋宮這個身份,對養尊處優的皇戚貴胄來說,不僅僅是份清貧的苦差事,往往也是早逝悲運的象征。
起初被蔔定為齋宮,明日朝是不情願的,那個時候,她還不覺得這能與所謂的命運挂上鈎,充其量不過是被讨厭自己的姨母安排算計了。
但是,最初教導她的那位神官卻總是用一種冰冷而複雜的目光看着她,仿佛她已經早早墜入了一條無法上岸的命運之河。
他最常勸誡她的,就是讓她就任期間千萬不要動男女之情。
在曆史上,曾經有位齋宮因在鳥居前與路邊折花的男子說上幾句話,就被誣陷與其通奸,後為自證清白而自裁。
許是如此,為了盡量規避那樣的命運,當她一次又一次提出想要外出的請求時,那位神官才會非常嚴肅地拒絕她,甚至不允許曾經的她踏出野宮一步。
他說,她十二歲那年已經在群行路上遇到了非常之事,絕不能再讓京都的人捕風捉影,像以前的齋宮一樣,給了他們編排誣陷她的機會。
“現在想來,他其實是對的。”明日朝恍然地對自己如今的神官說:“我好像做了一個夢,夢到自己死了,成了無法往生的亡魂,我失去了生命,失去了天照大神賜予的力量,我甚至想不起來自己為什麼死了,也許,是因為我違背誓言真的愛上了誰………”
這麼說的她看着銅鏡中的自己,忍不住用手輕輕撫上自己的臉,最後有所感地停留在了唇畔上。
她倏然想起了與八岐大蛇的那個吻。
明明已經記不清那夜後續的情景了,可是,她卻還清晰地記得屬于對方的觸碰是那般生澀又冰冷。
回到伊勢神宮後,八岐大蛇沒有再出現在她的面前,她也沒有再聽到他曾經相伴左右的聲音,這明明算是一件好事——因為他是傳說中的邪神,若是還像以前一樣,将他當成尋常的山野精怪讓他繼續呆在她身邊,呆在供奉天照大神的伊勢神宮裡,對她或他來說,總歸是一件錯事。
她心裡這樣想,但随之而來,卻是心中某種空落落的感覺。
也許習慣真的是一種可怕的東西……
她不禁繼續道:“或許,也是因為我做了其他的錯事,但是,如果,我一直呆在神宮裡,可能就不會發生那樣的事……”
神官問:“那您是在後悔嗎?後悔您一直以來堅持的旅途?”
明日朝搖了搖頭,她說:“我不後悔……但是,這次醒來後,看到秀奈,看到你們,我隻是覺得,夢中的我就這樣留下你們,十分地不負責任……我死後,你們會如何呢?繼續侍奉下一任齋宮?還是會因為我的死而被降罪流放……”
“如此說來,您的心中已有答案。”神官如此笑道:“但不管是離開這裡繼續您的善行之旅,還是一輩子呆在這座伊勢神宮裡,我們都會一直陪着您。”
聞言,她也忍不住笑了。
她的笑容很淡,聲音也很輕,仿佛春日的風一吹就散,她說:“謝謝你們……”
伴随着那樣的話,從那一天開始,明日朝不再像以前那般頻繁地外出,而是日夜呆在伊勢神宮裡,投入身為齋宮的日常中。
在她昏睡的那段時間裡,關于那座需要修繕的神社也終于迎來了京都的撥款,一切的問題似乎都在一覺醒來後得到了解決。
在那筆項款中,還有一封來自那位大人的信,信上簡單關心了一番她的近況,讓她多多注意身體,切勿再外出冒險。
對此,念信的神官還問她是否要回信。
明日朝說不必。
神官也沒再說什麼。
很長一段時間,明日朝都隻關注修繕神社的工作,甚至沒有再怎麼想起那個夢和名為八岐大蛇的神明。
神社的修繕枯燥又繁瑣,不僅要興工動土,還要考慮不能驚擾到神宮各處所供奉的神明,為此,她時常需要祭祀、祈神,一系列的監工和儀式下來,也算筋疲力盡。
