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嘞。走吧佳佳。”
老太太年過花甲,好在身子骨硬朗,堅持親自下廚,安淑芝幫忙打下手,陳佳渡則是抱着閑着也是閑着的心态陪在一邊。
雖育有四個兒女,但老太太平日裡都一個人住,飼養一大群雞鴨鵝兔,照顧各式各樣的花花草草,日子是清閑,但體會不到兒孫環繞膝下的樂趣,這麼大把年紀了難免孤寂,恰又是個健談的性子,眼下和安淑芝東家長西家短的聊來聊去。
聊完人就聊莊稼聊收成,聊菜畦裡的荠菜黃花菜馬鈴薯沒及時蓋膜都凍焉巴了,聊院子裡一把年紀的大黃狗剛生了六隻肥嘟嘟的小狗。
安淑芝是在孤兒院長大的棄嬰,相較一般人更重親情,尤其是老太太對她也是剖肝瀝膽的,更令她銘感五内。
這對沒有血緣關系的娘倆思念了過去的事,又開始盼望未來的事,話語形容不出是悲傷還是幸福。
安淑芝擇毛豆擇得腰酸背疼,不停拿手捶背,陳佳渡看在眼裡默默替她接過了這份差,坐在竈台後面擇毛豆。
還要時不時警惕豆佶鑽炕,一心二用的後果就是本末倒置,籃子裡全是毛豆殼,地上一地豆子。
安女士走過來倒茶,無意瞟了一眼,差點把女兒轟出去跟小孩一桌。
中飯便餐湊活,晚上才是重頭戲。
老老少少一大家子人聚在一起,面對老太太精心準備的滿桌珍馐佳肴,本該阖家歡樂的時刻,他們卻是表面上和氣,暗地裡各自心懷鬼胎。
推杯換盞間總有些火光四射的苗頭,言笑晏晏之下無不是算計編排的暗流湧動。
好在安淑芝也是個中老手,雖疲于應對但年年老生常談的話題,說起來也是頭頭是道。與人和善,看起來像是個沒脾氣好欺負的,實則軟硬兼施,叫他們也沒地方下嘴。
眼瞅着這頓飯吃得跟上刑似的,老太太喉間猶如卡了一根魚刺,拔不出來也咽不下去,于是給小輩們都夾了菜,虛晃了幾句又把話頭挑明。
“在學校裡都辛苦了,多吃點,過年争取多長幾塊肉。
“吃什麼補什麼!
“我辛辛苦苦做這麼些菜不是用來招待大官小官的,總談些有的沒的,看來是嫌我老太婆做飯不好吃了。”
衆人瞬間尴尬起來,忙打圓場。
“說什麼呢媽!”
“就是啊媽,您燒菜什麼水平我們會不知道啊,那叫一個地道!”
“這道油悶黃泥筍還有自家的白斬雞紅燒肉我可惦記小半年了昂。”
“……”
安淑芝怎麼不知道老太太是在給自己解圍,作為一家之主,這些年她們日子越來越好,卻連個打秋風的窮親戚也不上門,就是老太太在頭上壓着。
但老太太終歸年紀大了,陳佑民又沒了那麼些年,她心有戚戚,若老太太不在,這些親戚也應該斷了。
吃過飯女人們收拾餐桌、打包剩菜、整理衛生,忙得團團轉;男人們則是大搖大擺叼着香煙,吹着心照不宣的牛皮,圍在一起打牌喝酒過手瘾。
陳佳渡幫忙收拾桌上的瓜皮果屑,安淑芝不讓她幫忙,叫她到外面跟表哥表姐他們一起坐着。她沒堅持,哦了聲就出去了。
客廳裡小孩子們在看動畫片,表哥表姐們坐在沙發上互相倒苦水,每逢過年那些平日裡不走動,仿佛八竿子打不着的親戚一下子變成了最關心自己的人,左一句成績右一句考公,不厭其煩,話裡話外都是依靠對比顯得自家多麼成才多麼有出息。
還有明天大年初一走親戚,如打一場兵荒馬亂的仗,稍不留意就會喜提越長大越不懂規矩的大禮包。
因此急需要提前就開始演練如何稱呼長輩,什麼時候遞煙,誰的紅包可以接誰的不可以接……
陳佳渡沒摻和進去,坐在小沙發上,像個局外人看着他們嘻嘻哈哈,有說有笑。
估摸是跟唐璐待多了,骨子裡多了幾分藝術人的多愁善感,愈是這種熱鬧的時候心裡便愈容易生出悲春傷秋的空虛。
陳佳渡本想上樓休息一會,無奈房子隔音不好,男人們每兩分鐘大張旗鼓的豪邁歡笑沖擊她的神經。
實在坐不住她便轉而去走廊上。
月明星稀,涼風習習,漫山遍野的蒼茫白霧,細看之下好像是緩慢流動的,谷風和溪澗的呼吸具體而清晰,猶如天地初生,敞亮到讓人恍惚以為山野間隻此一人。
一條大黃狗,一隻懶貓,一群小雞……這樣的日子似乎也不錯。
陳佳渡靠在欄杆上吹了會風,剛抽出煙手沒拿穩掉到了地上,她低頭四處摸索,沒注意身後的屋子有人進去。
男人的聲音壓得很低,但她聽出是三叔陳佑鈞。
“大過年的你就不能不鬧嗎?飯桌上一直說開店的事情還不夠,洗碗還要繼續說,你有完沒完了!”
