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江忽然頓住了腳步,被他牽着的陳佳渡便也跟着停了下來,她緩緩仰起腦袋望向磚粉剝落的,一人高的圍牆内的那幢樓房。
樹影幢幢,并不算明亮的月光下,青蔥葳蕤的爬藤植物在鼻尖又補織成一張密不透風的網,連帶着過去深刻鮮活的記憶,以及潮濕黃昏又在腦海洶湧翻騰。
夜晚總是感性的,她輕輕地吸了一下鼻子,試圖拂去沖上咽喉的苦澀,随後擡腳往前走了兩步,但賀江從原本溫柔牽着的動作變為捉緊了她的手,把她也釘在了原地。
他的聲音淡淡的,涼涼的,尤其像波瀾不驚的金渡江水,任誰也無法知曉其下的激湧。
“你上次來的時候就站在門外,我一直在想你會不會推門進來,想了很久,有點擔心該怎麼跟你解釋我在這裡,也有點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你,可你卻始終沒有進來……你走得很快,我靠着門聽到你離開的時候忽地松了一口氣,沒過一會兒我發現兩隻手都出了一堆冷汗,原來我一直——”他頓了一下,十分鄭重的語氣,“非常期待你會進來。”
“賀江……”
陳佳渡有些無措地看着他,企圖終止這個話題,她的潛意識還在習慣性逃避,扪心自問她真的好不勇敢,哪有一點配得上愛的樣子。
然而賀江這次沒有令她得逞,他道出了她不願聽到的答案:“比起别的擔心,我更擔心見不到你。”
*
陳佳渡此刻無比混亂,酒精、情感、理性、道德倫理充斥着大腦,瘋狂攪拌,一塌糊塗。
她自己也不記得是為什麼會跟着賀江上樓,也許是因為望着他誠懇真切的目光根本說不出拒絕的話語,但她完完全全沒有心理準備,甚至連前一秒目睹賀江讓值班保安通通情放兩人進去的時候她都絲毫沒有一種真實感。
一種要跟賀江一起回到曾經住了那樣久的地方的真實感。
重點是和他一起回去。
這是她做夢都不會夢見的場景。
但此刻就在眼前。
推開鐵門,打開一扇過去的窗。
一切都靜悄悄的,空氣中還懸浮着熟悉的氣味,潮濕帶着一點黴味,像壓在箱底的陳年舊書潮味,還發散着印刷字體的味。
三室兩衛一廳一廚,實際使用面積不到90平,算不上大,但住下一家四口正正好。
内部陳設什麼的都沒變,保持他們離開前的整潔樣子。
還是當年流行的裝修風格,花瓣形狀的鎏金吊燈,豬肝色的不規則拼接木地闆。站在玄關處就可以看到的一張花布沙發,正對着弧度美麗的漆黃電視櫃和吊櫃,不大的梯形電視機上罩着一塊布,已經許多年沒有響起新聞聯播的聲音。櫃子上面擺放着充滿年代感的圓形時鐘,下面存儲了各種類型影片的DVD,旁邊是桶裝飲水機。
當年搬去霓虹灣之後不久賀珅就跟房東商量将這裡買了下來,沒有重新裝修,也沒有再出租給别人,隻簡單完善了防潮措施和基礎防護,就讓它靜靜待着這裡,仿佛成為了一個存儲一家四口那段并不算富裕日子的記憶的DVD。
都說房子一旦離開人就蕭條了,但可能是因為賀珅每年都有請人特意來清掃的緣故,不至于使這裡徹底荒廢。
地上有幾個明顯的腳印,大約是賀江之前留下的。
陳佳渡走在前面,像看待一間新的房子的租客那樣小心翼翼地觀察着,而賀江則是亦步亦趨跟在她左右。
他冷不丁開口問:“阿姨有告訴過你,這間房子登記在你的名下嗎?”
陳佳渡愣了下,然後搖了搖頭,說:“不知道。”
腦海中忽然靈光一現,她轉過頭,眼裡閃着狡黠的光芒,“那你上次未經我允許擅自進來,算不算私闖民宅?”
這下輪到賀江愣住了,但沒多久他就乖乖把兩條手臂伸到陳佳渡的面前,一副束手就擒、任君發落的樣子。
“那你現在要依法拘捕我嗎?陳sir。”
陳佳渡笑了下,有些俏皮。
“下不為例。”
穿過客廳,兩人走到了側卧門口,陳佳渡将手摁在門把手上,向右轉動了半圈打開門。
房間裡的所有家具無一例外都蓋着防塵布,但即使過去多年,她也依舊可以逐一對應着在腦海中複現當年的陳設布局。
兩張并排的木質書桌,嚴絲合縫地貼在一起,左手邊是貼着旺旺貼紙的漆黃齊頂衣櫃。正對兩人的窗簾已經被曬得看不出原來的顔色,尾端無精打采地耷拉在地上。視線平行左移是兩張矮小的紅木床,中間隔了半米寬的距離,以前是有一張簾子隔開兩張床的,後來不知怎麼就沒有了。
陳佳渡走到自己的書桌前扯下防塵布,桌上幹淨整潔空無一物,除了右下角用小刀刻出來的,永遠也不會随着時間流逝而消失的歪歪扭扭的稚嫩字迹。
“賀江是豬”
旁邊還有一個最簡單的豬頭畫像,以及一堆新舊重疊的筆迹,從小學到初中,早就辨認不出今夕何夕。
她的手指按在這四個字上會心一笑,随後拉出椅子坐下,這一刻忽然發覺這張椅子其實全然不如她記憶中的那麼大。
賀江将手搭在她的椅背上,問她:“有沒有感覺像是回到了以前讀書的時候?”
陳佳渡先是搖搖頭,随即又緩慢,不大确定地點了點,明顯的自相矛盾。
此時此刻并非彼時彼刻,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遊,終于讀懂的這一刻,她也已經回不到曾經一盞台燈幾支筆熬夜奮鬥的學生時代,回不去曾經因為寫完作業而被獎勵可以看幾集台偶的,呼出欲出的雀躍心情。
但是賀江依舊還在身側,那份深埋心底的悸動依舊會因為他的存在而萌芽、生長、不知不覺變成參天大樹,固執地紮根。
賀江沒有追問她為何搖頭又要點頭,陳佳渡合理認為這或許是因為兩人心底的答案是一緻無二的。
她正兀自思忖時就聽見對方又問:“你還記得不記得當時是為什麼刻下這四個字?”
于是陳佳渡的目光跟随賀江的指尖一齊落在那四個字上,坑坑窪窪,一撇一捺都刻得很是困難,當年的場景曆曆在目,時至今日兩人都早已釋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