當第二年的春天,原本荒廢的建築終于變成了一座嶄新的神社後,她才終于歇了口氣。
春日的山野中,朱紅的鳥居在陽光中泛着鮮明生動的豔色,有風在吹,層層疊疊生得繁簇的綠葉悉悉窣窣地響。
清晨之際,天上傾瀉下一片明媚的陽光。
明日朝同秀奈前來視察最後的成果,若是順利的話,不久後就可以把神明的神位移進神社中供奉了。
期間,秀奈好奇地問她,是不是神社修繕後就打算繼續外出了。
“西方前陣子流寇盛行,聽說到處殘殺路過的行人,依您的性子,估計會去吧。”秀奈這麼嘟囔時,眼簾中,樹影都在飒飒地搖曳。
明日朝看見綠意與陽光的色彩朦朦胧胧,嶄新的神社伫立在大片繁綠的枝娅下,有種侘寂交錯的美感。
耳邊,秀奈抱怨的聲音斷斷續續,無非是在譴責那些流寇,以及擔憂總愛去多管閑事的自己。
但是,這一次,明日朝突然說:“那就不去了……”
回應她的,是秀奈異常驚訝的目光。
她像看一個陌生人那般,空白地看着她。
對此,明日朝反倒笑道:“怎麼了嗎?為什麼這副表情呢?”
“……不,沒有。”白衣绯袴的少女微微偏開目光,說:“就是覺得,這不太像您,您以前……”
“你不是一直很擔心我摻和這種事遇到危險嗎?”打斷她的是明日朝這樣的聲音。
她偏頭,對那個難得安靜下來的孩子笑道:“我隻是不想再讓你擔心了而已,今後,我一直在這裡安安全全地呆着,陪着你,不好嗎?”
“可是……”對方似乎還想繼續說些什麼。
明日朝繼續笑道:“秀奈你呀,當初是我帶回來的不是嗎?你不像其他人一樣是來自京都的名門望族,而是鄉野村莊的孤兒,要是我有天死了,這樣的你就失去了我的庇護,今後不知道要面臨什麼,我隻是想再陪陪你而已……”
但是,這一次,對方隻是沉默地看着她。
不知為何,看着看着,那樣的目光就變得失望,她說:“您現在為何不願從這裡出去呢?”
“您曾經那麼想出去……”
“因為,已經死掉了呀。”
回答她的,是明日朝這樣的聲音。
春日的陽光中,她看着秀奈,濾去了笑容,隻剩下淡淡的寥落:“我已經死掉了呀,秀奈。”
清風揚起她紛紛擾擾的長發,搖曳的紅裙與新綠的草葉交織,她站在朱紅的鳥居與神社前,輕聲說:“我已經是亡靈,又無法往生,如果走出去,繼續在人間徘徊,遲早會為人間帶來禍患,我不想擾亂世間的生死輪回,我生前已經見過太多這樣的孤魂野鬼了,所以,我甯願選擇在荒島中沉睡,我不知道我會沉睡多久,我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才允許我去黃泉之國……一年也好,十年也行,百年也罷,我想在這裡,在這個夢中等到那一天,你能允許我這個任性的請求嗎?”
伴随着這樣的話,靜默突然就在她們之間彌漫開來。
許久以後,秀奈才又問:“可是,如果不出去的話,您又要如何去尋找呢?”
明日朝一愣。
她困惑地看着對方,歪頭,輕輕笑道:“尋找什麼?我需要尋找什麼嗎?”
“您不是一直想找到一個村莊嗎?”
秀奈這樣輕聲地說。
這一刻,她的聲音突然變得越來越遙遠。
就像一根被無限拉長的線,她明明就站在她的身邊,她明明就站在她的面前,可是明日朝卻覺得她的身影和聲音都變得那麼遙遠:“我們就是為此才相遇的不是嗎?您将是孤兒的我從村莊裡帶了回來,但我知道,您想找的人、想找的村莊都不是我們,我至今還能記得您當初來到我們村莊裡時那失望的目光……”
“您甯願違背齋宮不能出行的規定也要出去尋找的人,您不繼續找了嗎?”