“我有完沒完……好啊,你說我有完沒有?!”大約是戳到痛處,三嬸的聲音立馬提高八個度,含着不易覺察的哭腔:“陳佑鈞你有沒有良心!?我這麼豁出去是為了誰在考慮?”
“我知道!但是——”他咬着牙,低聲下氣懇切道:“這麼多人呢,你就當給我個面子,大家安安穩穩先把年過了好不好?”
“把年過了??你以為我不想嗎!你說得倒是輕巧!你有沒有想過你兩個兒子都到結婚的年紀了!可彩禮呢?房子呢?車子呢?一個都沒着落你心裡難道不清楚嗎!難道這些都是天上會憑空掉下來的嗎??還有老太婆上次說什麼你沒忘記吧?她說要把老房子留給安淑芝娘倆!!哦,憑什麼啊?因為老房子是她出錢裝修的還是别的什麼?但别忘了,這些年生病什麼的明明是我們和老大家在照顧她,到頭來她拿幾萬塊積蓄就想把我們打發了?她以為我們是叫花子呢!我給你們老陳家生了兩個兒子還不夠啊!陳佑民都死多久了,死老太婆還這麼偏心……”
“夠了!你住嘴!”陳佑鈞怒不可遏打斷她,“那畢竟是我哥!”
“呵。”三嬸冷哼,雙目通紅,“哥是親哥,侄女就不一定親侄女了吧。當年那筆賠償款老太婆是一分沒拿到,全到她們母女倆手上了吧?要是沒有那筆錢,賀珅會這麼快發迹??說不定……”
陳佑鈞知道妻子又要不厭其煩地重提舊事,正要反駁,窗外突如其來的一聲叫喚吓得兩人猶如觳觫的貓,驚恐地探向窗外,隻見到一團模糊的陰影由近及遠。
陳佳渡有些譏諷地勾了下唇,朝聲源望去,是老大陳佑茹的兒子。
“大哥。”她叫了聲。
“怎麼一個人在外邊站着,不冷嗎?”
“還好。你找我有事嗎?”
“哦,那個,外面有人說是來找你的。”
“找我?”她略顯疑惑。
“是啊,你快出去看看吧。”
等人走後陳佳渡便踩着積雪往外走,雖然午後路上被打掃過,但是一下午加晚上又新覆蓋了一層,不及腳踝的高度。
腳下不時發出樹枝被踩斷的清脆聲音,因沒有路燈照明,走得格外慢,在看門大黃狗恪盡職守的監督下終于見到了月下之人,如披霜寒,孑然立于鐵門一側。
耳畔是呼嘯的北風嗚嗚之聲,她注視那人轉過身,自己都沒注意到自己極輕地叫了聲“哥”。
像是撈月的猴子,憂懼驚擾井底美妙的風光。
賀江視線下移至她的膝蓋,稀松的語氣聽不出情緒:“這麼冷穿破洞褲也不怕老了得風濕。”
陳佳渡笑盈盈地跟他說:“大姑和三嬸也是這麼說的。”
這是拿他跟她們作比較?賀江苦笑。
陳佳渡又問:“所以你怎麼來了?”
賀江:“順路過來看看,有好幾年沒拜訪老太太了。”
順路?順得好遠的路。
陳佳渡但笑不語。
“我能進去坐坐嗎?”
“嗯。”
她把大黃狗牽開點,示意他進去。