伴随着那樣的話,明日朝臉上的笑容在某一刻突然就爬上了一絲茫然,然後漸漸隐去,最後歸于無盡的空白。
她忍不住緊緊抓住了對方的手。
但是秀奈突然不再說了。
片刻後,她隻是像人偶一樣,僵硬地笑道:“明日朝大人,您該準備這裡的祈神儀式了。”
“啊……”明日朝恍惚地眨了一下眼,方才的思緒似乎還沒拉扯回來,以緻于她慢半拍地放開了對方的手,隻能順着她的話輕聲道:“說起來,這座神社供奉的神明是——?我竟然一時沒想起來……”
“您竟然也會忘記這麼重要的事情。”秀奈無奈地看了她一眼,才輕聲笑道:“供奉在這裡的神明,是——■■■■呀。”
後面幾個音節突然在耳邊拉成刺耳的翁鳴時,明日朝茫然地看着她:“……你剛才說什麼?”
秀奈也困惑地看着她,又重複了一遍:“我說,這座神社供奉的神明是——素盞鳴尊呀,也就是■■■■……”
接下來的聲音完全聽不見了,她感覺到眼簾中整個世界都開始天旋地轉,一種被撞上天般的眩暈感向她襲來,她看見明晃晃的太陽在某一刻好像離她那麼近,形成巨大的光點在她的眼中燃燒。
與此同時,一種觸電般的鈍痛從心髒傳來,然後順着血流蔓延到四肢百骸,她瞳孔顫動,須臾間就沉重而痛苦地摔倒在了春日的神社前。
意識徹底陷入黑暗前,她聽到了秀奈驚慌的呼喊,她說:“明日朝大人!明日朝大人!”
但是,漸漸的,那樣的聲音就小了下去。
然後,慢慢被另一個聲音取代:“明日朝……”
“明日朝……”
那樣輕盈的聲音,好像是八岐大蛇的,又好像不是,她分不清是誰的,也分不清自己在哪裡。
她隻知道,似乎下雨了,還打起了雷。
春夜的風寒涼,雨水淅淅瀝瀝,但是,她所躺的地方幹燥,溫暖,能遮風擋雨,也能感覺到柔軟的水汽溫柔地拂過自己的臉。
恍惚間,一聲春雷似乎落在了離她極近的地方,但是,來不及害怕,她便感受到對方好像在親吻她。
但與其說是親吻,不如說是咬或掠食。
就像一隻不懂分寸的野獸,冰冷而尖銳的獠牙從她的眉眼、臉頰、耳廓、鬓邊、甚至是纖細的側頸和鎖骨處殘暴地掠過。
一種細密的疼痛和灼熱從身體上傳來,她能感覺到有道銳利而虎視眈眈的視線在黑暗中緊緊地盯着自己,就此,四肢百骸好像也被什麼緊緊纏住,無論如何都掙脫不開,呼吸因此被攥奪,變得急促,她聽到自己的心髒在飛速跳動,柔軟的胸脯也在劇烈地起伏。
對此,她濕漉漉的眼睫像瀕死的蝴蝶一樣顫動,明明已經将眼睛睜到最大了,她甚至都能感覺到眼角傳來的、撕裂般的疼痛,但是,她就是無法看到黑暗中如此欺負她的存在。
無法視物的眼睛,仿佛與漫無邊際的黑夜融為一體。
有什麼東西籠罩着她,将她垂在身旁的指尖和纖細的小腿都卷起,某種輕淺的氣息貼着她的鼻尖,像個喜歡惡作劇的壞孩子,随着她驚惶與恐懼上下起伏。
她推拒,她害怕,她說:“不行……”
不行……
“你不能這樣對我……”
她是伊勢的齋宮……
“我也不能這樣做……”
她不能這樣……
“我們不能這樣……”
天照大神不會原諒她……
随着那樣的驚懼,下一秒,她開始瘋狂地掙紮起來,手腳并用地想要逃離,兵慌馬亂間,胡亂擺動的手不知道抓到了誰的發梢,柔軟,細密,泛着夜裡特有的涼意,是及肩的長度。
她緊緊抓着那縷發絲。
她說:“疼……”
“讨厭你……”
那樣的壞心眼突兀地頓住。
某種不知所措的沉默在黑暗中彌漫。
末了,不再繼續了,卷起的小腿被放下,像是要安慰她一樣,有柔軟的舌尖開始輕輕舔舐那些在她身上留下的傷口與痕迹。
但她依舊緊緊地攥着手中的發絲。
像是永遠都不會放過對方一樣,她因哭泣而酸漲的眼睛仍然死死地睜大着,就算看不見,就算在某一瞬意識到這可能隻是個夢,她也沒有閉上。
相反,她的哭泣還染上了些許恨意。
她喃喃道:“我不會放過你……”
“我做鬼都不會放過你!”
就此,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仇怨突然鋪天蓋地湧上心頭,她怒火中燒,身體裡似乎燃起了憎恨的業火,開始灼燒着她的靈魂。
春夜的大雨中,某個名字就那麼突然的、從她的哭喊與尖叫中脫口而出:“——須佐之男!!”
刹時,空氣就凝固了。
下一秒,滿目的黑暗突然就像湧動的浪潮般退去,她的眼睛終于觸及到了一點光亮,恰逢屋外春夜的大雨中,遠處與山脈接攘的天邊降下一道猙獰的落雷。
濃雲翻湧,掠過低低的瓦檐。
泛白的雷光割裂蒼穹,蒼冷得扭曲,分不清是藍還是金。
但是,在那道雷光中,她驟然看清了那個人的臉。
金發,金瞳。
少年模樣的存在,本該是溫暖明媚的色彩。
但是,春夜的大雨中,光與影割裂,明暗的色彩強烈得刺目,她看見對方精緻的臉龐被青冷的光烘托着,泛着某種冷漠的白。
額上盤踞的神紋泛着金色的光輝,被風揚起的發絲拂過了他如同玻璃珠子一般鑲在眉梢下的、漂亮的眼睛。
他就用那樣的眼睛安靜地看着她,不帶一絲屬于人類的情緒。
有一瞬間,她覺得他根本不像個人,更像某種來自黑夜的怪物。
而這樣的他,凝視着她垂淚空白的樣子,懵懂且無悲無喜地說:“可是,這不就是你想要的嗎?明日朝……”
一瞬間,她如墜冰窯。
“開什麼玩笑……”她下意識這樣喃喃道。
靜默中,夾雜着水汽的冷風吹揚了她的長發,她聽到屋外院落的土地被雨水泡得發軟,發出瘆人的咕噜噜聲。
雲團的形狀被閃電勾勒,震耳欲聾的雷鳴在耳邊乍響,她看見輝煌而盛大的雷光有一瞬觸及到了他的指尖。
記憶深處裡有什麼開始複蘇,她劇烈地顫抖,好像渾身都開始疼痛起來一樣,她突然瘋狂地尖叫,眼淚也一顆顆滾落。
她撕心裂肺地大喊:“滾開!不要碰我!”
言畢,她掙紮着跑了起來,不顧缭亂的長發,也不顧不整的衣衫,她一路火急火燎地穿過長廊,掠過殿堂,跑過熟悉的角落,她在神宮中橫沖直撞,像是要逃離身後的怪物一樣,最終跳進了山間冰冷的瀑布泉下。
當冰冷清澈的泉水沖刷着她的身體時,她在強烈的怒火中,透過不斷落下的水波看到了八岐大蛇。
随風紛揚而起的銀發似乎比林間的霧霭來得更為通透,正随着主人偏頭輕笑的動作而從肩頭垂落。
眼簾中,金藍的雷光震耳欲聾地落下,穿透了他的發梢,他站在岸上,安靜地注視着她,其羅蘭色的瞳孔深處空無一物,但是,某一刻,他走入泉水中,将被瀑布沖刷得濕淋淋又狼狽的她從沉重的泉水中拉出來。
就像一片蒼冷的白驅趕着影子一樣,然後蔓延,占據她的視野,很快,它又像霧一樣,扭曲,凝結,最後化成了一襲白衣的八岐大蛇。
猶如紗霧一般的神明,自上而下籠罩而來的袖擺将她輕盈的靈魂攬進懷裡。
他微瞌着眼睫,揚起的嘴角一如既往,低頭時,臉上的笑意還莫名有些悲憫,有種已經等待許久的感覺。
他說:“我帶你離開這裡吧……你自己構築的這個噩夢實在太長了,不是嗎?”
她胡亂地點了點頭,像是被冷着了一樣,在他的懷中止不住地發抖。
她也不知道八岐大蛇會怎麼帶她離開,她隻是眨着濕漉漉的眼睫,全然信任地看着他,看着這位傳說中的神明,她看見銀白的發絲掠過他的眉眼,這一刻,他的模樣自動濾去了所有虛渺的表象,恍惚間,連外界的聲音都開始遠去,但是,他好像在無聲地說,他會帶她跨越狂風暴雨的大海,跑在黎明的太陽之前。
光影交錯間,她隻覺周圍的風聲猛然大了起來,眼前所有的夜色都驟然變得狂亂,在那之中,屬于八岐大蛇的雪色消失不見,但是與之而來的,是一道巨大得猶如山川溝壑的蛇身。
她在迷蒙的雨幕中閉上眼之前,看見滿目飄飛的雨絲在呼嘯的狂風中,似乎都變成了一場盛大的霧,迷亂了她的眼睛。
再次睜開眼睛時,印入眼簾的,是近得仿佛伸手就能觸碰到的雲層和天空,就此,周身好像漫開了缭繞的霧氣,底下的世界在她眼中成了一片五彩斑斓的色塊。
其中,大海的色彩占據大半,她看見偌大的島嶼是一道彎彎的月牙形,正孤零零地伫立在漆黑的潮水中,那些連綿的群山失了輪廓,在她的眼中濃縮成平扁的雪色。
這是她第一次來到這麼高的地方直觀地往下看,但奇怪的是,她沒有一絲一毫的害怕。
失重、眩暈、呼吸急促、心跳加快……應有的生理反應好像都已經随着她的死去而消失,她被巨大的白蛇托着,跟随着八岐大蛇,從神明的高度俯瞰風景。
由他賦予的視角中,世界竟然變得如此渺小,波瀾壯闊的群山變得不再可怕,也沒有地上那種眩目驚心的美,海洋隻是一片粼粼的鏡面,與之映照出的,隻有高天之上流動的群星。
她試探性地伸出手,看見柔軟的流雲争先恐後地掠過她,在湧動的蛇鱗之外被撕裂成如霧的飄絮,雲海之上,屬于邪神的軀殼慢條斯理地遊蕩在星光之下。
顫動的眼睫掀起,她近乎驚豔地看着這瑰麗而盛大的一幕,但是,隐約間,似有狂怒的雷鳴傳來。
由八岐大蛇所化的巨蛇之身在天地間掀起滔天駭浪,攪動的雲層翻雲覆雨,海上的風暴引來碰撞的閃電,原本閃爍的群星隐蔽,漆黑的海水仿佛與幽暗的蒼穹融為一體,她看見黑壓壓的天際閃現出道道驚雷的金光,張牙舞爪地撕裂滿目的黑暗。
那一刻,靈魂深處似乎有什麼東西翻湧起來,她驚懼,害怕,她好像聽到了某種聖潔而不可企及的神谕開始宣判她的罪行,那樣冰冷又威嚴的聲音說,明日朝,吾的齋宮,你已釀下過錯,如若繼續前行,将犯下更深重的罪行。
就此,來自高天之上的、狂亂的飓風瘋狂地掠過她的靈魂,但是,在距離所謂的神明之地「高天原」最近的地方,她張開雙手,任由滿盈的雷光滿穿過掌心。
恍惚間,她好像聽到了另一道冰冷的聲音從高天之上傳來。
對此,像是要竭盡全力抓住什麼一樣,她發出了近乎顫栗的呼喊。
但是,微弱的聲音,很快就被上空的氣流吹散,好像無法傳達到更高更遠的地方。
即便如此,她依舊聲嘶力竭地喊道:“須佐之男——!!”
“高居于天的神!”
“素盞鳴尊!”
“你為何要如此冷酷地對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